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郅都从昏迷中幽幽转醒,他睁开眼,看见的却也不再是这些天来已经变得熟悉的诏狱。
他有些茫然地直起身,身上的伤口好像是被人仔细处理过了,虽然还有些隐痛,但是对于郅都来说,已经是可以被忽视的程度。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紧握住拳,慢慢活动着身上的每一个部位,确认它们安然无恙,依旧灵活。
张释之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让他瞬间心脏都提到嗓子眼的惊恐场景。
“你!你别动!”
胆子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廷尉声音都有些控制不住的尖。他三步并作两步,大跨步冲到郅都身边。面容冷硬的青年对着突然走进来的他是下意识的警惕,本能地蹙起眉头,紧攥住拳,一双鹰目紧紧地盯着张释之的动作。
但被兄长从小保护得很好的张释之没有察觉到郅都的危险性,他紧张兮兮地绕着郅都看了一圈,确认对方的伤口没有因为运动而再度崩裂,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吓死我了。”
廷尉泄下了浑身紧绷的劲,顺势坐在了榻边,一边松着自己僵硬的筋骨,一边语气和缓地问着郅都:“感觉身体如何?没有留下什么遗患吧?“
张释之这些天可是一点没闲着,全忙着带着一批郎官将这一年左右长安各处诏狱的文书整理出来。
毕竟他是廷尉,太子想要更议著令,这事他本来就责无旁贷。更何况陛下特意命太子和夫人找他商议,本就是想让他成为太子的助力。他哪能因为太子和夫人将郎官们都安排好了,自己就干脆啥都不做?
周阳由又是个相当鸡贼的人。他知道整理文书一事本就和廷尉的职责有共通之处,自己在这种事上绝对争不到一点权,于是干脆完全不掺和,只把一些他评定为木讷,听话,可以用但是不是最趁手的人塞进这个队列。
张释之每次对他发火,跑去质疑他的时候。周阳由偏偏还都能美其名曰:就是因为他们脑袋不够灵光,看不得诏狱犯人的惨状,于是只能给廷尉您打打下手,做做搬搬文书的活计了。用种种类似的借口,把张释之噎到完全说不出话来。
??好歹毒的男人!酷吏,完全的酷吏啊!这太嚣张跋扈了!
廷尉想到这里,还是颇感愤愤不平。
郅都的眼神平静地从他身上扫过一圈,最后在张释之眼下明显的青黑处顿了顿,身上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他慢慢收回了防备的动作。
全然不知自己在受伤边缘囫囵走过一遭的廷尉还在自顾自地开口:“对了,你还记得你昏迷之前的事吗?”
当时郅都的神志诚然只剩下最后一点顽强的底线了,大概是在听到刘启和王?先后命张释之去寻医官治疗之后,他就在三人面前陷入了昏迷。
好人要做就要做到底。刘启是个喜欢有始有终的人,当初既然选择了心生不忍,捞郅都一把,那就得把事情做好,好到能让人记恩的程度。而王?本就同意他的做法,在想起来都身份之后,更是坚定支持。
诏狱的环境压根不是能够给人养伤的地方。可是太子宫地位特殊,最合适安置都的招贤苑远在上林,都身为伤患却不适宜远距离挪动。
最后刘启和王?相视一眼,没管身后跃跃欲试的周阳由,齐刷刷将目光落在了张释之身上。
廷尉,监狱管事的,手上有权;前郎官,靠家资买的,家里有钱。
身份是合适的,心眼是缺的,人是傻的,好哄的。
??“廷尉。郅郎官就交给你了。”
二人异口同声。
张释之一边一言难尽地回想着当时发生的事情,一边耐心地看着都的反应。
王?先前向他强调,要询问郅都到底还记住多少,说是什么为了防止他脑子出现一些医官没有检测出来的遗患。虽然张释之没有听懂这个理由,但是他还是准备不折不扣地完成。
可廷尉的责任心最后也没用得上。郅都的记忆力显然很好,哪怕是在他那么虚弱时候发生的事情,此时他回想起来,也相当流畅。
“是太子与夫人命人为都寻医官来,对都有救命之恩。”
身形矫健的青年不顾张释之的阻拦,从榻上翻身而下,动作轻松得好像浑身的伤势都并不存在一般。
他转身面向张释之,然后躬身一拜。如果说重伤的郅都是一直只能无奈嘶哑嚎叫的秃鹫,此刻的青年英姿勃发,声音洪亮,哪怕是拜倒在地的模样,也仿佛是苍鹰展翅。
“都也要叩谢廷尉之恩。一谢廷尉罪责受贿之吏,二谢廷尉提名殿下面前,三谢廷尉收留残躯之情。”
“如此恩德,都必不敢忘。”
