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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我和阿铮在章莪山顶种下的梨树还是没有发芽,枝干光秃秃的,我因此很是闹心,只好百无聊赖地趴在地上晃着尾巴,看着春花遍野的另一座山,好不羡慕。
阿铮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我答应他会好好养这株梨花,还保证说,他回来时定能梨花漫山。现在我觉得自己真傻,养花哪有那么容易。
阿铮是个凡人。凡人是多么可怜啊!没有长生不死的能力,只有脆弱的肉身。这是我作为一只神兽的深刻感言。
我遇见阿铮的时候,他还是个猎人。凡人都说我章莪山上神兽颇多,能弄死几只拿去卖掉,定能大赚一笔。所以我们虽然是神兽,却要时刻提防着这些贪心的凡人。
不巧,那一年我受了很严重的伤,他来到章莪山上打猎,用手中那把弓箭瞄准了我,我没有力气逃跑,只好哀鸣几声,等待死期。良久,他没射出那只带着好看翎羽的箭,却收起弓箭向我走来。开玩笑!这是在蔑视我一只上古神兽的尊严吗?我于是冲他鸣叫起来,声如洪钟,他听后果然愣住,不过却只有片刻。他走到我跟前来,低下头查看我的伤势,不知从身上的哪个口袋里摸出一瓶白色粉末,洒在我的伤口上,疼得我又叫唤起来,他闭着眼揉了揉耳朵,笑笑:“原来你就是狰。”
然后他每日都来给我上药,同我说话。我伤未痊愈,尚不能化为人形同他聊天,只是听着,今日集市上买了些什么有趣的物件,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他也叫铮,铮铮铁骨的铮。我于是想,若是我换了人形,就叫他阿铮。
我伤好的那天,化了人形在章莪山上等他。他果然没能认出我。
我叫他:“阿铮。”
他呆愣片刻,看见我身后的五尾,才笑起来:“原来你化成人形这么好看。”
前年阿铮说他的国家被侵略了,他要加入军队去打仗。我哽咽着问他要去多久,他找到一株梨树苗,对我说,等梨花开了,他就回来。
于是我每天用章莪山上清亮的溪水浇灌,认真地松土、施肥。可是不管我怎么用心养,树苗都没能长出一点芽来。
我总说凡人贪心,但其实真正贪心的不过是我罢了。一个神兽竟然固执地想在寸草不生的章莪种出漫山的梨花,还固执地想和一个凡人白头到老。
只是我没想到,凡人短暂的不只是一生。我所以为的长情,于他不过片刻的悸动而已。
是了。我怎么能忘了呢?梨花,梨花,离别不需话。梨树发芽的时候,阿铮真的回来了。只是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妻子。
他们在对面那座山上赏花的那天,章莪的梨花开了。
一切都好。瑶碧远山,春花烂漫,彼崖好景,良辰美眷。
只除了章莪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还有一个折了梨花独饮悲酒的我。
而今梨花终遍野,公子彼山笑问她。
齐松在一片迷雾中到了这片山林,明明春暖花开的时节转瞬却飘起了泠泠细雪。
说是山林,却无草木,山间堆满了各色的玉石。
春衫单薄,齐松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红衣姑娘生生打了一个冷颤。
空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齐松暗暗拿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玉石,谨慎的盯着眼前模样怪异的姑娘。
姑娘仿佛并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抱着酒坛衣裙迤逦间已是席地而坐,身后五尾微微晃动。
“樵柴人,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故事发生在章莪山。
奉命守在章莪山的异兽厌倦了枯燥的守山日子,偷偷下了山。
凡间的山林草木丛生,有烈日当空也有大雨滂沱。山间飞鸟鸣叫,偶尔还能看见走兽奔腾,与冷清的章莪截然不同。
她喜欢这里。
山中时常还有人来,修行的精怪指着一伐木少年告诉她那是樵夫。
她看着少年手起斧落,突然就想到了常年飞雪的章莪山。
若是树木伐尽,是不是这里便会成为第二个章莪?
少年又一次来时,她依着人类的模样幻化人形。
“你干嘛要把它们砍掉?”
