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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刘镇邦被自己三言两语唬住,徐妙锦顿时心中大定。
刘镇邦所说的话,倒是与她心中的推测,几乎一模一样。
王守廉若是直接找这些武将说要造反,这些人只要脑子没坏掉,肯定是宁愿死都不会听他的。...
夕阳将尽,余晖如血,洒在鸡足山层层叠叠的林梢之上。赵明倚门而坐,竹杖横膝,目光落在远处山谷间升腾起的一缕炊烟上。那烟笔直升起,又被晚风轻轻扯散,像极了三十年前建文帝焚诏那夜,从宫墙缝隙里飘出的最后一点灰烬。
他闭目轻叹,手中竹杖摩挲得发亮,两个刻字“清明”已深陷木纹之中,仿佛不是刀刻,而是岁月磨出来的。
忽闻脚步??,自山路蜿蜒而来。不似猎户粗重,也不似樵夫急促,倒像是……一种迟疑的归来。赵明未睁眼,只道:“你回来了?”
来人停下,喘息微颤。“我回来了。”是赵文清的声音,比三年前更沙哑,却多了几分释然。
赵明睁眼,只见她立于阶下,衣衫褴褛,拄着一根断裂又用藤条缠好的竹杖,背上的竹篓空了大半,唯余一角油布尚裹着残卷。她瘦得几乎脱形,脸上沟壑纵横,唯有那双眼睛,仍如山泉般清澈。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赵明起身扶她进屋。
“我也以为走不到头了。”她坐下,接过赵明递来的热汤,双手颤抖地捧住,“江南最后一站是徽州,我在那里讲完《退位录》第三遍时,昏倒在祠堂门前。醒来后,村妇喂我喝了七天药粥,说‘您若死了,我们谁来讲真话?’”
赵明沉默,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包陈年草药,放入陶罐慢炖。屋外暮色四合,山雀归巢,虫鸣渐起。
良久,赵文清低声道:“我走过了六十二座城,一百三十七个村落。抄录的《退位录》不下千份,有的被官府收缴焚毁,有的随讲者入狱失传,但更多的,已扎进泥土里生根发芽。贵州苗寨的孩子们用侗语背诵‘吾一人之恨,岂可化万千家庭之哭’;云南驿道边的老兵临终前嘱咐子孙:‘若朝廷再征重税,便去鸡足山找守墓人讨个说法。’”
她苦笑一声:“我不是圣人,也不是贤士。我只是个逃了半辈子的女人,如今终于敢回头看看自己走过多少路。”
赵明点头:“你走的每一步,都在替建文殿下补写遗诏。”
“可我还有一件事未了。”她忽然抬头,“韩岳的孙子……他来找过你?”
“来过。”赵明取出那封遗信,递给她看。
赵文清读罢,泪水无声滑落。“韩公当年救我出宫,不是为了让我活着,是为了让我记住??记住那些被抹去的名字,被烧掉的奏折,被篡改的史书。他曾说:‘历史可以被遮蔽,但不能被杀死。只要还有人记得,它就会复活。’”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压低:“你知道吗?我途中听说,京城最近在重修《皇明实录》,启元帝亲命陈廷章主持,要求‘据实直书,不隐不讳’。连建文年号都恢复了,称‘静宗仁孝皇帝’。这是百年来头一遭。”
赵明微微一震。
“不止如此。”赵文清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函,纸页泛黄,火漆残破,“这是江南一位老儒托人辗转送来的。他说,宫中档案馆新开放了一批洪武末年的旧档,里面竟有建文亲笔批注的《孟子集注》,批语写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非虚言,乃治国铁律。’”
赵明接过细看,指尖触到那墨迹边缘,仿佛能感受到三百年前那位青年帝王伏案疾书时的心跳。他喃喃道:“原来他早就在等这一天……等有人真正读懂他的选择。”
“可天下不会永远清明。”赵文清望着窗外夜色,“权臣会再生,苛政会复起,人心也会遗忘。我们这一代人能守住真相,下一代呢?下下一代呢?”
