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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竺发现,自己长久以来陷入了一种思维误区。
自来个到这世界,从张都监到慕容彦达,从陈良弼到童贯再到赵信,她所遇的尽是大宋的荒唐众生、荒诞诸事、乖谬臣子与昏聩皇帝......再加上对历史走向的先知先觉,她免不了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心态,看着这群九年后便将亡国的君臣上演各种
荒诞的闹剧,然后喟叹大厦将倾,感慨他们的麻木不仁。
但是她从未探究过,这些身在其中的人,自己是怎么想的。
直到王主事的那句话,点醒了她。
如今看来,也许他们并非全然麻木,亦非一味醉生梦死,反倒真心认为国势昌盛、海晏河清。
比如王主事,他是真的觉得当今天下太平,国库充盈,且暂无兵戎之事,些许贪墨之举,无伤大雅。
比如蔡京,虽言语间不乏阿谀奉承,然他形容当下“丰亨豫大”,恐怕也有六分出自肺腑的真情实感,以为这大宋盛世繁华,独揽胜景。
比如赵佶,深居金銮殿中隔绝尘世,不闻民间疾苦。但他只需翻阅自己的功绩簿,见财货满仓、税赋丰饶,又兼新近收复河湟失地,说不定真以自己为雄才大略之主。
对于他们这种想法,郁竺用两个字可以概括??没数。
至于几年后挥师南下的金国,绝大部分人的态度都是像王主事那样??不了解,不关心,蛮夷之地刚有点起色的蕞尔小邦。
唯有寥寥几人,态度迥异,但他们眼中所见的,也只是女真人可供己用的价值。
而此刻立在她眼前的童贯??海上之盟的积极擘画者、北宋灭亡的祸首元凶之一,便是这少数人中的一员。
于是,郁竺拦住童贯后,以最简短的语言表达了自己的意思:“童大人,联金伐辽之事,下官欲略抒管见。”
果不其然,童贯在她说出这句话后脸色骤变,一改往日泰然之色,慌里慌张地将郁竺拉到枢密院那间他专属的正房,反锁门户之后,才示意郁竺继续说下去。
“大人将下官自青州征调入京,为的就是这件事吧?”郁竺微微仰首,双眸径直迎上童贯的目光。
之前,因为身陷思维误区,所以当她以局外人的视角来看如今这局势时,想当然地觉得联金抗辽之事,无非史书上记载的那样??赵良嗣??那个现在应该还叫马植的辽国人,巧言蛊惑,给童贯灌了一碗迷魂汤,童贯继而如法炮制,转呈于赵
佶。
然后,因赵佶好大喜功,妄图收复燕云十六州,便稀里糊涂地派人缔结了海上之盟,联金以伐辽,在此过程中反而向金军暴露了自己孱弱不堪的军事实力,最终引狼入室。
如今跳出这个思维误区,她幡然醒悟,或许后续诸事大抵不差,然而起始之处,恐怕并非那么简单??童贯于海上之盟的推动,不是一帆风顺的。
郁竺说完那句话后,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童贯此时方觉,自己需得重新审视眼前这女子了。
她出身平凡,论及姿容,或许仅可算得上七分,但论智慧,却着实可称十分!
不,不止十分!
联金伐辽之事,当今知悉者不过自己、官家、蔡京、梁师成寥寥数人而已,再算上那辽人马植,此中任何一人,都绝无可能将这般机要秘密外泄。
如此说来,这郁承旨竟是自行揣度而出的!
何等惊人的洞察力!
童贯心底暗自惊叹,随即竭力舒缓神色,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平淡无波,仿佛此事只是寻常无奇:“哦?既已猜到,那便说说我想让你怎么做。”
只见郁竺神色未变,平平的语调却吐出惊人的话:“联金伐辽之举,关乎国祚,功垂青史。大人心怀此志,但当下施行之际,恐怕却遭遇了重重阻碍。大人命下官悉心探究官家的喜好,以博得君上的宠信,无非就是希望良机一至,下官可寻机进
言,襄助大人玉成此事。即便不济,至少能于官家心意未决犹豫难断之时,为其权衡之念添一枚砝石。
童贯面容微微紧绷,未发一言。
郁竺看着童贯的神色,知道自己说对了。
从李纲告诉她的信息来看,这史书上的几大奸臣虽说互相勾结、沆瀣一气,但也并非就是铁板一块,毫无嫌隙。
不同的人凑在一起,利益纷争自是难免,这几大奸臣的所求亦各有不同,自然相互之间有龃龉。就拿童贯和蔡京来说,二人自赵登基之初便狼狈为奸,然蔡京数度罢相,背后焉知无童贯暗中操弄之功。
如今,以童贯的地位,能阻其成事者,无非就是蔡京了。原因很简单,当下二人势力尚且算得上平衡,一旦联金伐辽功成,燕云十六州复归版图,童贯之功业必将远超于他,蔡京焉能容此?
