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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佩服你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者说,我真的很感激你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当林意和北魏皇帝说恐怕要很快赶回南朝时,在距离天武川并不算遥远的一条山岗上,在一辆停着的马车里,阿柴谆看了一眼天武川外已经平静的天空,然后车厢里坐在自己对面的白月露很认真的说道。
其实在天武川外的平原上,林意和北魏皇帝那些话的言外之意令人很容易猜测。
时间不等人,他必须尽快的在自己的修行上有所突破,或者尽快的拥有一些可以限制魔宗力量的手段。
白月露和北魏遗族这边的消息,便要拜托北魏皇帝了。
和元燕猜测的一样,北魏遗族和阿柴谆这边并没有爆发战斗,就如阿柴谆此时致谢般的话语,的确是因为白月露的选择。
北方遗族之前在和原道人的那场战斗里便已经元气大伤,当发现已经被阿柴谆的军队重重包围之后,白月露很快就做出了将自己作为人质,而换取北方遗族那些人安全的选择。
对此阿柴谆的确是有些感激。
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和贺氏谈条件,是因为自己手中掌握着的力量。
修行者有修行者的作用,而军队也有不可替代的用处。
他当然很珍惜手中拥有的军队。
北方遗族不管如何元气大伤,但若是白月露要做出鱼死网破的选择,以北方遗族的实力,他所拥有的军队和修行者,不知道要有多少死伤。
当失去了那么多军队和修行者之后,他是否还能有资格和幽帝这些后人一谈,便是未可知之数。
“我在党项时便知道你是很有野心也很聪明的人,所以我也很庆幸你能接受我这样的提议。”白月露平静的看着阿柴谆,说道:“只是我不知道你接下来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阿柴谆笑了笑。
他早在党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白月露就像是铁策军的军师,就明白这名年轻的女修行者不简单,而当白月露的身份又有了特殊的变化,变成了北魏北方遗族的继承者之后,他对这名年轻的女修行者更不敢有轻视之心。
他和白月露是敌人,但白月露这种表现得处处可以一谈,便让他越来越欣赏对方。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我很欣赏你的做法,也没有人天生就要和别人为敌,说实话我和你以及林大将军的确没有真正的仇怨。所以归根结底,我所追求的,还是我应得的一些利益。我在吐谷浑经营多年,若是没有铁策军入党项这件事,我最迟晚个一两年便能够成为吐谷浑的实际掌控者。但我也很懂得世事无常,这世间始终是强者才能掌控的世间,所以我对你和林大将军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可解的恨意。”
他看着白月露,由衷而丝毫不掩饰自己心中所想道:“最早我选择和魔宗合作,是因为他是漠北的掌控者,他可以决定党项和吐谷浑的很多事情,但到了现在,哪怕现在天武川那边的战局似乎对幽帝后人已经极为不利,再让我转头过去投靠魔宗,却有些不太可能。”
“我当然觉得如果纯粹从胜面上而言,关陇贺氏他们在这场战争里输给了北魏皇帝,接下来他们要想对付魔宗恐怕就胜面不大,但从魔宗之前从北魏叛逃回南朝之后发生的很多事,却已经让我彻底看清楚了,魔宗在世上行走,他已经根本不需要依靠别人什么,他就是雪原里真正的独狼。他曾经自己花费心血培植出来的力量都会被他毫不心疼的舍弃,他许诺过的东西,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会在意能否兑现。”
阿柴谆自嘲的笑了起来,“随着他现在的力量更为强大,强大到什么都可以用他的力量去解决的时候,他就更不需要和人做利益交换。”
白月露点了点头,道:“所以你虽然明知幽帝后人的处境有些不太妙,但你暂时还是想和他们合作。”
“我也需要等一等。”
阿柴谆看了她一眼,认真道:“所以我更该谢谢你,因为你的选择,至少保留了让我和你们以及林大将军谈一谈的希望。”
白月露微微的笑了起来,道:“那在形势明朗之前,你千万不能我出什么意外,你应该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阿柴谆又自嘲的笑了起来,道:“我当然明白,一个为了军中的普通军士都去把南朝太子弄死的人…。谁会像他那样疯狂。”
……
商船已经靠岸。
当船上的人想起经常坐在船头的那人,当他们的目光再次落向船头时,他们却惊讶的发现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魔宗穿行在繁忙的街巷之中。
他显得有些慵懒。
这种慵懒是从内而外的意态,他的一切都似乎比以前慢了。
去海外追杀沈念之前,他没有任何丝毫空闲的时候,他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宝贵。
他不会给自己任何一丝停歇的时间,甚至他恨不得自己可以分身同时做很多的事情。
