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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竺没有否急于认李师师对于自己说客的定位。
她掏出了那卷藏在大袖中的鹅溪绢,款步迈向矮几,拿开罩在灯烛上的那个绘着山峦云雾的薄纱罩子,将手中的画卷凑近跃动的火苗。
烧焦羽毛的味道很快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在李师师略显震惊的目光下,她静静地看着手中的鹅溪绢燃烧。柔软的绢布低垂着,火舌顺势向上蔓延,落下星星点点的余烬,像不那么盛大的烟火。
直至烫意即将侵袭指尖,郁竺才不慌不忙地松开了手指。最后一小片仍在燃烧的绢布迅速向下坠落,在即将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又微微飘起些许,挣扎了一下,而后才终究落到地上,须臾间便燃尽成灰。
“希望这微不足道的举动,能够稍稍慰藉她的在天之灵。”郁竺凝视着地上的灰烬,低声呢喃,继而转头,抬眸望向李师师,“姑娘心底恐早有这般想法,不是吗?”
未等李师师回答,她又走近了些,走到她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开口道:“一个穷奢极欲的公子哥、一个只图彰显自我的书画家、一个行事乖张不知所谓的上位者......姑娘怕是早就对他忍耐到极限了吧?”
“无论他怎样费尽心机地去掩饰,都无法遮蔽那股深埋于骨子里、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他的书画,看似高雅,实则浸染着无数百姓鲜血。姑娘每一次与他接触,心中恐怕都会泛起难以抑制的恶心吧?”
“你......”李师师李师师一时语塞,身处风月场所,最忌讳交浅言深,她从未与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进行过这种交谈,也没想到郁竺竟敢对她说出如此直白大胆的话。
然而未等她组织好语言,对方就给出了更为坦率、甚至会将自身置于极度危险境地的表白:“我之所以能洞悉姑娘的心思,那是因为,我内心亦是这般想的。”
“那个宣德门后的宫殿,实则是这普天之下最大的青楼,于朱拖紫的文武百官,莫不是向他卖笑求荣的娼妓,任何稍有良知的人,身处其侧,都会不可避免地心生厌恶之感。”
李师师听闻此言,垂落双眸,刻意避开郁竺炽热锐利的目光,静静地听她说完这些大逆不道之言。片刻之后,才以一种略带冷硬的语调,轻声说道:“你说得不错,正因如此,即便他要将我召入宫中,册封我为李明妃,我也决然不肯,我宁可在
这风月场所强颜欢笑、卖艺为生。只是,你既已洞悉这一切,又为何还要贪图这官位呢?“
“因为我想改变。”
郁竺边说,边绕到李师师方才抚琴的案边,撩起衣摆坐下后,伸出手指勾剔了一下瑶琴的宫弦和商弦。她的力道不小,霎那间琴弦振动与琴身共鸣,铿锵似金石碰撞之声。
待琴声消散后,她继续说道:“因为躲避于我而言毫无意义。每日忍受着这种内心的厌恶,远比远远躲起来要艰难得多,但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已是我在当下所能寻得的最佳途径了。
“那么姑娘呢?姑娘是想一直这样忍受着,哪怕他送来如此令人作呕的画作,也仅仅只能选择原封不动地退回,抑或是......”郁竺嘴角微微上扬,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忍一时不快,为以后博个更肆意的活法?”
李师师的目光紧紧锁住面前这个人,调动起自己前二十七年人生中所积累的全部经验与智慧,试图看透她的心思。
郁竺就这么大大方方地任由李师师审视,毫无一丝躲闪之意,甚至还抬起双眼,径直与她对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李师师心中一动,她忽然换了一种风月场上常见的魅惑的笑意,走到郁竺坐着的桌案边,袅袅婷婷地将半个身子倚靠在案几之上。
她这个动作一下子将二人拉得极近,郁竺甚至看清了她眼角淡淡的细纹。
李师师确实不是那般年轻了,但这并没有减损她的魅力,那弯弯的,微微上钩的细纹,就像王羲之绞转的笔法,在她眼角处轻轻晕染出一抹如诗如画的墨迹。
“你难道就不怕我向他告发此事?你心里应当清楚,他来我这里很方便。”她美目中似有秋水流转,“而且,床第之间,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姑娘若是这种人,当初便不会把这幅画退回了,而是应该在上面欣然和诗才对。”郁竺不慌不忙地回应着她。
李师师笑了,眼角的笔锋又往外描了些许。
“你做了我一直不敢做的事情,现在我们该好好来商量一下如何善后了。”
“不过在此之前,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她寻了一张椅子,坐到郁的对面,“你将关乎性命的把柄交予我手,于情于理,我也该留点把柄在你手上,如此才算得上公平公正,不是吗?”
