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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散去之后,睿思殿又显得空旷了起来,张迪熟稔地寻到自己惯常的位子站定。
殿内的宫女内监们都猫儿似的低头蜷身,默不作声,他们常年侍奉在御前,早已有了做“聋哑人”的觉悟。掺着龙涎香的蜡烛静静燃烧,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倒像是唯一的轻声细语。
荣德帝姬见状,款步绕到御座后面,柔荑轻轻按上她父皇的太阳穴。这是一个不太恭敬的动作,如果由一般的宠妃做来,少不了献媚邀宠的嫌疑,可从官家最为疼爱的爱女手中做出,便是一片拳拳孝心了。
赵佶静静地闭上眼睛,享受了一会儿这来自女儿的体贴,片刻后,轻轻开口道:“阿奴,为朕抚琴吧。”
荣德帝姬着实没有想到,父皇此刻竟有心思听琴,微微一愣后顺从地应了声“是”。
张迪最是懂得察言观色,见此情形,连忙示意内监拿来一副海月清辉琴。这是一把造型典雅的仲尼式古琴,由文思院的匠人和雷氏家族的人共同制出,弹音玲琅清亮,颇有金石之声。
内监搭来一张琴几置于帝姬身前,荣德帝姬脱下腕上的珠钏放在几上,朱唇轻启:“父皇想听什么?”
赵佶只是淡淡道:“任由你心。”
指尖轻触琴弦,《胡笳十八拍》的调子如同潺潺流水一般,从海月清辉琴上倾泻而出。这是蔡文姬于归汉途中写下的曲子,此时她已阔别故土十二年,自是感慨万千,曲中既有对故乡的深深思念、对远方亲人的无尽眷恋,又有对自己身世的悲叹
和对未来的担忧,被荣德帝姬弹奏得干般愁绪、万缕哀怨,如泣如诉………………
一曲终了,袅袅琴音徘徊萦绕,久久方才散去,赵佶缓缓地击起掌来。此时,梁师成已将众人送出了宫禁,又折返回来,悄悄进入了睿思殿内。赵信只是余光轻轻瞥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转向了荣德帝姬,略作停顿后,竟问出了一句与方才的
琴声毫无关联的话来。
“阿奴,你以为郁竺此人如何?“
荣德帝姬将目光从琴弦上错开,思忖了片刻,微微侧了侧头朝向御座的方向:“女儿以为,三个字可以概括。”
赵信微微起了身子:“哦?哪三个字?”
“妙、逸、和。’
“何解?”
“所谓“妙‘,乃是指此人才学广博,总能在寻常之事中发掘出别样的精妙之处,就如这次盆盛会,其间种种匠心独运,想必父皇亦有目共睹,如此才情,自然称得上一个妙字。”
赵佶点了点头,示意荣德帝姬继续说下去。
“所谓“逸’,此人行事不拘泥于小节,总是随心而动,全然不顾及旁人的眼光。就如那日练兵,失手打伤了驸马一事,此举或许有些莽撞,但这也正是她的可贵之处,若事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想必也不会有如此多的奇思妙想了。”
虽是夸赞的话,但是提到驸马,荣德帝姬的神色还是微微黯淡了一瞬,片刻又继续道:
“至于‘和‘,她到底是女儿身,性子中带着几分和软。女儿这些日子与她多有交集,发觉此人待人接物温和有礼,自然了,驭下时也是缺了几分严厉。”
赵佶微微颔首,面上露出几分认同之色。
他登基十七年,罢黜章?,废弃曾布,连权倾一时的蔡京也曾数度被他免去相位。对于朝堂之事,他自是洞若观火。高俅蒙蔽圣听之举,他自是心知肚明,但近来针对他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难免让赵信心生疑窦,暗自揣测此事会不会此事
背后还与旁人有所关联。
这个旁人是谁?赵佶回溯起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郁竺这个名字跃入他的脑海。
可方才听了荣德帝姬的一番肺腑之言,赵信心中的这份疑虑倒是渐渐消散了去??行事不拘小节,甚至有点莽撞,如此性情之人,想来是不会有这般细腻缜密的心思,更重要的是,她一个女子,一未曾婚配,尚无夫家可依傍,二来膝下也并无
子嗣,如此情形之下,实在是想不出她这样去铤而走险,做出诸多事端,究竟有何意义?
况且,赵佶打心底里便觉得女子大多困于内闱,纵使善于奇技淫巧、诗词歌赋,又哪会有这般大的能耐,去搅弄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呢?
至于爱女荣德帝姬所言是否属实,赵信自是心如明镜。他向来对自己品鉴人心的能力颇为自负,自诩有着听琴辨心的本领,方才那琴声哀怨缠绵,却纯净无垢,可见帝姬心思单纯,绝非蒙蔽圣听者。
况且帝姬才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正是伤心欲绝之时,哪里还有多余的心力去构陷或是偏袒哪一位朝臣呢?
