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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彦幽幽地叹了口气,胸口像是被什麽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随後他又一次抬起头,目光死死锁在光屏上。
画面里,风雪更急了,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成一道道白色的旋涡,几乎要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吞噬。
杨康宇将军的身影就在这片混沌的白色中艰难地移动着。
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娴熟与精准,彷佛脚下这片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崎岖山路,每一寸都早已刻入他的骨髓。
他时而侧身滑下一个陡坡,利用树干减速,雪沫在他身後扬起又落下;时而如同最灵敏的猎豹,蹿过横亘在前的倒木,落地无声,只留下一个深深的雪窝;时而又猛地停下,侧耳倾听片刻,判断着风送来的声音,那双深陷的眼睛锐利如鹰,扫过四周可能存在的危险。他的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哪怕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那种千锤百炼出的丶与这片山林融为一体的本能,依旧支撑着他,成为身後两名战士唯一的指望。
张大柱,或者说老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後面,他的体力早已透支,全凭一股不想拖後腿的意志力强撑着。
他的呼吸粗重得像是破风箱,肺叶火烧火燎地疼。
突然,他脚下一滑,踩塌了一处被浮雪虚掩着的边缘,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朝着一个隐藏在积雪下的黑黢黢的冰窟窿栽去!
“唔!”
极度的惊恐让他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大手猛地从旁边探来,精准无比地一把攥住了他后脖领子!那力量极大,硬生生将他已经倾斜了大半的身体猛地拽了回来!
老坛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抬头正对上杨康宇将军转过来的脸。将军的眉宇间凝结着冰霜,更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
“小心些!
”将军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几乎被风雪声掩盖!
“我们正在渡过一条冰河。这下面暗沟多,掉下去就没影了。”
老坛的心脏还在狂跳,他张了张嘴,想说句感谢的话,却发现喉咙乾涩得发不出声音。
杨康宇却已经松开了手,目光再次投向风雪弥漫的前方,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似乎也在拚命压制着喘息。
他顿了顿,咽了一口唾沫,平稳住自己的呼吸,这才又拍了拍老坛的肩膀……他竟然还在安抚这个年轻的战士!
“再坚持一下吧!前面就是我们的密营地之一,到了那里,就有吃的了!”
这句话如同在乾涸的河床上注入了一股微弱的活水,老坛几乎熄灭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光亮!
“真的吗?!”
食物的诱惑在此刻超越了所有恐惧和疲惫,成为了支撑他迈动双腿的唯一念想。
这副身体太疲惫了。
早已饥肠辘辘。
老坛不是没过过苦日子。
最穷的时候,他也在燕北的大街上都睡过。
可他从没有……从没有这麽饿过!
饿得他眼冒金星。
饿得他就,觉得眼前就算他眼前放着一头活牛,他也能追着啃!
饿得他眼冒金星,胃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反覆揉搓,抽搐着发出阵阵灼烧般的绞痛。那已经不是寻常的空腹感,而是一种从喉咙深处蔓延到四肢百骸的丶钻心蚀骨的虚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彷佛蒙上了一层晃动的丶扭曲的薄纱,鼻尖甚至幻觉般地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引诱着他,折磨着他。
一旁脸上带着狰狞伤疤的老朱,朱文华,此时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当然是真的!咱将军,对咱的密营地最熟悉了!这白山黑土,哪儿有坑哪儿有坎,哪儿能藏身哪儿能找食儿,都在将军脑子里装着哩!”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对将军近乎盲目的信赖,但随即,那笑容又黯淡下去,变得有些迟疑和不自信,声音也低了几分!
“而且这个密营,是小密营,整个抗联也没几个人知道……应该……那个该死的叛徒,应该也不知道吧!”
那最後一个“吧”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点微薄的希望。
然而,没等这沉重的疑虑蔓延开来……
汪汪汪!汪汪!
那索命的狼狗狂吠声,再次阴魂不散地顺着风势传了过来,比之前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杨康宇面色骤然一变,所有的疲惫瞬间被凌厉的警惕所取代!
“走!快走!”