“愿闻其详。”
郁竺在金钱巷呆了足足两个时辰。
在这段时间里,她了解到了一个和稗官野史里所记载的完全不一样的李师师。
这个出生于元?五年,本名王师师的北宋名妓,有一个悲惨的童年。
她的母亲在她呱呱坠数日后便不幸离世,四岁之前,她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她的父亲王寅,是一个染坊的普通工匠,靠着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用讨来的羊奶和米粥将她拉扯大。
彼时,邻居见王师师长得玉雪可爱,又见王寅一个鳏夫抚育女儿不易,便都劝王寅将女儿卖到青楼去,也好换一笔钱财,再续娶一房妻子。但是王寅坚决没有同意,他说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哪怕日子再清贫,都不会让女儿沦落到烟花之
地。
命运弄人,四岁那年,王师师生了一场急病。身无余财的王寅,无奈之下带着她前往惠民药局求药。这是一个由朝廷设立的、专门为贫苦百姓提供低价药物的机构。
王寅带着奄奄一息的王师师寻到药局前时,那监门官嫌恶地将他们赶走了,并告知他们药局内的库存有限,次日早点前来排队。
王寅别无他法,只能连续多日天色不亮就赶到药局,但是次次都排不上。偶然间,他发现,正是那监门官将药局内有朝廷贴补的低价药物,每天一大早偷偷地从后门运出,运往别处一间自家开的药铺里,再高价卖出。
王寅意识到,他恐怕是永远不可能在惠民药局排到自己想要的药了。绝望之下,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试图抢走那正在从后门往外运的药。
结果可想而知,他被安上了行窃的罪名,关在开封府的大牢里,不过十数日,便莫名其妙断送了性命。
王师师命大,幸得一位李姓歌妓看中收养,才得以从病困的绝境中挣扎而出,从此改名为李师师。
这段记忆不可磨灭地印在了李师师的心灵中,尽管后来,她名冠东京,身边的达官显贵如过江之鲫,但她内心深处依旧不由自主地对这些人怀有厌恶之情。
而恰恰是这种冷傲的性情,使得她在东京的歌妓群体中显得尤为独特。
其他歌妓皆热衷于弹唱男欢女爱的词曲,有时甚至还会故意弹错一两个音,希望以此寻觅到自己的顾曲周郎。但是李师师不,她总是固执地弹着《陟岵》《凯风》1这样的词曲,以此悼念自己未曾谋面的母亲和早已在记忆里面目模糊的父亲。
这种调子当然是悲伤的,别的欢客听到后,为了显示自己并非是一头牛,免不得要故作姿态,陪她感慨万千。李师师自然知道他们的虚情假意,但风月场所本就没什么真心,她也就假意表现出为对方的假意所感动的样子。
然而,大观三年那一日,扮成富商赵乙的赵信,在第一次听到她弹琴,弹的是这首曲子后,鼓掌称赞。他用兴奋的语调,表达着自己对于李师师高超琴技的赞叹,他认为自己找到了知音。
“你说得对,他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行事荒唐的、草菅人命的人。”李师师回忆到这里,脸上流露出了浓烈的恨意。
赵佶通常是看不见旁人的哀伤,因为他的生活里根本没有哀伤,他满眼里都是所谓的艺术、技巧。
在李师师看来,赵佶根本就是造成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而这个罪魁祸首在赞赏她用可悲的命运弹奏出的曲子。
这是何等可笑又可憎之人啊!
