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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子赋第一次见到阿鸣是在宋家后岭——那个只有宋家家主才能进去的地方。
那时的她坐在大得异常的蕈上,像个孩子一样晃着双脚,是的,是一双如玉般剔透的小脚。
“呵呵……你这人怎么盯着人家的脚看?”她眉眼浅笑,声音好听得如同罄音。
宋子赋瞬间羞红脸,还未解释,她便凑到了他跟前。
他才发现眼前女子的后背忽闪着两双如蝉丝一样透明的羽翼。
“呵呵……我叫阿鸣,你了?”
“宋子赋…”那轻悦的声音在山岭间飘散,令宋子赋错觉的以为这一切都是幻觉。
宋家以替圣上治理洪涝受宠,可谁又知道真正的有功之人是那个被囚禁在宋家不知来历的怪物。
是啊,怪物,那个他最初眼中如仙一般的女子。
正因如此,在齐国灭亡时他没有被殃及,也正因如此,他认识了鸣蛇。
鸣蛇是他从小到大的伙伴,修为尚浅的鸣蛇只能化作半人半蛇,却陪他度过了整个童年。
那日池边他不是没有看到她,只是明知道大旱不是因为她,却还是将她带了回去,并因私心留了她那么久。然而她还是走了,一如当年。
他不知道的是,鸣蛇离不了那朵覃,能撑两年已是勉强,这世间,已再
她去了邻近南海的雪山之巅,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南泽,亦可以看到他腾飞与湖泽之上。
她笑了,身后莽莽冰原似乎被她笑容融化,化作溶溶雪水顺山流下,恍若泪水缓缓淌下。
她仰起头悲鸣一声,声如钟磬,恍恍欲绝。
最后她张开双手,附身跳下了山崖,当湖水将她淹没时,她仿佛又看到他缓缓转过头,微笑着问她,“还好吗?”
“嗯。”
扶掖城旱了一年,今早才下了场大雨。城中百姓欢呼,城外却是箭弩拔张。
“鸣蛇?”男子双手交叉抱于胸前,语气温和似是友人低语,“阿鸣,你四处制造大旱,可不大好。”他随意将肩膀靠在树干上,激得梨花随着树梢上停留的雨水骤落,也不知迷了谁的眼。
“教我想想,”阿鸣却是一番沉思,她撑着把伞,摇晃着坐在树枝上,看了眼男子虽未撑伞却滴水未沾的衣袍,“你懂引水之术,也不是东海那个老龙王,应是九殿下鸱吻吧。”
似是被勾起了兴趣,男子眯了眯眼,“你应该在鲜山待着,而不是跑出来作乱。”
阿鸣咯咯地笑了,好似听到什么笑话,“喂,你不觉得这天下变成沙漠挺好的吗?”
钟宣不记得了是第几次梦到此番情景,梦中那位佳人身着素裳撑着一红伞坐在巨蕈上笑靥如花望着他。两两相望半隔漫天花舞,她细语长绵道:“钟宣,钟宣,你莫要忘了我。”
模模糊糊之际,天际早露了一色晨曦。钟宣觉得梦境甚是怪哉,明明从未见过那女子,却从泛起铭心的熟悉。
后返鲜山梓乡看望家中孤母,收拾室内琐碎翻出一卷旧画轴。小心翼翼将其摊开,泛黄的纸张呈现一位头生异角下蛇身的绿衫女子凌立虚空,下方是翻腾的洪涝。钟宣愈看愈发得心慌,便拿着画轴问母亲。
老母盯着画像看了许久,又想了些时候,才断断续续得道来缘由。大意是钟宣少时老是爱去后山河畔戏闹,可那河水水位不稳。钟宣阿爹怕他溺水,便向村中老巫讨来这幅画日日供奉保子平安。
听完母亲的叙述,钟宣突发想去久违的后山转转。翌日清晨,钟宣起身离开家中,来到后山的黑水河畔。并未觉得此地与孩童时的有何异样。眼角转隙间,余光瞥到一方大蕈与梦中景象一致,却不见那素裳佳人。
正值疑惑之际,听闻一句欣喜的“钟宣,你回来了!”回首相对,恰是梦中那位女子,不同是多了一尾蛇身和背上双对飞翼。
钟宣吓得直往后退,没注意脚后急湍的黑河,一头栽了下去。也许因恐惧到了极致,喜水性的钟宣在河中浮沉上下逐渐失去意识,一只素手拉住他脱离溺水之危。
那女子苦笑道:“钟宣,你还是忘了我。”身后四翼开始大煽,后山的草木刹时萎顿,黑河竟可见河床。
或许是惊吓,或许是前情刻骨,从前失去的记忆此刻涌回脑海。钟宣想起来面前的女子鸣唤绿衣,根本不是母亲所说的神明,是他的亡妻。