没有丝毫犹豫,三人再次咬紧牙关,拖着彷佛已经不属於自己的身体,一头扎进更密集的风雪和林木深处。
接下来的路途更加艰难。
他们穿过一片片原始林,高大的红松丶白桦矗立着,枝桠被冰雪压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雪深没膝,每前进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狂风卷起雪粉,劈头盖脸地砸来,迷得人睁不开眼。
杨康宇始终冲在最前面,他用身体为後面的人破开雪浪,他的背影在茫茫林海间,如此孤寂,却又如此坚韧!
他偶尔会停下来,快速用枪托在树干上敲击出某种节奏,或者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雪放在鼻尖嗅闻,彷佛在与这片沉默的山林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老坛麻木地跟着,脑子里只剩下“密营”丶“食物”这几个字在反覆盘旋,支撑着他几乎要散架的身体。
终於,在又翻过一道覆盖着厚厚冰棱的山梁后,杨康宇率先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山梁背风处,目光投向下方一片相对隐蔽的洼地。
“到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丶如释重负的沙哑。
老坛和朱文华踉跄着凑上前,顺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
然而,下一秒,杨康宇挺拔如山岳的身躯,猛地僵住了。
那种僵硬,并非疲惫所致,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瞬间弥漫开来的……死寂。
老坛一愣,收势不及,差点撞在将军突然凝固的後背上。
他勉强稳住身形,疑惑地抬起头。
然後,他就看见了杨康宇的侧脸——那张饱经风霜丶刻满了坚毅线条的脸,此刻血色尽褪,变得铁青。
他的嘴唇紧紧抿着,抿成一条冷硬到极致的直线,下颌骨的肌肉因极度用力而微微凸起丶颤动。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洼地深处,那里面有什麽东西正在急速熄灭丶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恐怖的丶压抑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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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坛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急忙偏过头,透过杨康宇宽阔肩膀与山梁岩石的缝隙,向那片本该是希望所在的洼地看去……
没有想象中的隐蔽窝棚,没有储存粮食的地窖,更没有一丝人烟气息。
映㣉眼帘的,只有一片刺目的丶狼藉的焦黑!
大火显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肆虐的痕迹却触目惊心。大片大片的土地被烧得漆黑,裸露出的土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釉质般的光泽。许多原本应该是木屋结构的地方,只剩下几根焦炭般的残骸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积雪并非覆盖其上,而是因为曾经过的高温,融化后又重新冻结,形成一层覆盖在灰烬和焦土之上的丶凹凸不平的丶肮脏的冰壳,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死寂的光泽。
一些没有完全烧毁的物件——半截铁锅丶扭曲的枪管丶辨不出原形的金属块……散落在废墟里,如同巨大伤疤上凝固的黑痂。
这里根本不是什麽密营,而是一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焚烧的坟墓!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山梁,只有风雪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呼啸。
“呃……”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丶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旁边传来。
老坛猛地转头,看到朱文华的脸庞扭曲了起来。那张本就带着狰狞伤疤的脸,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使得那道伤疤像活了的蜈蚣般可怕地扭动。他的眼睛瞬间布满了血丝,通红得吓人,死死盯着那片废墟,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我操他血妈的小鬼子!!我日他八辈祖宗的叛徒!!”
朱文华的咒骂声如同炸雷,猛地劈开了死寂的风雪,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悲怆!
“是哪个天打雷劈的畜生乾的?!是哪个没屁眼的狗杂种把这地方捅给鬼子的?!啊?!”
他猛地向前冲了两步,似乎想冲下去把那片废墟砸个粉碎,却又无力地停住,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拳头,朝着空旷的山林嘶吼……
“程文冰!肯定是程文冰那个狗娘养的王八犊子!!”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将军,还有抗联,都待他不薄啊!当年他娘病得快死了,是将军!是将军亲自带着人,冒死从鬼子眼皮底下搞来的药!摸黑走了几十里山路给他娘送去的!他程文冰,当时跪在地上磕头,说这辈子这条命就是将军的!就是抗联的!”
