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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万春并不高大,瘦削身材,嘴唇上方生着一层青黑色的细密绒须,面色微微透着些黑黄。他大抵是刚抵达京城尚未来得及换衣服,一身洗得泛白的灰褐色短打,膝盖处沾染着尘土,显得整个人灰扑扑的。
和刘?那如明月清风般的仪态比起来,庞万春很明显透露出一股子拘谨。郁竺没想到这个被自己提前挖过来的方腊手下一员大将,此时竟是这般毫无威胁的少年形象,不过与他那不起眼的面容形成反差的,是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厚实的大手。
郁竺略打量了两眼便收回视线,转而对韩滔道:“韩指挥能在茫茫人海之中寻觅到他,这效率着实高得出奇!”
“应当说是承旨独具慧眼才是,若不是您提及,我们又怎会知晓江南竟有如此一位射箭高手。”
庞万春听这群大人交谈,才知道眼前这位穿着官服的女子,竟是自己的伯乐,她虽面容看着极为年轻,却隐隐散发着一种历经诸多世事的超然气质。心中暗自思忖着这能位居高位者,果然绝非寻常之人。
他本是歙州一个猎户之子,从小在山林打猎练出一手好箭术,只是因为家贫未能得遇良师传授其他武艺,故而在其他方面略显薄弱,所以从来也没起过什么考个武状元的念头,早早娶了媳妇儿生了个大胖小子,准备将打猎事业代代传承下去。
却不想十几日前,禁军一行人突然现身歙州,宣称要请他前往京城担当箭术教师。庞万春乍一听闻,吓得魂飞魄散,转身逃跑。禁军那是什么地方他能不知道吗,高俅的名声和朱?一样,在东南都是可以止小儿夜啼的程度。这般好事怎会平白无
故地落到自己头上?必定是有人蓄意谋害于他!
但他一人终究难敌众手,何况家人已被禁军控制,无奈之下,只得跟随他们前往东京。
但出乎意料的是,一路上禁军的这些士卒对他和家人颇为礼遇,到了东京管吃管住还给了银钱。待他进入营地,仔细观察,发觉这里的士卒也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般军纪废弛,至少比起自己家乡的厢军好多了嘛!如此一来,他心中不禁暗自思
量,留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比在深山老林里打猎要强上许多嘛!
更为关键的是,此地竟有刘四厢这般年纪轻轻便已身居高位的绝世高手。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凡练武之人,对于实力强劲者总会有心怀敬意的,而刘四厢的存在,也让庞万春对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箭术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
感。
于是,这会儿终于见到了这位传闻中钦点自己进京的“练兵大使”,庞万春当即扑通一下双膝跪地,朴实地表达了自己此刻的情绪:“小人庞万春本是乡野粗人,幸蒙大人垂青得以进京效力。大人之恩,犹如再造,小人铭记于心,定当竭尽所能,
将毕生箭术悉心传授,不负大人所望,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哎呦,不必行此大礼!”郁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毒誓惊到了,况且她向来不适应他人动辄便向自己下跪,连忙示意周围士卒将人扶起来,“庞壮士快快请起,常言道英雄不问出处,你的箭术卓绝,此等才华不应埋没于乡野之间。如今朝廷正值用
人之际,来此定可大展宏图,为我大宋强军之业添砖加瓦,日后成就一番功业,也未可知呀。”
郁竺言辞恳切,庞万春听闻之下,眼眶不禁微微湿润。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猎户,往昔里连知县老爷的尊容都无缘得见,随便一个衙门的小吏都能肆意欺凌压榨于他。而如今,眼前这位可是东京的高官,竟对他如此敬重礼遇,当真让他深感士为
***......
他嗫嚅着:“小人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大人知遇之恩......”
这皆大欢喜的场面,韩滔看着心里却有点泛酸??好小子,听闻这一路上还满心不情愿,怎的见了承旨大人就全然换了一副模样。果然承旨大人还是有本事,要不怎么能短短时日连升数级,这怕就是天命之人吧………………
郁竺没注意这两人内心的小剧场,目光转向刘?:“信叔今日怎有空前来此处?”
