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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阿水为这个小村灌溉的第十个年头。
阿金又一次争斗归来，高兴的哞哞叫了半晌，低头喝完水，斜眼看着阿水，骄傲又臭屁的夸耀自己，打赢了何老二家的牛。
阿水想也不想开口便夸奖：“真厉害。”阿金得意洋洋的扬着前蹄挥舞道：“也不看看阿金奶奶我是谁，身经百战。”
阿金站在河边拉着阿水就开始讲述自己硕果累累的战绩，一个月前，把想对自家主人张寡妇动手动脚的李大家的牛咬伤了；前几日又将想半夜爬墙的赵三家的牛一蹄子蹬了老远；今日教训了不怀好意的何老二家的牛。
张寡妇的男人前些年被征兵就一去不回了，村子里的地痞无赖陆续就打上了张寡妇的主意。
多亏阿金警觉又勇猛的赶跑了那些人，下地耕田也不比其他的牛差，不用赶，埋头勤勤恳恳的拉着犁走。
阿水认识了阿金五年，瘦弱的小牛犊，没有锋利的牛角，任谁都不会觉得能赢得了村里壮实的成年水牛，可偏偏阿金打架就像不要命，牛角不够锋利牙来凑，身材不够壮实够灵活，起初败多胜少，随着身上的伤痕渐渐减少，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接着又似想起什么，阿金低头裂开嘴，整齐的牙齿掉了一颗，忍不住朝阿水抱怨，“如果阿金奶奶我有角，早就将村里的那些流氓收拾的老老实实。”
阿水忍俊不禁，调笑道：“天黑了。”阿金抬头望了顶头的烈日，反问阿水：“阿水你是不是眼瞎了？”
忍住笑意，阿水认真的告诉阿金：“有牛吹牛，遮了日头，天便黑了。”阿金跺了跺蹄，害羞的模样让阿水笑岔了气，乱了原本运转的速度，飞溅的水花洒落在小牛犊身上，带着通体黄色的毛皮变得金莹透亮。
这日阿水从上游而下来的水中舀起了一只有些破损的牛角号，硕大壮实，色泽黝黑光亮，正好送给阿金。
等到了日落月升，鸡鸣日出，往常阿金出现的转角来了一人，风韵犹存的张家寡妇面有戚色，带着一个包袱脚步匆匆的离开了村子。
张寡妇离开了，那阿金呢？阿水心神不定的想去看看，可他走不了，他被修建在很深的水底，他只能将牛角号紧紧的放在水筒中，免去被水冲走。
某天夜里，阿水迷迷糊糊的被村里的地痞李大吵醒，醉了的李大搭在同伴的身上，大着舌头胡言乱语，“前几日我偷偷的把张寡妇家的小牛犊子药死，那头小畜牲平日就朝我撅蹄子撂腿，本以为没了那头畜牲，张寡妇还不手到擒来，谁知人就逃跑了，真晦气。”
那夜阿水恍惚看见阿金踏步而来，渐渐的变成了人的模样，等着小牛般的大眼望着他，他也仿佛能从禁锢他的水中挣脱而出，浅笑着将阿金一拥入怀。
那晚李大被忽然倒塌的水车倾压而亡，村中的那座水车再也不能以灌田稻了。
梧桐镇是个依山傍水的小镇，镇上的人都信奉山水有灵，老人们说，既是梧桐，始终要落凤凰的——
果然新年刚过，一头金牛就从夜色里凭空踏出，驮来个仙女似的阿锦。
其实阿锦不是神，是扬州苏家逃婚出走的二小姐，问她如何来的，她扬扬手中的精巧号角，笑道:“这是我家传的宝贝，能唤来异兽，夜行千里。”
扬州离这里路途遥远，金牛又在阿锦落地后就扬长而去，无家可归的阿锦便在镇上徐老夫人家暂住下来。
老夫人膝下有三子，独缺个女儿，与阿锦一见如故，常常拉着她的手如倒豆子般唠叨起家长里短，还时不时挑挑霜白的眉毛，把还算清亮的眼弯成一条缝，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精彩，咱们接着说…”
为老不尊的徐夫人是镇上的活宝，据说年轻时美得像朵花，也欠下过风流债，阿锦问起此事，徐夫人竟高高撅起老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不就和你一样，逃了几次婚。”