但是郁竺的目的,可不仅仅只是找到童贯,向他显摆自己能洞察他的想法。
于是,不等童贯有所回应,郁竺便继续道:“但下官以为,旁人的阻碍并非此事至难之处,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功业,于帝王而言,其诱惑之大,就像磁石之于铁屑。下官愿伺机进言,尽早说动官家,只要官家首肯,余者诸般阻碍皆可等闲视
之。”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随后加重了语气:“但此事真正棘手之处,另有关节。”
另有关节?
童贯微微一愣。
伐辽这个念头,他早在收复河湟后就萌生了。自真宗朝就流传着“欲破辽国、先平西夏”的说法,但是在他看来,辽是祸根,为何不径直对辽国施为,一劳永逸?
故而他早早的就开始着手筹备,打探辽国虚实了。只是他相当谨慎,政和元年遇到马植后,他当时就心动了,但是硬生生又压制了四年,直到政和五年,才引马植觐见官家。
因为经过多年的准备,他知道此刻时机已经成熟了,辽国现在确实衰颓不堪。
于这件事上,他已经深思熟虑了近十年,还能有什么关节自己没想到的?
郁竺看童贯的神色,心下了然??军队虚籍的事情,大家可能都略知一二,但是没有人会大张旗鼓地做个清查统计,对于这些情况最清楚的枢密院的各房官员,又相互包庇,以至于上至朝堂,下至军旅,所有人皆盲目地认为即便大宋兵力有所
亏空,打个仅有万把人军队的女真还不是轻轻松松。
还是那句话??没数。
既然童贯没数,郁竺也就不再和他迂回了,直接道:“童大人,若此计功成,尽收燕云十六州,我们要面对的就不是这个安享百年和平的辽国,而是一个新兴的金国。金国鲸吞辽国残余之力后,大人以为其是否会对我大宋觊觎垂涎?倘若如此,
我等凭何御敌?“
“若大人觉此事尚远,我们就说一些的。一旦联盟结成,我们无非就是和金两面夹击辽国,彼时大人拟哪路大军出征?”
“自然是河朔军......”
童贯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他想起了河朔军才过去不久的“光辉”战绩??五千官军败给了一千贼寇。
那让西军出征,河朔军去西北换防?种师道能答应吗?他深知种师道脾性,此事恐怕很难顺遂,且河朔军若真遇上西夏,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那能调动的只有禁军了......罢了,近在咫尺,虚实他岂能不知?早已沦为膏粱子弟之伍,徒有其表。
童贯想到这里,方才惊觉大宋兵力恐怕远逊于自己先前所料,细细究来,除西军外,竟几无可用之兵!
郁竺所说的这个“最难的关节”,或许真的切中要害了。
他虽然是个宦官,内心却是有一番志向的。之所以竭力推动联金抗辽,也是因为若能收复祖宗失地,那他将成就太祖之后,整个大宋旷古未有之奇勋。
然若事败,他也会沦为千古罪人。
童贯忽然后怕了起来,猛得抬眼看向郁竺:“那你说该怎么办?”
郁竺一口气道来:“借此次兵败之事,整饬河朔军,同时提振禁军战力。其一,补足军队员额,严惩空俸之举,其二,加强操练,指挥将领与麾下士卒要相知相熟,而且不能仅仅像连环马阵那样空有花架子、临阵怯场,也就是说要开展实战演
习。”
童贯有些烦躁地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两点都极难施行,第一点,牵涉众多利益纠葛,第二点,兵将分离本就是为防武将拥兵自重,若将领与士卒过从甚密,时常操演,岂不是授将领以权柄?陛下焉能应允?”