钟宣年少时常去后山玩闹,不是因为喜水性,而是后山有个小姑娘爱听他敲磐石乱编的曲子。一晃到了弱冠之年,钟宣扭捏老半天问绿衣愿不愿意嫁给他。
绿衣点头道好,殊不知她不可离开大蕈。在她嫁与钟宣三年当中,凡间年年大旱颗粒无收。掌管天下水系的水官发现了绿衣,谴责鸣蛇本为灾祸。命她以身血肉化甘霖降雨,补过曾犯下的大错。绿衣只得应允,但求得水官降雨过后能将她的精魄至于伊水畔。
钟宣最后见绿衣便是在她以身祭雨时,过后再寻不见她的踪迹。相思病入骨髓,便画了亡妻的肖像立于床头。家中老母见独子憔悴不堪,去求村中老巫取得一瓷瓶忘忧水给予不知情的钟宣。钟宣睡了五日后,如老巫所言忘了前尘旧情。不久,钟宣前去洛阳赶考中了秀才甚少归家。
待往事回首,再看眼前人早已慢慢消逝。只留余音:“你记得我便好。”一切归于原样,巨蕈上还剩一块金玉磐石。
从此往后,伊水畔多了个爱敲磐的隐士。过往路人有问之,皆答磐磐之音为吾妻所爱。
说完也不待他反应,翅膀自背上展开,露出伞外就要飞走,最后还是堪堪落入了鸱吻怀里。
“下着雨翅膀都湿了,又如何飞得起来?”鸱吻低声笑着,手中却搂的更紧了些。
“你!”阿鸣怒瞪着他,没想到他竟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
阿鸣想,若不是鸱吻半路杀出来,扶掖便已是一片荒漠。
她之后去了许多地方,鸱吻却一直跟着她。她打不过鸱吻,法力也比不过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鸱吻在各地降下一场又一场雨。
“诶,阿鸣,”鸱吻将狗尾草叼在嘴里含糊不清的呢喃,“你看咱俩多配,你致旱我引水,正好去掉你身上的劣根。”
阿鸣白他一眼,“你坏了我的计划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计划?”鸱吻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将人间都变成荒漠?可真是个天真的计划,你可知我为什么而来?你当玉帝看不出来你要干嘛吗!”
她被吼的一愣,随即以更大的怒气回击,“他派你来抓我还是杀我,你倒是动……”
“你别以为我不敢!”鸱吻一手扣住她的喉咙,咬牙切齿的瞪着她,双目似要冒出火来。
他却从不曾想,自己要杀她易如反掌,却当真是一次也未动过杀她的心思。
鸱吻总是想,阿鸣她本性不坏,加以引导总能走回正道,不想她却丝毫没有收手的念头,连一丝悔改也无,时间越发紧,他只得向她服软,“阿鸣,你回去给玉帝认个错,我再求个情,此事便了了,到时你想怎么玩都行,你致旱我引水,大不了我陪你一辈子,只是你若执意不思悔改,我……”
“你会如何?杀了我?”阿鸣嗤笑,“你觉得我稀罕你的一辈子吗?”人人看小说 .rrk3dxs.
“我……我便陪你一起不思悔改好了,你不稀罕没关系。”
阿鸣自出世便被囚于鲜山几万年,累世孤寂积压,她却无处宣泄,怨气积攒,才想将人间变作她的家园。
“有的人一出生便带着瑞气,有的人一出生却是灾星入世。”
她的一句轻叹引来鸱吻一声轻笑,“我便是你的福星,有我在,你这灾星便可退位了。”
阿鸣突然觉得,人间还是这样美些。
玉帝终是没再追究他们,自此鸣蛇虽游于世间,却再未引起过旱情。
庆和四年,南菀大旱,民不聊生。
南菀王四处寻觅奇人异士,以求解决此事。
我恰好云游至此,见南菀妖气冲天,许是骨子里的使命感太强,随手揭下了皇榜。
我是除妖师,这世上仅存的除妖师。
旦日,我出发寻因。途中,人贩子买卖少年少女,有一少女伫立其中,面目未长开便有了倾城之色,更难得的是她不似其他面目姣好的少女一般,小小年纪便满身风尘,她如沙漠中仙人指那一生只开一次的花朵般惊艳又倔强。我亦不愿承认,我竟隐隐约约有了一丝心动的感觉。
“这少女银钱几何”
“非千两白银不换”
我买下了她。
“我叫江青,你以后就跟我混,如何?”