逃了几次婚，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嫁给了原来的人。
“你说怪不怪，老家伙生前我总嫌他烦，如今走了，没人和我绊嘴，倒觉是家里冷清得荒。”
余后便是一声冗长的叹息。
夜里阿锦做了梦，梦里和她青梅竹马的少年翘着二郎腿在苏家大堂里喝茶，下人泡了一盏又一盏，把上好的茶都当水喝个干净。
阿锦斥他浪费，他轻哼一声，低头淡淡讽了句:“回来了？”
本该是听惯的话语，今次落进阿锦耳朵里却不知为何甚为幽怨，连带着少年的身影也越发单薄起来。
醒来泪沾湿了枕头，徐夫人坐在床边，也不知看了多久。
阿锦不好意思的拭着泪，老夫人却紧紧拉过她的手，皱巴巴的脸上是少有的认真:“锦绣，回去吧，他会是个良人的。”
回去也同来时一样，择了个无星的黑夜，吹响号角，一头金牛便从天而降，停在阿锦跟前。
阿锦骑在牛背上，临行前突然想起什么，转过头来问徐夫人:“阿锦是我的小名，你如何知道我叫锦绣？”
只见徐夫人眨巴眨巴眼睛，乐道:“因为我是仙人啊。”
等阿锦同牛消失在夜空里，又一次撞见异象的老人们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才对徐夫人疑惑开口:“绣娘，那后生是你的晚辈？和你年轻时候真像。”
岂止是像？
绣娘摇头未答，回家往徐老牌位前上了注香，拖个凳子在它面前径直坐下，又一次话起了家长。
老头子，我年轻时遇到过一个唠叨的神仙，她说你是良人，我便信了。
成亲后你果然事事依我，即使是举家搬迁到梧桐镇，你也不问我一句。
后来三个儿子出世，虽然不如女儿贴心乖巧，倒算孝顺懂事。
直到香焚得只剩灰烬，绣娘的家长才堪堪诉到尽头，她从怀里摸出半新的犀角，细细挲摩。
“老头子，我很知足。”绣娘笑了笑，泪朦胧了视线，“虽然神仙没告诉我你会先我而去。”看书屋 .kanshu55.
阿锦还能有数十载的相伴，绣娘却只剩满满的回忆。
老头子。
我想你了。
她是江南舞姬，出挑的身形让她更容易在众多舞姬中脱颖而出。她不是江南女子，却有着江南女子纤柔的腰身和风情，轻拂罗裳，一颦一笑，尽态尽美。
然而每至月圆夜，她总要在月下起舞，这舞不同于江南舞的娇柔，而是多了分阳刚之气。如果细细观察，还会发现每每此时，她都身着浅朱烟霞细纱裙，头珮尖角罗环冠，手拿檀木号角。
有人曾询问她缘由，她只是低头浅笑，默不作声。只有她知道自己的过往，知道自己为何只身来到这江南，知道自己褪不去的执念。
她本是大漠人，却在四年前来到了江南，只为寻那一个人，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五年前的春天，在沙漠腹地，她遇见了此生所见的第一个汉人。他缓缓而来，身后是无数脚印，深深浅浅地延伸至再次被黄沙覆盖。
他只说来大漠腹地找一样东西，她便笑笑：“既然如此，便在我家住下吧，黄沙漫漫，总也有个落脚处。”
他点头。
白日里，他在她的帮助下四处搜寻；待到夕阳淹没在沙漠的尽头，他便给她讲江南的生活：
清晨，江南细水流淌，薄雾弥漫在水上，小桥畔三三两两的女子洗衣嬉闹。日头渐淡，文人墨客聚于河边，或于画舫、或在岸边，听戏曲浅吟、观楼榭歌舞、作诗歌酒章。
时而她也会歪着头问一些听不懂的话，他就揉揉她的长发，给她细细讲来。
一日，她身着一袭朱烟霞细纱裙，拿着檀木号角，在月下起舞。每一个动作都有着大漠的刚毅之感。她问他：“江南的女子跳舞也如这般吗？”
他摇头。她垂下了原本高举的手，咬着嘴唇。他却扑哧一笑，“但我更喜欢你跳的舞。”
她记得，那晚夜空明月高照，没有一缕云，有的只是万顷星河，闪烁着的点点星光照亮了她的心。