许是没想到这里会有姑娘来,伐木的少年愣了一会才答到。
“为了吃饭啊。”
人类五谷作食,以火烹之自是少不得柴火。
她想不出反驳的话,便悄悄尾随着少年。
狭窄的道路渐渐宽敞,不远处屋舍林立。炊烟袅袅升起,少年加快了步伐,等她到村庄时早已没了身影。
她是被村民打出来的。林中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出她姣好的面容,还有她额间独角以及身后的尾巴。
夜黑如墨,几颗星子横空,她看着提灯而来的少年本能的退后了两步,他也是来打她的吗?
少年将灯放在地上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这是酒,可以止痛哦。”
少年不怕她,每天晚上都会来陪她说话。
几日下来倒也熟悉了,她问少年为什么总要伐木,树木伐完可就不会再有了。
少年听后却是大笑道,他虽伐木却也种木,这样山林才能福泽后世,傍山生存他又怎会破坏它。
弯月悬空,少年送给她的一枝梨花盛放,洁白的像是章莪飞雪。
她被前来捉拿她的上神带走,少年的身形渐渐模糊,她听见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每年梨花开时我便来这里看你,喂——我们说好了。”
百年受罚,等她回到章莪时再也没能见他。
齐松看着低垂了眼眸不再说话的红衣姑娘,开口问了句后来呢。
姑娘却只看着怀里一枝梨花迎雪绽放的酒坛,仿佛那个告诉她可以止痛的少年还在眼前。
“樵柴人,你该回去了。”
齐松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模样怪异的姑娘在和他说话,当他醒来时却再也想不起梦中场景。
齐松望了望远处被大雾笼罩的山脉,也不知从哪代祖先传下的规矩,每年梨花开时便要来此地一宿。2k .
他拿起树种往深林走去,朦胧中仿佛听见了女子的呢喃。
——狰,我叫狰。
——我们说好了。
白锦无纹,一支羽箭破空而至,将狰钉在一棵大树上,温热的鲜血沿着尾羽流溢而下。
“中了,中了。”白祈轩翻身下马,拔下羽箭,高举那只稚幼的狰,“爹,你看,是只小豹子。”
白澈驾于黑驹之上,扬眉噙笑,欲告子知此兽乃狰,却见一只硕大的狰掠闪而过,掳着白祈轩疾驰远去。
白澈立时纵缰驰马,连发几箭,在章峨山中刮起凌厉的风声,惊得狰四处逃窜,狼狈不堪。
白澈手持长弓,拉至满弦,蕴着杀意的目光凝盯着狰。“嗖”的一声,一箭射在了狰的一尾。
然前方未融之雪铺展在陡峭之上,阻碍黑驹难上半步。白澈恼火之下翻身下马,狰的身影却已消失在山林深处。
白澈沿着狰的血迹寻去,愈往深寻,梨花愈盛。清风掠过花色千般,但见一女子,一坛酒,一枝梨花零落,雨打颦眉,别女子腮边醺红,落入酒中。
血迹止于此处,白澈上前相询:“姑娘可曾见到一狰与一童子?”
女子将那坛酒举近白澈身前,道:“饮下此酒,予我娓娓道来。”
白澈并未疑虑,接过酒坛仰头灌下,甚觉此酒醇烈,便问道:“此酒何名?”
女子舒眉淡笑:“晓梦酒。”
白澈饮罢,满脑袋溢上迷糊,恍惚梦一兽焉,栩栩然狰也。
虚虚实实间仿若传来白祈轩唤着爹的稚声,白澈遽然惊醒,只见白祈轩高举着雏稚的狰,赫然站在不远之处,白澈逡巡愕然后,霎时掠向白祈轩。
倏忽一枝羽箭厉啸飞来,白澈慌乱躲闪开去。
一种突兀的感觉油然而生,白澈错愕地见自己四肢成爪,后有五尾立浮于空。
利箭纷飞,白澈张皇失措地在林中逃窜,忽有一箭凌厉而过,正中一尾,致白澈惨摔落地,发出如击石般的哀啸。
白祈轩见状,怀抱着稚幼的狰慌乱逃入林中深处,白澈登时忍着痛楚,亦随之追去。
一阵奇异的清香,缠着沐风,伴着醇酒。白澈未寻得白祈轩,倒见一女子醉红纱裙,曾几相识。
白澈跃上前去,朝女子一声低吼。女子淡然一笑,将酒递于白澈道:“饮下此酒,予我娓娓道来。”
白澈无有顾忌,满饮一口,熏得醉意浓浓,少顷迷了意识。
梦有一人矣,栩如白澈,手挽劲弓,箭影如虹,纷射飞禽走兽。忽有一箭厉啸而过,直袭一只稚幼的狰,光影之中,那狰忽变白祈轩之样,白澈霎时只觉浑身血液抽空,厉喝一声:“不!”