她不语,似乎觉得我与那些人贩子无二,心下恼怒,便带她折回,找到聚在一起数钱的人贩子,未留一活口。
“鸣”她淡淡的开口,仿佛面前发生的与她毫无关系。
“什么?”我疑惑道。
“我的名字,鸣。”她再次开口,以不像之前那般冷漠。
我带她走了很多地方,我们走过南菀极南的沙漠,去了南菀极东的古林,踏遍南菀极北的雪原,看尽南菀极西的草原。那些地方大抵以前都很美,但如今只剩下龟裂的大地和灼热的烈日。人们都在极北雪原苟延残喘,依靠着消融的雪山勉强活命。
某日,她看见路边爬伏着的黑瘦的人,问我“他们为何不去雪原以求活命。”
我想了想,说“此地距雪原甚远,舟车劳顿,穷人没法支付昂贵盘缠,年轻人依靠双脚,老人孩子便只得在故乡等死。”
路边一奄奄老人似乎听到我们说话,很费力的说“这大旱来的蹊...跷,人们皆...知南菀在五...泽中最是...富裕。向来气候宜...人,这忽...然就大旱,实在蹊跷...得很。”
鸣当下面露不忍,她把随身水囊送给老人后看向我,我当既意会,拿出一把碎银给老人。
“你知道南菀为什么会大旱吗?”鸣突然没由来的问我。
“当然,妖物作祟。”我答到。
鸣没理我,自顾自的给我讲了个故事。
她说:有一只鸣蛇,她很向往人类的生活,于是她来到了南菀,她暗中庇护南菀风调雨顺,压制着自己天生喜旱的天性。不知谁传出吃了鸣蛇肉可得长生,于是所有南菀人都来猎她。她很伤心,很难过,也很气愤。她吞掉了南菀水脉,致使南菀大旱。但现在她发觉自己还是心存不忍,她后悔了。
“我就是那只鸣蛇”她又说,说罢她手掐诀,已不再是少女模样,眉眼倾城举世无双。
心中微怅,这天终究还是来了,捉妖师这行当大概要失传了,没办法,谁叫自己动了心。
“鸣”我叫她。
她抬头看我。
“余生莫相思。”说罢,我便以自身法力修补南菀水脉。又用自身神魂幻成一朵覃,弥补她招旱的天性。尽管代价是消散天地间,亦不悔。
南菀有传言,在南菀极南的沙漠中有一片桃林,一女子于桃树下坐覃上,泣鸣磬亮。
当她露出那条骇人的蛇尾时,宋子赋仍不能相信,那个和自己在岭间奔跑,笑着诚若等他长大就做他新娘的人是眼前这副模样。
她望着惊恐的他,依旧在笑,她说“害怕就走吧,别回头。”
宋子赋转身就跑,像丢了魂似的,几乎是一路摔回家。
可到家,父亲就甩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原本就混乱的脑子越发不清明。
父亲指着他骂了些什么他全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那条磷片斑斑的蛇尾。
后来要不是母亲拦着,他那日恐怕就死在父亲的棍棒之下了。
他大病初愈后没去过后岭,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那条蛇尾么?
再后来,谁也没提起过,就连宋子赋都开始怀疑那段住在后岭的日子只是一场梦,美梦始,恶梦终。
他娶亲那日,红烛喜字、灯火辉煌,隐隐有女子空灵的歌声传来,悦耳如罄。
有人笑说“这是祥兆啊,仙人唱歌。”
大家都笑了,可宋子赋却推开人群,跌跌撞撞的往后岭跑,一脸的紧张欣喜。
这一幕和那时多像,摔倒了爬起来,又摔倒。
后岭的大蕈上,花瓣飘飞,宋子赋气喘嘘嘘的抬头,那个如仙般的女子笑着说“说好别回头的。”
一瞬化为乌有,只留一把红伞跌落在蕈上。那是她最后的神识。
“阿鸣……”宋子赋带着苦音的斯喊,却再无人回应。
《山海经》有载,上古有鸣蛇,人身蛇尾,声如罄,能引旱制涝,十年一童子方可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