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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那年父亲死了,因此不得不继承他老人家生前开的酒馆。酒馆里不过六张破木桌,门匾烂的不成样子,隐约还可见上头桂花酒馆四个字。前些日子给父亲下葬用完了家中积蓄,幸而我学会了他那身酿酒的本事,酒馆也有些熟客,一时半会儿倒饿不死。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没多久,外头传来突厥攻城的消息。有钱人能逃的都逃了,没钱的也整日躲于家中。总之我这酒馆的生意是愈加惨淡。我暗想这样可不行,怎么也得先找条谋生的路子。
我就是在这时候遇到齐图的。这男人在我准备关门谢客前夕踉跄闯进店里。全身是血。后来回想也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我自诩铁石心肠,自然不会见那厮长的俊秀就好心收留他。我是看在他怀里抱的小狮子的面子上才勉强把他搬进店里。
其实下一刻我就后悔了。在这样的时节自身都难保,何况还要救个大男人。我这样想时被我抱到怀里的小狮子蹭了蹭我,眼神有些凄哀。我看在眼里,顿时又转念想那男人既然进了我的店,把他扔出去也太不近人情。
就这样齐图算是彻底住进我店里。我用仅剩的药材给他敷在伤口处,更多时间在思忖生存之道和逗小狮子。这狮子也真是惹人爱,许是因为我长的面善整日粘着我。
事实证明齐图的恢复能力真不是盖得,在我半吊子的救治下伤口竟真慢慢好起来。他醒的时候正是一天清晨。彼时我也刚起,洗漱完再回房就看到这男人艰难撑起身的样子。
“你醒了?”我问。他低低从喉咙里挤出个恩字,未尝言谢。不过看在小狮子跑过去蹭他的面上我勉强原谅他。“哦,那么看起来你的伤无大碍了,就去帮我采篮桂花吧。”我淡淡地说。本是玩笑话,倒不想他当真提着篮子一瘸一拐就出了门,采了篮桂花回来。
那时候春天已过半,是杏花由红转白的年头。我看他这么回来也觉着我太过分,想想便说那我给你酿壶桂花酒吧。他只是点头。
后来我想那个春天真是我一生最好的日子。他起得早,每日清晨就给我采篮桂花回来,下午我酿酒给他喝。待他伤好之后就抱着小狮子去逛空落落的街道。更多时候我俩坐在酒馆的台阶上有一搭没一搭闲谈,顺带逗小狮子。他告诉我他叫齐图,今年二十,是抗突厥的残兵。
夏初的时候桂花基本全白了,他说他得走,突厥未退,就得继续战斗。我觉得他真伟大。齐图把小狮子留给我照顾,自己提剑离去。一路缟素般的桂花送行,他长靴踩在落下的花瓣上,也没有回头。
后来我再未见到他,听说那次突厥直逼长安城,想来是败了。本来兵卒的生命就不值一提。
我二十那年嫁了人,是城里普通的生意人。他对我很好,只是有些不满我执意抱过去的小狮子。我笑着说就当嫁妆吧。
现在事态安定,我依旧开着我的小酒馆,闲暇时就抱着小狮子坐在台阶上看远方。我想我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齐图临走时的话。“若是能回来,我还想喝你酿的桂花酒。不过可别参太多水。狮子就先放你那,要是我回来它瘦了可找你麻烦。”那时他一袭黑衣,少年俊秀。
齐图,今年桂花开得早,一树火红可美了。我酿的桂花酒连丈夫都赞不绝口,不过想来你是没机会尝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那一日,熊熊战火染红了九重天阙,琼楼玉宇悉数毁尽。昔日繁华天界如今空余满目疮痍,遍地荒凉。
那黄衫的妖族女子仗剑而立,剑锋淌血,裙袂蹁跹。
她向着溃不成军的天兵天将,朗声道,“告诉天帝,若是他肯交出重华,我便饶他一条贱命,撤兵下界。”
女子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一道剑气破空而来。她执剑回身,看清那人的瞬间,顿觉天地倾倒。
面如冠玉,眸若深潭,不是重华又是谁。
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重华的剑已抵上了她的心口,有殷红的血在她的衣衫上层层晕染开来,花朵一般煞是好看。
他道,“大胆妖孽,竟敢带兵反上天来,果真是嫌命太长了么。”
她置若罔闻,只怔怔望着他,良久,轻唤一声,“重华。”
女子的目光痴缠灼人,重华看着她,冰玉瞳仁中却是没有半点涟漪。
剑锋倒转,利刃洞穿血肉的沉闷声响自女子体内清晰传出,她倒在重华脚边,一双眸子亮得吓人。她看着他,凄凄地笑,“吾愿倾尽天下,只为君一笑。”
脚下云海汹涌,他看着逐渐失了气息的黄衫女子,眼神冰冷空洞。然而不知为何,他的指尖,连结着心脏的那一点,终究是疼了。
重华从太上老君的窥天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前世。
三百年前,他下凡历劫,托生为一头狮子。那唤作“楼迦”的妖族少女将尚是幼狮的他从荒山野岭中捡回,悉心抚养。
楼迦虽是妖族之王的独女和下任王位的继承者,可是性情怯弱,恐惧一切杀伐和鲜血。她活在自己那一方小小的世界里,不愿与外界接触。
彼时的重华尚存有以前的记忆,他怜楼迦孤弱,便在无人时化出人形来与楼迦作伴。
少女抿唇微笑的模样会让他想起夏日明媚的光和人间灿烂的烟火,这些都是那座荒芜的天上宫阙所没有的。自从他成为神后,便再也不会笑了。
楼迦总是用手指戳戳他的唇角,固执地在他的脸上比划出一个笑脸来,“重华,你怎么不笑啊,我想看你笑。”
“可我忘了要怎样笑了。”
“这样啊,”少女撅起嘴,看向他的目光竟有些微的悲悯和怜惜,她忽然脆声道,“可是这天阻了你?”