朱文华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颤抖丶破裂,带着哭腔,却又没有眼泪,只有滔天的恨意!
“你嫌抗联凄苦!你受不了这冰天雪地里啃树皮嚼草根的罪!老子能理解!人各有志,你他妈想下山去找条活路,你滚啊!你偷偷滚啊!没人拦着你!!”
“可你不能转头就当了鬼子的狗!你不能把枪口对准曾经救过你娘命的兄弟!你不能把这些咱们一点点建起来丶藏着咱们最後一点活路的密营,一个一个全都卖给鬼子啊!!”
他的吼声在林间回荡,却被风雪撕扯得支离破碎,更添了几分凄凉。
“二道沟子密营!是不是他卖的?!老董他们一个班十二个人,连伤员带医护,全被堵在里面……活活烧死了啊!我後来去找……连一具整尸首都扒拉不出来!!”
“黑瞎子洼密营!是不是他卖的?!那是咱们最後的弹药库!老李头为了不留给鬼子,自己拉响了手榴弹……整个人都炸没了!!”
“还有小孤山哨点!三个半大孩子啊!最大的才十七!说好了开春给他们弄套新棉袄……结果呢?被程斌带着鬼子摸上去……脑袋……脑袋被鬼子砍下来挂在了树上!!”
朱文华像是要把积压在心里所有的悲痛和愤怒都倾倒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血的刀子:
“多少同志?!啊?!多少好兄弟?!就是信了这些知根知底的叛徒!就是死在了这些自己人递过来的刀子上!!”
“他们没死在和鬼子明刀明枪的战场上!没死在冲锋的路上!却死在了这些叛徒的嘴里!死得憋屈!死得冤啊!!”
“这帮畜生……这帮不得好死的畜生!!他们怎麽就能下得去手?!他们晚上睡觉就不会梦见老董丶梦见老李头丶梦见那三个孩子来找他们吗?!”
他的声音终於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眼泪落下来,混合着血与恨,冻僵在脸颊上。
“咱们抗联……不有被鬼子打垮……却被这几个,王八蛋,叛徒!狗汉奸!从里面啃空了!”
老坛站在一旁,只觉得浑身冰冷!
朱文华字字血泪的控诉像一把把锤子,重重砸在他的心口,砸得他喘不过气,砸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丶如此残酷地感受到“叛徒”这两个字背後所代表的巨大伤害和绝望。那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信仰和情感上最彻底的背叛与毁灭!
他下意识地看向杨康宇将军。
将军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立的姿势,如同一尊凝固在风雪中的雕像。
他的脸色铁青,嘴唇抿得发白,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比刚才更加平静。
但老坛却清晰地看到,将军那双紧紧握着步枪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丶泛白,甚至在微微地丶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某种情绪已经压抑到了极限的徵兆。
就在这时,老坛的目光猛地一凝。
他这才骇然发现,将军左脚上的那只破旧棉鞋,不知何时竟然跑丢了!
那只脚完全暴露在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中,冻得发紫发黑,肿得老高,皮肤表面甚至覆盖着一层不祥的丶亮晶晶的冰膜!而他竟然一路就这样踩着冰雪丶岩石丶荆棘,带着他们奔跑了这麽久,一声未吭!连一声痛苦的呻吟都没有发出!
巨大的酸楚和敬佩瞬间冲垮了老坛,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他想开口说些什麽,想把自己脚上这双同样破旧但至少还在的棉鞋脱下来……
可就在他嘴唇翕动,刚要发出声音的刹那……
汪汪汪!汪汪汪汪!!
那阴魂不散丶催命符般的狼狗狂吠声,再一次无比清晰地丶如同就在耳畔般,从他们身後的山林里炸响!
追兵又至!
而且前所未有的近!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剧变!
老坛酸菜的大脑一瞬间一片空白。
怎麽办?
还能继续跑吗?
将军的身体应该也已经到极限了,现在还丢了一只鞋,脚也冻伤了?继续跑的话,怎麽跑?他的身体又不可能真的是铁打的!
援军呢!
他娘的。
援军到底什麽时候到?
能不能快些?
能不能再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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