刘?身为名将之后,有着良好的教养,他始终面带微笑,静静地听着几人的交谈,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炫耀自身箭术的意图,直到郁竺这会儿发问,他才开口道:“那日交谈后,心下有些感慨,故而前来看看。”
郁竺想起那晚夜谈的诸多细节,料想刘?定有一些话语不便在众人面前吐露,于是抬手示意:“那我带信叔在这营地四处看看吧。”
韩滔也是心思通透之人,见状知趣地止步未再继续跟随,不多时,便仅剩下郁竺与刘?并肩而行。
刘?远远回望了一眼校场上的士卒,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如今这军中的风气相较往昔,确实有了天壤之别,士卒们至少敢于真刀真枪地操练。遥想去年此时,禁军虽身着鲜衣华服,队列看似齐整,实则不过是虚有其表,仅仅是官家的仪仗之师
罢了。”
郁竺也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看,士卒或跟着庞万春持弓搭箭,或两两一组近身搏斗,或持着哨棒武得虎虎生风,笑了笑:“且徐徐图之吧,希望这星星之火,终能成燎原之势。”
刘?短暂地陷入沉默,须臾之后,再次启唇:“我听闻承旨近些日子忙于棘盆之事,心中着实存有些许疑惑。恕我冒昧唐突,我私下里多方探听了一些消息,不知承旨是否是因那日与驸马发生冲突,故而才不得不帮荣德帝姬操办此事。曹驸马的
祖父,沂王曹佾在世之时,与我父亲略有交情。倘若承旨如今深感为难,实在不愿继续操办棘盆,我倒是可以去交涉一番,或许能够解君之困。”
那日将驸马打一事,虽被帝姬压了下来,但毕竟当时在场目睹之人众多,刘?能够探听到消息,郁竺并不感到诧异。她略感意外的是,刘?这般性格沉稳持重的世家子弟,向来不轻易夸下海口,他既已提出有所交情,那就意味着至少有九成
的把握能够化解她与驸马之间的恩怨纠葛。
郁竺知道自己与荣德帝姬私下达成的协议,刘?绝无可能知晓。如此看来,他甘愿动用家族长久以来所积累的人情,来为自己解决棘手难题,这确实有些在她意料之外。
这是否意味着那日夜晚的交谈,对刘?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触动?至少从目前的情形判断,他已将自己视作志同道合的盟友了。
对于盟友,郁竺向来秉持着坦诚相待的态度。她略作思忖,决定向刘?透露自己计划中的一部分内容。
“信叔如此费心,实在感激不尽,不过操办此次盆盛会,实则是我心甘情愿,甚至可以说是极力促成推动的。”
“什么?”刘?面露震惊之色。
“信叔还记不记得那日我和你说过的发展生产力的事情。”
刘?点点头,这个新词他那日之后便一直记在脑海中。当日席卷而来的新理念,对他的内心造成了极为强烈的震撼,致使他这些日子始终在反复地思索回味。
“所谓奇技淫巧,其实和生产力的发展有着莫大的关系,就比方说火药,初时多被用于制作烟花以供娱乐,然而若能恰当运用,价值不可估量,再比如那被寄予长生虚妄幻想的炼丹术,对于颜料、金属的冶炼亦有着不可忽视的推动功效。”
利用这次棘盆,将民间大量的“野生”物理学家、化学家一个个搜罗起来,收入自己麾下,她深信中华民族自古以来便蕴含着无穷的创造潜能,只要再加上自己恰到好处的引领启发,必能在发展科学技术、推动生产力的道路上大步迈进。
刘?听了郁竺的一番话语,细细思索之下,也渐渐有些领悟了她的意图所在,但他心底不禁涌起一丝疑惑??如此极具远见的良策,为何不直接向官家禀明呢?
不过他旋即又想通了其中关节,以当今官家的性情喜好,恐怕对此类事情并不会产生多大的兴趣吧。毕竟,一场盛大精彩的宴会所能够即刻给予人的欢愉刺激,远比那些抽象晦涩的大道理所带来的感受要强烈得多,直接得多。想必也正因如
此,郁竺才迫不得已采取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借着棘盆盛会的名义来施行她心中构想的这件关乎社稷的大事。
想到此处,他不禁喟然长叹一声:“承旨用心良苦啊。”
郁竺微笑着摇了摇头,所谓一箭三雕,这才仅仅是其中第一“雕”罢了。将此目的透露给刘?并无妨碍,然而其余的目的,她此刻尚不打算和盘托出。
刘?原本便是因棘盆之事前来找寻郁竺,在营地等候了一上午却未见其踪影,如今心中困惑已解,便也无意久留,便朝着校场外走去。
郁竺一直将人送到营地外,拱手道别,似是无意说道:信叔,此次盆盛况空前,各方人士云集,可谓是热闹非凡,怕是还要劳烦您麾下多费些心力,全力保障京师安全无虞了。”
刘?自是应下,拱卫京师本就是禁军职责所在,只不过以往在责任划分上,官家的安全主要是由殿前司诸班直专门负责,马军司与这类核心安保事务的关联向来不大,他只当竺是说的客套话,并未细想,再次抱拳行礼,转身离去。
郁竺静静地站在原地,注视着刘?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殿帅府内,庭院里阳光正好。
高俅躺在交椅上,身后两位侍女各执一柄绸伞,伞面微斜,小心翼翼地为他遮挡掉可能多余的阳光,只让柔和的光线洒在高俅身上。
但高俅依旧皱起了眉头,有人的存在比这阳光更为刺眼。
棘盆海选之事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而主选官正是郁竺,此事一出,高俅连重新操练筑球的心思都没有了。
遥想当年,在官家尚为端王之时,他凭借着一手出神入化的蹴鞠技艺成了官家的好友。之后这些年里,虽说在朝堂之上的权势,他不及蔡京、童贯等人那般煊赫,但凭借着与官家的特殊情分,他也始终能够承蒙眷顾,在朝堂之中占据一席之
地。
然而,这次的事情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从未有过他状告某人之后,对方非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被委以重任的情况。
高俅别的或许不敢自夸,但在这朝堂之上摸爬滚打多年,政治嗅觉还是极为敏锐的。他当下便隐隐察觉到,这无疑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分明昭示着官家在新宠与旧爱之间已然有了明显的偏向。
“得想个办法呀......”高俅眉头紧锁,长声叹息。
正此时,老都管匆匆前来通禀,说是驸马都尉曹晟和开封府尹盛章上门拜访。
一听到这两个名字,高俅整个人为之一振,立刻拍案从那交椅上弹身而起。那交椅本就没有四角支撑,做成可以摇晃的样子,被他这么剧烈一起身,顿时晃得厉害。高俅一时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个大马趴,幸亏体态丰腴、重心够
稳,才勉强定住身形。
站稳之后,他顾不上整理有些凌乱的衣衫,急声连道:“快,让他们进来。”
老都管在一旁目睹了自家老爷这一连串的失态,知道自己这时该当瞎子,低着头,脚下生风,一溜小跑着出去迎接客人。
不多时,便见开封府尹盛章搀扶着一瘸一拐的驸马都尉曹晟,笑容满面地出现在了高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