如此想来,近来诸事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赵佶又轻轻叹了口气??高俅啊高俅......他身为帝王,自然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对于宠信之人,只要不是犯下忤逆犯上,动摇国本的大错,他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是人心难测,欲壑难填,他高俅竟然为了一己之私利,全然
不顾念自己对他的诸多恩宠,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何其可恨......
思忖片刻后,赵佶伸手拿起御笔,手腕轻悬,运笔如飞,笔尖在描金云龙纹纸上落下,伴随着沙沙的声响,一行字迹迅速呈现出来。
不多时,赵佶搁下御笔,高声唤道:“梁师成!”
听到传唤,梁师成赶忙小碎步趋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描金云龙纹纸,垂眸看去,只见那纸上赫然写着:“高俅谋反一事,着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公开审问,明正典型。”
他心头猛地一紧,知晓此事非同小可,双手捧着那御诏,退至一旁,即刻去安排相关事宜,不敢有半分耽搁……………
高俅此刻被关在一处名为内狱的地方。
说是内狱,实则不过是在宫内随意寻了一间破旧屋子,那屋子年久失修,墙壁斑驳,角落里还结着些蜘蛛网。
高俅锦衣玉食已久,骤然落到如此境地,心中极为慌乱,却又不甘心坐以待毙。他在这狭小的屋里踱步,四处搜寻着,片刻,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几支炭笔。
于是乎,他手忙脚乱地脱下自己身上的亵衣,凑到那从屋外透进来的,由看守士兵所持灯笼映照出的微弱光亮下,开始奋笔疾书起来。
高俅打定主意,要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写下来。事发太过突然,不管是哪个背后黑手想要陷害于他,想必也还没来得及把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纵使他确实是因为担心权柄旁落,又起了贪功的心思,才着意去陷害他人,
可这也并非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他要向官家禀明这一切,哪怕就是遭到贬斥,也总好过如今这般一下子被免去官职。
就这样,高俅半趴在那满是灰尘的地上,屁股撅得老高,全神贯注地在那亵衣上书写着,不多时,正反两面都密密麻麻地填满了黑黑的字块??从盛章、曹晟如何来找自己商议,到其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他都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
记录了下来,只盼着这件亵衣能替自己洗清冤屈。
就在高俅写得入神之时,破旧的木门突然“嘎吱”一声,吓得他一激灵,下意识地将那写满了字的亵衣紧紧搂在怀里,死死地盯着门口。待看清来人是梁师成时,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梁师成平日里深得赵信的信任,在宫中颇有威望,但他为人处世温和厚重,是个有口皆碑的“厚道人”。
高俅见状,当下也顾不上许多,手脚并用,朝着梁师成奔了过去,一把抱住他的靴子,涕泪横流道:“梁相公,您可得救救我,我着实是冤枉的啊!”
梁师成弯下身子,扶起跪坐在地上的高俅,顺势接过了他手中那写满字的亵衣,快速扫了一眼,而后轻声问道:“太尉稍安勿躁,这是何物啊?“
那声音不疾不徐,透着温和,兴许是这一声“太尉”,切实地安抚了高俅紧绷的神经,此刻的他,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哪还顾得上多想其他,定了定神道:“梁相公,兹事体大,请您务必代我将陈情书转呈于陛下啊!高某深知此番
行事有失偏颇,愿领罪受罚,然而其中委曲隐情,三言两语实在是难以说清,还望相念着昔日的情分上,拉高某一把呀!”
梁师成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看似随意地粗粗看了一眼那亵衣上所写的内容,便将其收到了袖中,而后微微叹了口气,一脸惋惜的模样,说道:“唉,天可怜见的,高太尉啊,你也莫要太过忧心了,早些休息吧,保重身体才是要紧呐。”
高俅一听这话,只当是梁师成已然答应了会帮自己这个忙,当下大喜过望,连忙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磕起头来:“多谢梁相公,多谢梁相公啊!相公恩同再造,高某定当铭记于心,做牛做马也定会报答您!”
梁师成拍了拍高俅握住自己的手,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转身出了内狱后,脸色却不复方才的温和。他匆匆地出了宫,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府中。
方才在睿思殿的那一幕,他可是瞧得清楚??荣德帝姬三言两语,官家的态度便来了个大转变。
“即刻罢去一切官职,移交司候审”与“着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公开审问”,这看似只是区区几个字的变化,可其中的意味却截然不同。
“有司”所涵盖的范围可就宽泛得多了,如此一来,其中可操作的余地自然也就更多了;而一旦交由御史台、大理寺、刑部这几个专门的司法机构公开进行审问,那可就是板上钉钉,一切都要按照规矩来,再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梁师成在宫中侍奉官家多年,平日里最是擅长揣摩上意,又怎会分不清这其中细微的差别,以及这差别背后所代表的官家的心思呢?
之前他按兵不动,也不过是尚未摸清官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如今既然已经明晰了官家的态度,那又何必去违逆官家的意思,自讨苦吃呢?
想到此处,梁师成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唤来家中的都管,神色严肃地吩咐道:“叫开封府尹盛章连夜来见我,莫要耽搁了,我有要事与他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