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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竺最先拿起的是福建路的名册。
熙宁四年,福建路厢军裁并后改号保节军,故而这本厚厚的名册上写着“保节军兵籍”五个大字。
翻至扉页,赫然注明了保节军共三十三指挥11150人,其中水军五个指挥。
再往后翻,便是各指挥、都的详细人员名单,记载了士兵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具备的技能和过往的军事经历。
郁竺沉默地翻过了大半本,终于出声:“王主事,本官有些许不明之处,还请你解答一二。“
王主事立马一个激灵:“承旨但问无妨,下官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良,保节军第一指挥都头,天禧四年生人,如今该九十有七了吧?老而弥坚呀!”
王主事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支吾道:“许是出生年月记错了,应当不至于如此年迈。”
郁竺点点头。又翻过数页,手指着另一个名字说道:“王淮,元符二年生人,大观二年于新会三灶山参与剿灭海盗,斩获七人,赏银一百五十两。彼时他才九岁,姑且算作是英雄出少年,可我记得这仗应当是广南西路的厢兵水军打的吧?王淮并无
转换兵籍的记录,为何相隔数百里的战役会抽调他这样一个娃娃兵参战呢?”
“呃......”王主事脑子里飞速地盘算着托辞,哪里还能分出心神维持面上的笑意,那咧着嘴哭不哭笑不笑的样子倒是十分有意思。
郁竺见状安抚道:“无需着急,好好想想,我还有问题。”
“邓通,元?八年生人,渭州人士。这人我可认得,是我幼时邻居家大郎。参军不过两年便当逃兵跑了回来,我在渭州之时,他已然在家中务农,为何这兵籍所记他却依旧安然领着军饷呢?”
王主事怎会料到新上官竟与此人相识,一时之间乱了阵脚,匆忙推诿道:“必定是他们呈报有误......”
话刚说到一半,他瞧见郁竺脸上略带戏谑的笑意,这才恍然大悟,哪里是什么邻家大郎,自己分明是被捉弄了!
王主事顿时满脸涨得通红。
郁竺见状,合上名册,好整以暇地端坐着,一字一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王主事想想该如何解释。”
气氛变得沉默起来。
王主事低着头,默不作声,郁竺也就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那热气袅袅的茶,清香随之氤氲开来。
这般僵持了一会儿,王主事心里头的那盏水却愈发不能平静??将官巧立名目,借虚籍之便冒领军俸,这本就是众人皆知,心照不宣的事情,他不信她毫无所闻。
他在心底冷哼一声,只觉得面前这女子投射来的犀利目光甚是可憎。
自己寒窗十年,青灯黄卷,一朝得中,赐同进士出身,本以为鱼跃龙门,却不想汲汲营营数十载光阴,仍不过是个枢密院的主事。
官升不上去不要紧,他得养家呀!她郁承旨这等走捷径的骤擢之士,如何能知道自己的不易?东京的房价多贵,每个月的僦钱便要一大笔,家中妻儿的吃穿用度、柴米油盐,桩桩件件皆需银钱开销......仅凭那微薄的俸禄,如何能够维持生计?
为此,厢军的将官暗中送来银钱,让他在虚籍之事上高抬贵手,他犹豫再三,最终也就含含糊糊的答应了,反正整个大宋官场皆是如此行事,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即便较真,又能改变什么呢?
况且,他这在京房也不是没来过其他纨绔膏粱得祖荫者,新官上任都要装模作样翻一翻名册,谁对此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偏偏她要抓着自己不放?
想到这里,王主事收了脸上那僵硬的笑意,梗着脖子道:“恕下官无法解答,下官只知道这枢密院十二房,莫不如此。承旨如果实在有疑问,可以去问问童大人。”
郁竺没想到这一直低眉顺眼的王主事还突然硬气了起来,她盯着面前的人端详了片刻,莞尔道:“有趣。王主事既给不出答案,那我便只能将这些疑问呈交御史台了。”
王主事一听,顿时慌了神。他本以为抬出童大人,能让郁承旨知难而退,岂料她如此莽撞。她这般行事,童大人是否怪罪尚不可知,但事情一旦闹大,自己这等小角色定是要倒大霉的。
想到此处,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风度,连忙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别,别,我说还不行吗......
“那便说吧。”
“士兵死亡不注销、逃亡不下编、虚报军功......这都是各路将官冒领军俸惯用的伎俩......”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郁竺直接打断了王主事的絮絮叨叨,“你说的这些,我自己能看出来。”“
“那......大人要我说什么?”