她越来越好奇江南的生活。
在秋末的一夜，她半倚在他的怀中，求他在找到他需要的东西后就带她离开大漠，去他的江南生活。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后吐出一个字：好。
可他最终没有实现他的诺言。在冬雪出化之际，他偷偷地离开了她的家，只留给她一个尖角罗环冠。
她以为他只是像往常一样出门寻草，却再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只消一度春秋，君心再无二意。
她决定走出大漠，到他说的江南寻他。而她却不知道，他来大漠找的东西是救命之草。
那草生长在沙漠腹地，五年于沙内，五年出芽，五年结果，五年败落。双十一轮回，而其药效只有出芽之时。
他最终没有找到那株草，又不愿他心爱之人忍受生死离别之苦，只好选择离开她，独自走完所剩无几的日子。
贼人狰狞的抢过财物，放肆笑着将人打落山崖……远籍醒过来仍有失重的恐慌感，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靠着棵大槐树手里还攥着包袱，不远处的村子有炊烟，有老农扛着锄头走来。
“这位小郎可是去进京赶考？”虽是初夏，老农却穿着布褂子挽着裤腿。
“正是，想着歇会，不知怎么睡着了？”远籍很有礼数的朝老农拱了拱手。
“那小郎可肯跟老汉去村子歇歇，天也晚了，就去我阿水伯家休息。”老农很热情，指着村子笑道。
远籍也没推辞，跟在老农身后，听他絮絮叨叨家常，经过村子遇到阿水伯的人都会招呼，就连看到远籍也很热情。
一炷香时间，老农的家到了。远远就听见笛声，老农解释是正是自己顽劣幼女所为，走近了就看到黄裳少女侧着身子吹着笛子，欢快的溪水带着水车吱呀转着，夕阳黄晕的光照在少女身上，格外温暖……少女听见老农唤她，扭过头回眸一笑。
远籍愣了会，身子颤了颤脸慢慢变红了，许是想到老农还在身边，隆起手放在唇边咳了咳，转过头正对上老农眯起眼耐人寻味的脸……
在老农百般劝阻和少女湿漉漉的大眼下，远籍答应在村子留段时间，一是想到秋闱还有几月，二是村里人实在热情。
少女眸儿漂亮热情，没几日便和远籍熟了，胆子也大起来。先是送远籍绣鸳鸯的荷包，再是每日变着法的吃食，更是不知每日采来牡丹花放在远籍屋子，弄得远籍哭笑不得。村子的生活很快乐，远籍终是决定了行程。
这日傍晚，眸儿拉过正在屋内看书的远籍奔到芦苇丛，让远籍看萤火虫。看着眸儿围着小亮光嬉戏着向他招手时，眼睛暗光流转，却又马上笑了，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他对眸儿招了招手，待眸儿欢喜地跌跌撞撞走近时摸着她因施术过多肉眼可见角，却没说话。
那一晚上，远籍没给眸儿想要的回答。
眸儿没有去送远籍，早知道在当日就不用法术隐去牛角，将最喜欢的号角变成笛子，不用哥哥的笛声，最好吓死他！当年娘亲为报刘夫人的恩，将自己的角割下治她儿子的胎热。自己顶着一只牛角，在远籍床前哭泣，身体还未好的远籍带着自己看芦苇荡的萤火虫。他，都忘了……眸儿哭得牙咬切齿。
这襄，阿水伯还在红着眼送远籍，刘夫人当年对他有恩，就算他再负眸儿，也不能无礼。他可怜的眸儿……
“……最后，还请老伯转告，就说等秋试后远籍再来，待我备好礼数再来向老伯提亲。”
“恩~小郎说得是……什么！？”阿水伯回过神来，这才反应过来，“哎呀，我就说，我这么好的闺女不会没人要，我这就去告诉眸儿，我们牛家村要办喜事咯！”
远籍又笑了，天知道看见只有一只牛角的傻姑娘捧着牛号角吹出笛声时，他是忍得多辛苦才没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