赵明起身,走到墙角那只老旧木箱前,缓缓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着数十本手抄本,封面皆题《退位录》,字体各异,纸张新旧不一。有的用宣纸精抄,有的写在粗麻纸上,甚至有几本是用炭条写在树皮上的。
“这些都是这几年各地送来的回响。”他说,“有人读后痛哭三日,散尽家财赈济乡邻;有人写下万言书呈递御史台,请求废除奴籍;还有一位女童,在义学念完《退位录》后问先生:‘皇帝也可以不要权力吗?那为什么现在的大官都不肯让?’”
他轻轻抚过那些册子,如同抚摸沉睡的灵魂。“它们不再是秘密,而是种子。种在田埂上,种在学堂里,种在孩童心中。纵使将来风雨再至,总会有一个人,在某个角落翻开这本书,然后问自己:我可以不一样吗?”
赵文清静静听着,忽然笑了,眼角皱纹如花开般舒展。“我想起一件事。去年冬天,我在湘西一个偏僻山村讲史,有个八岁的小女孩听完后问我:‘那个皇帝为什么不打仗报仇?’我说:‘因为他知道,打赢一场仗,要死很多人;而讲清一个道理,可能救很多人。’她想了很久,第二天带来一幅画??画的是一个穿龙袍的人跪在地上,给一个农民擦脚,旁边写着五个字:‘真正的皇帝。’”
两人相视无言,唯有炉火噼啪作响。
夜深,山风穿窗而入,吹动桌上一页残稿。赵明拾起一看,竟是当年建文亲书的那行字:
>“吾以退为进,非怯也;以忍为仁,非弱也。”
他凝视良久,忽觉胸口一阵温热,仿佛有股力量自血脉深处涌出。他转身取出笔墨,在一张素纸上郑重写下八个大字:
**退而不亡,仁则长存**
然后吹干墨迹,将其夹入最新一册《退位录》中,放入木箱最上层。
次日清晨,赵文清执意要再上山一趟。赵明陪她攀至崖畔那株老梅之下。三年过去,梅花依旧年年绽放,枝干更加苍劲,根下酒渍犹存。
她在树旁盘膝而坐,从竹篓取出一只小铃铛,系于梅枝高处。风吹铃响,清音悠远。
“这是我从苗寨带回来的‘醒心铃’。”她说,“传说古时巫师用它唤醒迷途亡魂。今日我把它挂在这里,愿它日日夜夜响彻山谷,提醒世人莫忘初心。”
赵明望着那铃,忽有所悟:“你是不是……病得很重?”
她一怔,随即微笑:“快不行了。肺痨,拖了两年。我不想死在路上,所以拼了命赶回来,只想再见你一面,再看一眼这山、这梅、这人间清明。”
赵明喉头哽咽,却强忍未落泪。“你要葬在哪里?”
“不必立碑。”她望向无名墓方向,“若魂有归处,我愿守在主公身边。若无,便化作风雨,落在每一本《退位录》翻开的刹那。”
三日后,赵文清病逝于茅屋之中,面容安详,唇角含笑。赵明依其遗愿,将她火化,骨灰分作三份:一份撒入鸡足山溪流,随水奔流入江;一份埋于老梅树下;最后一份,由赵明亲手装入一只青瓷小瓶,藏于无名墓侧石窟之内。
出殡那日,奇迹发生。
方圆百里的百姓自发前来送行,竟达三千余人。他们手持白花,默默列队于山道两旁,无人喧哗,唯有低吟《退位录》中的句子在山谷间回荡:
>“吾一人之恨,岂可化万千家庭之哭?”
>“宁负己身,不负苍生。”
>“愿后来者知:治国之道,不在夺权,而在安民。”
更有数十名少年学子跪于路口,齐声朗诵建文遗训,声震林樾。远处飞鸟惊起,盘旋不去,似亦为之动容。
赵明站在人群中央,手中握着那枚赵文清临终前交给他的玉佩??与韩岳侍卫后人所持另一半正好契合。他仰望苍天,雨水悄然落下,混着泪水滑下面颊。
他知道,这不是终结,而是传承的开始。
半月之后,清明书院举行首次“传灯仪式”。赵明亲自挑选十名品行端正、志向坚定的学子,授以《退位录》抄本,并宣布:“自此以后,每年清明,书院当选出一名‘守真弟子’,肩负传播真相之责,游历四方,讲史劝善,薪火相传,永不断绝。”
第一位守真弟子是个十三岁的孤儿,名叫李承志,正是李怀远族孙。他接过书卷时双膝跪地,朗声道:“我祖以死明志,我当以生继志!从此不求功名利禄,唯愿天下再无冤狱饥荒!”