“若是如此,吾愿倾尽天下,只为君一笑。”
黄衫的纤弱少女,目光坚定;她看着他,墨染的眼底凝固着簇簇明亮的焰火。
“要说那妖女确也情深,你历劫返回天界之后,她疯了一般这折腾自己,硬生生从当初那副软弱模样长成今日这般凌厉的姿态。她带人反上天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这般拼命,也不过是为了昔日一句诺言。”
“可她怎知,这下凡历劫的神仙回天后都是要洗去前世记忆的。”太上老君絮絮念叨着,不时瞥一眼身旁之人的眼色。
男子站在窥天镜前,面上仍是波澜全无。镜中的少女一袭鹅黄裙裳,怀抱一只伶俐幼狮,低眉浅笑,眉眼温柔。
重华看着看着,忽觉心中郁结,拂了袖,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兜率宫。
“师父,你怎敢将这些告与重华仙君呢?难道不怕他闹事么?”重华走后,有小童子开口问道。
“呵,那重华当日可是连情根也一并拔去了的。你可知一个人若是失了七情六欲,纵是再刻骨情深的记忆,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神者,无情之人也。”
此后的很多年里,他总是喜欢站在万丈云端,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茫茫红尘,神情空旷。
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他的血液早已不再沸腾,他已经成为了真正的神。
只是当他聆听着风从云端呼啸而过的寂寞声响,他还是会想起记忆里那个连面目都模糊了的黄衫少女,想起她曾对他说过,吾愿倾尽天下,只为君一笑。
彼时年华正好,心正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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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厚的书卷摊在桌上,纤长手指顺着墨迹一路点下去,忽然顿住。有人轻轻念道:“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清……舞?”恍惚中似听到空灵的声音:“容曦……”
有白光闪过,在他面前织出一面镜子,镜中景象如走马灯般穿梭转换。画面的最初,是一片接天莲叶的荷。
黄衫的女子脚步轻快,迎面跑来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险些撞到她。清舞蹲下身抱起那一团,端详半晌,摸摸它的头微笑道:“多可爱的猫。”
“阿诺。”不远处传来略略无奈的声音,清舞抬起头,眯着眼睛向前方看了看,一身狐裘的男子正朝这边走来。她感到有些奇怪,五月的天气,用不着穿狐裘吧?
容曦走过来,施施然行礼道:“见过公主。”
清舞屈膝回礼,心中了然。昭国世子容曦,生性畏寒。继而问:“这只猫是你的?很可爱啊。”
容曦轻笑一声,摸了摸猫的头,说:“公主,阿诺确是可爱。只是,它是只狮子。”
画面一转,朝堂之上年迈的王用力的咳着,朝堂之下同样年迈的老臣稽首颤巍巍地说:“王,如今昭国已打到我们的都城了,吴国已无可抗敌之兵,如今只有接受接受昭国的条件,投降。另外,昭国世子容曦另派人来,说是要求娶清舞公主。”
群臣面面相觑,已经有人挑起了头,认为唯今之计只有投降了。
年迈的王从王座上倏地站起,想要斥责几句,忽然涨红了脸,晕倒在地。
那一天,吴国上空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雾气,空气中也透着压抑之感,令人喘不过气。吴王宫里,白幡高高的扬起。清舞跪在王榻前,咬牙低语:“父王,我会帮助弟弟复国的。你可以安息了……”
画面再次转换,大红的盖头被轻轻挑起,清舞微仰了头,看到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道:“真的是你啊。”
容曦挑眉,俯身附到她耳边,轻轻的说:“公主觉得,我这一局设得怎么样?”