“告诉我,保节军,不,整个大宋八十万禁军、四十万厢军,到底有多少人。”
她和这王主事周旋许久,自然不是为了拿捏他一个小官寻开心。他这类人,犹如大树表皮的小蛀虫,数量巨多,看着恶心,然而逐一清理起来却着实麻烦且意义不大,郁竺自然是无意在此等人身上耗费光阴。
但此类小蛀虫,却往往对实情最为知悉。郁竺揪住王主事的把柄,便是要逼他道出北宋军队的真实状况。即便她知晓军队腐败不堪,也要弄明白究竟腐坏到何种程度才行。
那王主事跪在地上忸怩许久,终在出卖同僚与保全自身之间择了后者,长叹一声,徐徐道来。
“西军因常年与西夏交战,情形稍微好些,军队实际员额差不多能达到编制的七成左右。河朔、荆湖等地边防,兵力数量大概仅仅只有编制的,呃,四成左右吧。广南两路、两浙路、福建路这边状况要更差一点,实数仅为编制的一成左右。三衙
禁军也差不多,号称八十万,实则二十万编制,真实人数应不足三万……………“
王主事越说到最后,语气越稀松平常了起来,大有一种“看吧,大家都这么烂,你也别揪着我不放”的架势。
郁竺却是越听越心惊,听到最后,只觉得心里凉了大半截。
南边久无战事,海盗侵扰尚且不至于要命,军队缺额勉强可以理解,可北边的边军竟然不足编制的四成,这如何不让人胆寒?
那可是直面金人铁骑的前沿防线啊!一想到此,郁竺不禁咬牙道:“如此边防,怎能御敌?这简直是拿军国大事当儿戏!”
王主事见郁竺这般激动的模样,不禁有些不以为然:“大人且息怒,如今天下太平已久,北边就算兵力弱一点,也无大碍。自澶渊之盟后,契丹人已许久未曾与我大宋开战,边境安宁,无需过多担忧。”
“契丹人不打,还有女真人呢?”
“女真人?大人可是指金国?他们不过就是北边蛮荒之地的一个小小部落而已,中间还隔着辽国呢。”王主事微微抬起头,有些困惑。
郁竺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她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北边蛮荒之地的一个小小部落而已,中间还隔着辽国”这句话,思绪如飞。
突然之间,她似乎隐约有些明白了童贯那对自己有所隐瞒的意图。
再次睁开眼睛,她嘴角轻扬,笑声从喉中逸出。起初只是低低的笑,渐渐地,笑声愈发流畅,愈发响亮,直把一旁的王主事看得一愣一愣的。
笑罢,郁竺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明白了,天色已晚,散值吧。”
王主事一脸莫名其妙,不懂郁竺何故发笑。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余晖已渐渐黯淡,确实该回去了,家中妻子想必已做好饭菜,正盼着他归家。
他转身往门外走了两步,却又似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再次确定道:“承旨,那我的事?“
“你有什么事?”郁竺微微挑眉。
“没有没有,哈哈。”王主事彻底放心下来,两步并作一步向外走去。
待他走后,郁竺静静坐了许久,缓缓起身,将屋内的灯一盏盏熄灭,随着最后一丝光亮的消逝,整个枢密院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定了片刻,郁竺从这黑暗里步出,向月色下走去。
翌日清晨,葆和殿东序间。
郁竺一大早便赶进宫来,先是陪雪锦玩了一会儿,用洒了鼠莫碎屑的孔雀尾羽逗猫棒调动这小胖猫锻炼了一阵子,又叮嘱那照顾雪锦的小内监减少一些喂养食物里米饭的比例,增加鸡肉和鱼肉的分量。
她在赵佶面前侃天侃地,但真正能够做到且行之有效的事唯有给雪锦减肥这一桩了。
那小内监自是对郁竺言听计从。他感激于郁竺昨日的恩情,想了想,悄声告知郁竺,官家昨日夜里前往金钱巷了,依照惯例,恐是要到下午方能归来。
内监透露的关于官家的每一点消息,都是一件价值昂贵的礼物,郁竺领受了他的心意,谢过之后,朝着枢密院的方向行去。
既然暂时等不到赵信,那她就要抓紧时间先去找另一个人。
一刻钟之后,郁竺在宣德门通往枢密院的必经之道上,拦住了童贯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