郁竺知道童贯会这么回答,当即挑明道:“第一点尚需徐徐斡旋,急不得,第二点我却有个两全的法子。”
“两全之法?”童贯眼前一亮,“说来听听。”
“以五百人的指挥为一个单位加强平日里的训练,这个责任就落实到指挥使身上,也能使他熟知麾下士兵。战时,统帅居中调度指挥使,如此,纵各指挥间配合偶有差池,抑或某些指挥兵败,也不至全军一败涂地。当然,在此基础上尚需构建相
对完备的情报信息体系,竭力?少因各指挥之间沟通不畅而产生的弊病。”
如何防止尾大不掉,又要提高军队战斗力,是历代帝王都两难的问题,郁竺知道以现在的通讯手段和层级管理的能力,想要形成一个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的机制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的想法就是??宏观层面行不通,就只能微操了,即加强营级单位的战斗能力,权柄下放,越过最容易被猜忌的中高级将领,实行扁平化管理,增强枢密院对于军队的控制力,同时强化对部队的信息化管理,提高枢密院统筹协调的能
力。
这两点,她相信现在应当没有人比她理解得更透彻。如果她来实行的话,就可以借此机会掌握一部分的军事力量,并且构建起自己的情报系统。
郁竺的观点虽然非常新颖,但童贯是上过战场的人,自能领会其言确有道理。而且增加中低级军官的权限,变相削弱高级军官的权力,于他更有裨益,这样他就可以将手切切实实地伸入军队之中,安插心腹。
但是毕竟这一番话里有很多用词都是他没有听闻过的,要理解透彻难度有些大,童贯不由得微微转了转脖颈细细思索起来。
郁竺一见他这表情,便知道被自己说动了,也不待他反应,便趁热打铁道:“自然,具体成效如何,尚需实践检验。童大人不妨拨予我些许兵力,容我先自一指挥起始操练,待有成效,再行推广不迟。”
郁竺此话一出,童贯才领会过来她的意图,不禁哑然失笑??没有想到反倒被对方拿走了主动权。
不过,他向来喜欢聪明的人,这种在自己掌控范围内的小小的挑衅,并未让他感到不适,反而有种棋逢对手的快意。于是童贯微微颔首:“你在京房本就管着殿前司步军的事宜,可先从彼处入手。只不过你要插手实际训练,恐怕高殿帅会有微
词,故而此时还是要官家首肯.....……还是我先寻机向官家进言推广新式练兵之法吧,你且静候我消息。”
郁竺也知道仅凭说服童贯,绝无可能彻底解决兵制积弊。她本就没想过一蹴而就断,只能步步为营,如今童贯既然已经答应,那也不便提更多要求了。
于是她躬身施礼,张口就来:“下官谢过童大人。大人深谋远虑,高瞻远瞩,此等良策定能使我大宋军威重振,国势昌隆。大人之功实乃社稷之幸,下官定当殚精竭虑,不负大人所托。”
或许阿谀之言确实能让人心情愉悦,童贯哈哈笑了两声,甚至还好意提醒了郁竺一句:“韩滔现今任着殿前司步军的都指挥使,你二人应是相熟吧?不妨找他接洽一番。”
韩滔也进京了?
郁竺心下微微诧异。她此前倒是未曾留意,不过想来韩滔本就是东京人士,又新近有军功,从陈州改任禁军也是情理之中,当即谢过童贯的提点。
从巳时起,她在童贯处逗留了约摸一个时辰,待辞出之时,只见王主事在厢房那边探头探脑,鬼鬼祟祟。郁竺心中明了,他是担心自己向童贯告状,当下朝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却并不言语??让他有所警醒也好,至少近来应该是不敢再对自己
糊弄行事了。
就这样,郁竺过了三日每天早上到葆和殿例行公事,然后去枢密院上值,下值回家看看张芝芝玉米种植情况的规律生活。
这期间,她都未见到赵信的身影,不过倒是和那个小内监逐渐熟稔了起来。
小内监名叫蓝?,是内东头供奉官蓝从熙的养子。蓝从熙因与童贯、杨戬等人共同督造延福宫,而被并称为“延福五位”,甚得圣上的眷顾。蓝?借着养父的庇佑,方能在这葆和殿侍奉陛下的爱宠雪锦。
他也才十四岁,颇有些孩童心性。
这天,郁竺逗弄那猫约半刻光景,蓝?终是难耐这长久的静默氛围,与郁竺攀谈起来。他也知道别的秘闻不能随意言说,便讲起郁竺进宫那日跟随在赵信身后的一众臣僚。郁竺这才知晓,除了童贯、杨戬等人外,那个身形高大的中年官员便是
朱?。
提及朱?,蓝?不禁挤眉弄眼,神秘兮兮道:“承旨有所不知,朱大人的衣着可别致了。”
“我倒未曾瞧出。”郁竺在脑中回想了下那日见到的朱?的模样,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绯色官服,“怎么个别致法?”