可他却手握至高无上的权力,能够轻易地决定任何人的生死。无奈之下,李师师只能强抑内心的反感,虚与委蛇。
所幸,赵佶并未再做出类似的举动,距二人初次相遇,也已经过去八年。久而久之,李师师几乎已经能将自己对他的厌恶隐藏到一个看不见的地步了,可他却又突如其来地送上如此沉重的一击,用一幅画作,再度证明了自己依旧是当初那个自
以为是的、行事荒唐的、草菅人命的人。
李师师的讲述持续了很久,郁竺是在申时踏出金钱巷李家的院门的。她走之后不久,院内陡然升起了一道黑烟,伴随着李姥的惊呼。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到宫里,而是直接向家的方向行去。
赵佶在葆和殿左等右等,也没等到自己派去的送画大使的回音,龙颜大怒,一边暗暗发誓着要将那女官贬到沙门岛去,一边踌躇着要不要从地道里悄悄去瞧上一眼,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就在这时,他听到张迪那条狗子在殿外叫唤了一声。
赵佶一触即发的火气瞬间喷发了出来,他捡起案上那绿波涌动的洮砚毫不怜惜地向殿外砸去。
张迪“哎呦”一声,眼疾手快地捞住那价值千金的砚台,满脸堆笑地朝着赵佶道:“官家,方才师师姑娘递来口信,说是请您去一趟呢!”
“真的?”赵佶脸上的怒容仿佛在一瞬间被春风拂过,消散得无影无踪,“她说什么了吗?”
“哎呦,师师姑娘有什么心里话,也不可能对咱们这些奴婢说,官家还是亲耳去听听为好!”
未等张迪把话说完,赵信便匆匆忙忙赶向坤宁殿,他看了看自己这身淡黄色的直裰,觉得有些随意,本打算回寝殿换一身衣服,但是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墨香,又觉得或许这样的才显得更加亲切,让师师更为喜欢。
于是,他索性打消了换衣的念头,仅仅用绫手帕子净了净面,便迫不及待地钻入地道之中。
经过一段短暂沉闷的黑暗,他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庭院。
李师师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的笑意,静静地凝视着他。赵佶一时间觉得头晕目眩,仿佛整个大千世界都在这一刻停止住了。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回过神来,目光不经意间瞥见院脚堆积着的那堆灰烬。
“师师这是......?“
“我将陛下赠予我的画儿全都烧了,陛下不会介意吧?”李师师走近了些,浅淡的眉眼中盛着盈盈秋水,波光潋滟。
“这………………为何?”赵佶顿时愣住,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生气,可当他的目光触及李师师那眸子时,又半点也生不出来。
“因为,那些画儿所承载的记忆并非那般美好,那时候我和陛下心里总是隔着一层薄纱,总是无法真正贴近彼此。我不愿再如此下去了,便将画儿烧了。往者不可追,我希望和陛下有一个新的开始。”李师师轻盈地转过身去,声音里满是柔情,
留下一个聘聘婷婷的背影给赵信。
巨大的惊喜袭来,赵佶一下子愣住了,半响,他才缓缓上前,从身后轻轻握住李师师的肩膀,柔声道:“师师这是终于想通了,愿意进宫做我的明妃了么?”
“不,”李师师转过身,巧妙地推开赵佶放在他肩头的手,“我不愿成为那深宫中平凡无奇的李明妃,只愿做陛下心中独一无二的李师师。”
“好!好!好!”赵佶连应三声??不做妃子便不做妃子,李师师的这番表白已然胜过世间一切,无非是自己日后多往宫外走动便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通这点,赵佶喜不自禁,情难自抑,又不由地从背后搂住李师师,柔声道:“师师是如何想通的?怎么忽地给朕这样一个惊喜?”
他沉浸在热恋的喜悦中,并没有注意到李师师脸上一闪而过的冷色,只听那柔柔的声音,似天籁般传来:“陛下不是派那个新封的郁承旨来递画的么?可真是个妙人,比那张迪有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