千钧一发之际,白澈俄然觉醒,悚惶不已,惊闻白祈轩稚嫩的声音在一旁轻唤着爹,蓦然盈泪而下。
月余过后,章峨山上初春玉树芳华堆雪,白祈轩携着伤势方愈的狰,一子一兽蹄步清扬,带着烂漫的风暖花盛,踏碎深山融雪,白澈踱步相随。待往深去,不见其子与兽,但见一女子,红裙似火,五尾一角。
白澈上前相询:“姑娘可曾见到一狰与一童子?”
“饮下此酒,予我娓娓道来。”
“此酒何名?”
“醒悟酒。”
白澈豪饮半坛,恍惚见一兽焉,栩栩然狰也。
她曾经有个好听的名字,阿筝。是梨花帮她取的。梨花说,女孩子叫“狰”不好听,从今以后,你便叫“筝”吧!
她都还记得,只是梨花,你何时才能醒过来?
在几百年前,章莪之山并非像现在这般草木不生,也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
狰第一次见到梨花是在山顶的梨花树下,有风拂过。狰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你可有名字?
他继续摇头。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忧郁,茫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也记不得过往的一切,他只知道,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狰回过头冲他嫣然一笑,不记得也没关系,以后,你就当是这山上的人,就好比这株梨花树,它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可它也在拼尽全力地去开花,以后,我便叫你梨花好吧?
他默不作声,狰就当他是应允了,那我叫你梨花了?不管他是否同意,狰都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叫他,梨花梨花……
阿筝喜欢梨花,梨花说,“这山上四季如春,适合放纸鸢,纸鸢又名风筝,是阿筝的筝。”
阿筝笑笑,手中握着梨花做的纸鸢,随着风跑起来,纸鸢缓缓升上天空,阿筝却松开了手中的绳子。阿筝回过头,浅笑嫣然地看着他,“梨花你看,它是不是就可以永远都在天空飞舞了啊?”
阿筝看着梨花,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新的情愫。
章莪之山本是没有冬天的,却在这个季节里下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场雪。似鹅绒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了满山,阿筝伸出手接住,雪却在落入掌心的一瞬化成水滴。“好凉啊!梨花,你看,这是什么?”
“这叫雪。”
“好美啊,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呢!”阿筝随着雪花翩翩起舞,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回过身,眼神凛冽地看着梨花,“梨花,你是谁?”
梨花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阿筝,默默垂下了头。
山神曾经告诉过狰,山上的灵气已经渐渐消退,山神也会随之消失,山神把章莪之山交到狰手里,让狰守护山上和睦共处,但这灵气已经不足以再生出别的精灵了,所以山中不允许有狰之外的任何妖。一旦有妖吸食了山中的灵气,章莪山便会极速恶化,所有生灵将会在一夕之间毁灭。
山上的温度逐渐变冷,阿筝直直地看着梨花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过了许久,才说:“梨花,好冷啊。我们回去吧。”
回到山神庙里,梨花直接瘫倒在地上,眉头紧皱着。
待阿筝回过神来,梨花人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株小小的梨花。
从此之后,章莪之山四季分明,却再无草木了。
又是一年冬季,大雪初下便染白了整座山,狰一身红裙在冰封的雪地里格外显眼,她拿出梨花,轻轻置于身侧,仿佛梨花就坐在她身边,远处依旧是一幅春暖花开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