“等他下次穿私服,承旨便能一饱眼福了。朱大人有一件灵鹫纹织锦袍子,左肩上用金线绣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手印呢!”蓝?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自己的左肩上比划着。
“用手印作绣样?当真有些别出心裁。”
“承旨猜猜那手印是谁的?”
“难不成是官家的?“
“对咯,朱大人说,官家那次拍了他的肩膀头子,他要将这手印长长久久地留在衣服上头,供别的人瞻仰。”
“那他这袍子还能洗么?洗了就不是原味的手印了吧?”郁竺挑眉。
“哎呦,原味儿哈哈哈......”蓝?没听过这等新鲜说法,掩口直笑。
二人正说笑着,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蓝?瞬间警觉,立马敛了笑意,迅速低下头,对郁竺低声道:“今日是常朝日,想必官家下朝了。外头未通传,我们且装作不知,继续手头的事儿。”
郁竺心领神会,继续将那孔雀尾羽逗猫棒上的小铃铛摇得叮当作响。
果然,片刻后那脚步声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不多时,门被推开,赵信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微臣/奴婢叩见陛下。”二人仿佛刚刚察觉有人到来一般,匆忙放下手中之事,向赵佶行礼。
“平身吧。”
赵佶语调平缓,神色和悦,微微俯身,伸出手来逗弄了两下雪锦,片刻后点点头道:“是活泼多了。”
他直起身来,又转向蓝?问道,“雪锦近日饮食如何,可还呕吐不止?“
见赵佶问自己,蓝?连忙哈着腰应道:“回?陛下,近日虽然食量虽不及往昔,但相较前几日已大有起色,亦不再呕吐了。”
“哈哈哈,好!”赵佶龙颜大悦,旋即转身看向郁竺,“郁卿功不可没啊!‘
“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职责所在。”郁竺微微欠身,“如今花神和画仙互为冲撞一事,已经有所缓解,再过个几日想必就好全了,就是这兽神附错身,暂时还有些难办,需要多给微臣一些时日。”
赵佶心情颇好:“?,无妨。郁卿那日已然言明,朕心里有数,此二者并非一事。朕既为天子,自当一言九鼎,待雪锦康愈,于卿的赏赐断然不会有所欠缺。郁卿可思量下欲求何物,但凡朕库府所藏,皆可赐予卿家。”
这是相当大方的允诺了。可惜郁竺想要的不是钱财方面的赏赐,而她所求之事,现在若是直接对赵佶提出,恐怕会引起猜忌。
想到这里,她只能再次叩谢道:“微臣但为陛下分忧,岂敢有所奢求。”
“赏罚自当分明……………”赵佶话说了一半,却突然停住了。
郁竺心中微微诧异,抬头看去,却见一个身形略显臃肿的中年内监凭空出现在门外,像是不知从地上哪个洞里钻出来的,此刻正一副十分为难,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些日子,她对赵信身边的人也认了个大概,知道那内监就是那因为引荐李师师而颇受宠信的“张内相”张迪。
赵佶见张迪这般模样,眉头微皱,眼中隐隐露出一丝不悦,问道:“怎么了,没收吗?”
那张迪闻言,左右看了一眼,像獾一样窜到赵信身边,直立起上半身,附在他耳边低语了一两句。
张迪的话一说完,赵佶脸上那股因为雪锦状态好转而生出的轻松神色便消失了。
他的眉头轻轻拧起,双唇抿扰,保养得宜的面庞上因这个表情悄然浮现出几缕淡淡的纹路。
郁竺与蓝?对视一眼,彼此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忧虑??官家心情不好,可千万别殃及池鱼啊!
却听赵佶忽然开口,道:“郁卿,你替朕去金钱巷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