全场肃然,掌声雷动。
赵明欣慰颔首,却在人群后方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宦官,身穿褪色蟒袍,远远跪拜于地,额头触土,久久不起。待赵明欲上前询问,那人已悄然离去,唯留地上一张字条:
>“老奴曾奉命追杀建文旧臣,今读《退位录》,悔恨难当。余生愿为义学扫地三年,赎罪万一。”
赵明握纸伫立,久久不能言语。
春去秋来,五年光阴如水流逝。
鸡足山已成天下人心中的圣地。虽无庙宇香火,却有无数旅人慕名而来,只为亲眼看看那座无名墓,摸一摸清明书院的碑文,听一听山风中仿佛仍在低语的遗训。
赵明年逾八旬,步履蹒跚,但仍每日坚持扫墓、授课、整理史料。他在院后开辟一片药圃,种植各类祛疾草药,无偿赠予山民。每逢冬寒疫病流行,总有村民连夜敲门求药,他从不推辞,常彻夜熬制汤剂。
某年隆冬,大雪封山,书院断粮多日。正当众人忧心之际,山下传来喧哗之声。开门一看,竟是数百名百姓顶风冒雪而来,肩扛米袋、柴禾、腌菜,说是“还恩来了”。
为首老农泣道:“十年前我家饿极欲卖儿,幸得书院施粥活命。如今日子好了,怎能忘了根本?”
赵明扶门而立,雪落满头,恍惚间似见建文帝立于云端微笑。
那一夜,他梦见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正与韩岳、赵文清、李怀远围坐灯下,共读《退位录》初稿。建文帝坐在主位,轻声道:“你们守护的不是我,是我做出的那个选择??放弃权力,换取和平的选择。只要这个选择还在被人谈论,我就从未真正消失。”
梦醒时,东方既白。
他缓缓起身,提笔在日记末页写下:
>“吾一生未仕,未娶,未有名位。
>然得守此山、此墓、此书、此人情,
>足矣。
>若后世有人问我:何谓清明?
>吾当答曰:心无私欲,行有担当,言存真义,便是清明。”
数日后,赵明安然离世,享年八十三岁。
临终前,他命人将竹杖置于胸前,手中紧握那枚合二为一的玉佩,嘴角含笑,似见故人相迎。
遗体火化后,骨灰撒入鸡足山五峰之间,不留坟茔。唯清明书院立一小牌位,上书:
**守墓人赵明之位**
而那根刻着“清明”的竹杖,则被供奉于书院正厅,世代相传。
又过十年,启元帝驾崩,新君登基,年号“承平”。登基大典上,年轻皇帝并未先祭太庙,而是派遣特使千里奔赴鸡足山,向无名墓献上金册玉帛,并宣读诏书:
>“昔有逊君静真,舍尊位以全百姓,其德巍巍,光照千秋。朕承天命,不敢忘本。自今日始,每年清明,举国休务一日,设‘仁政纪念日’,诵《退位录》,省己过,察民瘼,以继遗志。”
消息传开,万民称颂。
而在遥远的西北戈壁,一座废弃烽燧遗址中,考古学者偶然掘出一块焦黑木牌,上面依稀可见一行刻痕:
>“龙脉不在山川地理,而在百姓口中。”
与此同时,江南某小镇私塾内,一位白发老教师正领着孩童齐声诵读:
>“吾一人之恨,岂可化万千家庭之哭?”
窗外春风拂面,桃花纷飞。
一只蜜蜂停在窗棂,翅膀微微颤动,仿佛也在聆听。
天地寂静,唯有书声琅琅,穿越百年风雨,响彻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