“哎,哎??”张释之拦他不得,见他竟然活动如常,只能震撼承认人与人的体质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像他这样普普通通的廷尉,还是不要拿自己的常识去衡量郅都这样的狠人。
“唉.......惩办小吏,本是我作为廷尉的分内之事,而小吏之所以敢于受贿,还算我御下不利在下。将你提名殿下面前,姑且算我对你有所补偿,但也不过因缘际会,得万幸殿下有考察诏狱之心。”
他认认真真地对着郅都开始检讨自己:“至于收留之情??其实我也只是奉了殿下和夫人的命令。’
“你如若真要记恩,当深记的应是殿下与夫人之恩,日后更当不负国家。”
郅都抬起头。
张释之看得见他眼中接近燃烧的赤忱。
“臣必当不负殿下与夫人。”
..如是,臣恐上惠不通,而有损陛下令德也。冒昧呈上狂惑草茅之愚,唯陛下裁择。”
刘恒这次并不是在温室接见的刘启。
他刚刚处理完祭祀的事宜,又见刘启呈上的是更议著令的谏言,于是皇帝的车驾未曾起向后方的温室,只停驻在了当下的宣室殿。
“宣室求贤访逐臣”的那个宣室。
刘恒一边耐心听着刘启此番考察的结果,一边手握着他所呈上来的报告,手指细细地摩挲着这所谓“纸张”的触感。
......比眼下的各种同样以“纸”为名的事物来说,它的质感毫无疑问是更胜一筹的。
而从书写的效果来看,刘恒再翻了一遍手头的报告:比竹简轻且少,比布帛看起来顺眼,据说本来改进的方向,还有一点就是省钱。
省钱啊。
说到这个,生性抠门,额,节俭的孝文皇帝,对眼前事物的喜爱就更上了一层。
耳边,刘启的谏言已经说完,刘恒放下了手中的纸张,目光越过等待他决断的刘启,先一步停留在他身后的王?身上。
刘恒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近一年的时间里,频频在刘启口中出现的人。
她把刘启哄得又一次陷入了专宠,却是用劝刘启学着去怀柔尊贤,为国家先后拿出了马镫和纸张两样利国之物这样的手腕,来维系刘启对她的尊重。并且最重要的是,她对刘启的改变,是刘恒这个当父亲的亲眼所见的事情。
皇帝陛下难得不见平日的温和,他含着审视的目光在王?身上扫过她此时能够引导着太子向着更好的方向转变,未来又是否会哄着太子一朝踏错呢?
但王?全然不为他的审视所动。
容貌极盛的美人,神态却有着一种气定神闲的冷静与从容,就好像她并不是身处于作为“天子正处”的宣室一样,毫无半分紧张之感。
她看向宣室的眼神当中,只有轻微的好奇,和些许不曾预料的惊讶:王?还记得,未来刘彻想要在宣室置酒为刘嫖设宴,就曾经被东方朔劝止过。
虽然按照道理来说,“非法度之政不得入”,他们现在处理的就是法度的大事,没有不能进的道理,但且不论刘恒、刘启这对父子,周遭的郎官竟然没有一人对她的出现提出意见,还是让王?有些没想到。
她本来都做好要来一出辩论打脸剧本的心理准备了好吗?
嗯。王?默默在心中把自己现在在众人眼中应该具有的身份进行了一定修改:太子夫人,幕僚,疑似国朝打工人,待定贤臣。
宣室殿挺大的,坐得下这么多人。
刘启没有在第一时间等到刘恒的回复,心情却也很平静:修改律法毋庸置疑是一件国家的大事,皇帝深思熟虑才是常事。他不急着等这一时半会的思考时间。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刘恒再开口时,却是先向王?发的问。
“启是这么看的??那你呢?你对当下的律令,有如何的思考吗?”
王?也没想到刘恒会点她作答,但她应对这种情况,也不可以说完全没有经验。
王?代入一下小组成果答辩时,作为组员突然被答辩老师点名提问的经历,语气和徐:“臣深以太子之见为然。”
“殿下曾与臣论秦汉间事,秦亡之失,盖由政苛,诚哉斯言。”
既然这里是宣室??
“臣又闻故梁孝王太傅贾生曾作论而言:“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
王?平静地复述了一遍《过秦论》上篇,贾谊最后为大汉探寻的答案: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陛下当朝,天下何尝不是已然攻守之势异也呢?而治乱之道何如,臣伏惟陛下深思。”
王?口头上说是伏惟,但也没真的拜倒下去。她如今的月份不小了,虽然一直怀相健康,也不想特意为难孩子。
刘恒看了她一眼,最后笑了。
他那份审视终于淡然消去,欣慰地对着刘启和王?颔首:
“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