清舞嘴角咧开一道弧度,以相同的音量回道:“你可听过,局中局?”
“哈哈……”清冷的嗓音响起,容曦抚掌道:“公主以为,你那不成气候的弟弟,真的会翻身么?”
清舞轻叹一声,软了语调:“容曦,若你我依旧如第一次相见那般,该有多好。”
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么,奢望罢了。容曦如是想着,自嘲的笑笑。起身走出门去,外面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天也不忍看么?他冷笑。
最后的画面中,容曦持剑指着清舞的手颤了颤,轻笑一声:“你真狠得下心啊。”然后,猛地拉开门,天阴沉沉的,四周围满了黑衣黑甲的死士,刀锋闪过冷厉的光芒,同样身披铠甲的御林军与其对峙着。
容曦的手抬起又放下,霎时,刀戟挥出,交织成一张网。然后,他用力关紧了殿门。
她听见他说,不要出来。
外面打了几道闪电,照得屋内惨白惨白的。清舞攥紧了拳头,听外面雷声隆隆刀剑碰撞。蓦地,她扑到床上,用力捂住脸。压抑破碎的声音逸出来,
“我想哭……”
“哭不出来……”
“阿诺……他会回来吗……”
阿诺蹭到她身边,缩成一团“啊呜”一声,紧靠着她睡着了。
“这是你在凡间的事,记得吗?”身后有人问。
他摇头,说,不记得。
南国,三公主是所有人心中的神。
皇帝早朝时,三公主必定会跟随在其左右,这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更令人崇敬的是,三公主无论到哪,身旁都会有一只幼狮。
朝廷里的人说,三公主毫无女子之娇态、柔弱,更有男子之威严果断,使人不得不臣服于她的脚下;民间的人说,这天下几乎是三公主的,皇帝的一言一行都是听从三公主的,三公主若是男子,必定会建起一个王朝盛世。
久而久之,这些话便传到了三公主——珊瑚的耳中,而她也只是一笑了之,然后抚摸着幼狮的背脊,轻声说道:“玲珑,他们都是一群笨蛋,笨蛋。玲珑,其实我好累,好累。”她怀中的幼狮听了,只能发出哼哼声,往她怀里蹭,试图用这种办法来安慰她。
直到有一天,她的玲珑突然不见了。据说那天早上,三公主没有来上早朝。
“玲珑••••••玲珑••••••”珊瑚跑到了她寝宫后的小树林里,一声一声地喊着,最后竟然带上了哭腔。她跌跌撞撞,几乎踏遍了整个树林,但就在她快要放弃之时,她看到了玲珑,也看到了纪云——左相之子。
从那之后,两人知道了什么是一见钟情,相见恨晚。
每每早朝过后,珊瑚都会回到树林中,为纪云弹琴跳舞,谈笑逗狮。珊瑚曾几次对纪云提起他们的婚事,但是纪云每次都笑着摇摇头,说等等,等等。珊瑚也不恼,只是满怀希望地等。
她说:“纪云若不在,尘世间也再无珊瑚。”
纪云说:“傻瓜,小笨蛋。”然后给她只属于她的宠溺。
可就当珊瑚认为他们可以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时,她却发现了一件令她震惊不已的事——左相一家贩卖私盐达到数十年之久。她不相信,于是派人侦查,结果让她心灰意冷。
贩卖私盐的结局只有一个——抄家灭族。珊瑚想把这件事压下来,可是最终没有这样做,她爱纪云,可更关心百姓。
她不止一次在深夜里低声哭泣,她现在恨她自己。父皇的一言一行都是听自己的,即便她赦免左相一家无罪,父皇都不会有所怪罪。但是,谁都知道,民心与爱情,孰重孰轻。
也是自从她知道了那件事后,没有再见到过纪云。
珊瑚最终还是下令诛灭左相一族。朝廷中的许多大臣都奉承三公主如何明智,如何大义,可又有谁知道珊瑚心中最深的痛,那种痛让她彻夜不眠,那种痛让她知道了什么是撕心裂肺。
然而有一天,玲珑嘴里叼了一封信给她,是纪云写给她的。
纪云说,他知道总会有一个这样的结局,所以他对他们的婚事总是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他也知道,这个国家不能没有珊瑚,所以他总是说她傻。
那天她到了刑场之下,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头颅被砍下。最后一刻,她听见纪云说:“珊瑚,我不怪你。”
也是最后一刻,她下定了决心。
后来,三公主不知所踪,其随身幼狮也消失不见。再后来,有人说在左相之子的坟旁看见了一只小狮,颈上带着一条红玉链,上面的那块红玉被雕刻成了海中珊瑚的模样。而那小狮,日日夜夜守在坟前,从此不再离去。
只是,尘世间再无珊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