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时间流淌得很快。
然而在那个海岛上一动不能动,遭遇那个牧羊女之后,时间却好像突然慢了下来。
而现在重新返回陆地,他反而觉得更加空闲。
他第一次产生了好像并没有什么事情要急着去做的感觉。
他当然明白原因。
在过往的许多年里,他始终有强大的敌人,他只要懈怠一分,便随时有可能被人杀死。
他必须脚步不停的变得更强大。
即便是去追杀沈念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海上要遭遇的是什么样的敌人,还有什么样的威胁在等着自己。
然而现在,即便沈念还没有死,但他确定沈念和自己相距太远。
他又有九幽冥王剑这样强大的杀器,他确定自己已经是真正的人世间无敌。
已经没有人再在他之上。
他不需要再去追赶谁。
他的后面,只有追赶他的人。
所以他很自然的会觉得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尤其当感知到自己光明圣宗的那个师妹都已经离开了世间,他重新踏上陆地之后,哪怕走在这样熙熙攘攘的街巷之中,那种扑面而来的热烈气氛,却反而让他觉得更加陌生起来。
这个世界好像和他并没有太多的瓜葛。
好像距离他很远,不太真实,没有什么乐趣。
他开始承认,也开始发觉,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真正在意的人,也似乎没有什么真正在意自己的人。
但他的师妹吴姑织,应该是一个。
原来他也一直生不起杀他这个师妹的心念,是因为随着岁月的流转,他的潜意识里,便越来越明白他这个师妹是想他可以在某一天悔改。
到现在,他还是觉得他的这个师妹太过幼稚。
但她真的可以算是他的亲人,算是真正在意他的人。
因为若是不在意,便不会在意他改不改,在意他走什么样的道路。
那些见都不想见到的人,当然是一刀砍了最痛快。
她和漠北的那些苦行僧们也截然不同。
漠北的苦行僧们狂热的将生命都奉献给他,只是因为他是他们的传说。
而她想要他某一天醒悟,是想他重新回归光明圣宗,重新成为她的师兄。
到她离开这个世间之后,他心中开始发觉和承认这些,只是这些竟在朝夕间成了过往。
对错也已经没有意义。
他当年的师尊和这个师妹,已经看不到他今后变成什么样子。
也已经无法和他纠结对错这个问题。
这个世间,没有人再期待他变成什么样的人,也没有再在意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这个世间所有的人,看他,谈论他,只会知道他是魔宗。
他再无别的身份。
他有些恍惚。
几名从他对面走来的担着重物的脚夫叫喊了起来,眼看着就要撞到,其中有两人甚至着急的厉喝叫骂起来。
但这几名脚夫在接下来的一刹那便震惊的差点互相撞倒。
因为他们的眼前突然没有了这人的踪迹。
……
魔宗在一座铺子的屋顶坐了下来。
这间铺子的屋顶上全部都是那种会开花的蒿草,有些是去年的,已经干枯如柴,有些却是从屋瓦之中新长出来的,生机勃勃。
他突然想停一停。
即便此时他的感知里已经出现了那种熟悉的气息。
那种气息就像是某种呢喃的声音在不断的挑拨他,在他身体周围不断的萦绕,让他赶紧去追上那名在海中逃脱的少年,解决这个麻烦。
这种呢喃的声音大有他不听从就在他耳朵边一直不停的吵闹,将他烦死的态势。
然而他坐在这些枯败和新生交织的蒿草之中,却就是想停一停。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拼命往前走,从来都没有停一停。
在关陇那边的战场上,也有一个近些年来从没有停过,甚至不停的赶路,赶得比他还急的人。
那个叫做林意的人在那里的大战结束之后,理清楚了沈约的故事。
而他此时,认真的想了想自己的故事。
他想了很久。
然后突然想先回南朝去看一看。
他没有再去管那种不断出现,不断挑拨他的气息。
他的身影在这座铺子的屋顶上消失,再次出现时,便已经在往南的道路上。
……。
时间过去了很久。
一道比魔宗似乎还要快很多的身影在一条官道上出现。
他出现的时候,便已经站在了一辆疾驰的马车的车头。
拖曳着这辆马车的马匹都没有察觉多少的不同,但车头上的车夫骤然一惊,双手不自觉的用力,这辆马车便缓了下来。
陈子云没有去管身边这名车夫。
他只是对着车厢里的林望北颔首为礼,然后神色极为冷肃的看着林望北对面的沈念,问道:“你是谁?”
这辆马车在接下来继续朝着北魏的北部边境而行。
当它在烟尘之中,在下一个道路拐口消失在一处山峡中,贺拔岳的身影也在远处道畔的一座茶寮外显现出来。
他深深的皱着眉头看着那些消失的马车。
他此时确定关陇方面的战斗已经出现了很大的意外,就连北斗七星的气机都已经出现,然后彻底的消失。
这意味着宇文珆也离开了人世间。
当然在他的计划里,宇文珆也并未他的盟友,也必须离开这个世间。
但在这一战之中便被人杀死,便已经彻底超出了他的想象。
当然最令他觉得荒谬和不解的是,魔宗竟然没有到来。
冬去春来,任何气机都有演变的固定规则。
就连天空的星辰,大海的潮汐,都不例外。
像魔宗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拒绝采摘这种最为甜美的果实?
既然杀死沈念是他真正登顶人世间的最后一步,他为什么诡异的不踏出这最后一步?
“是你疯了,还是这个天地突然疯了?”
贺拔岳笑了起来,他的脸色却变得有些苍白,双唇却有些异样的血红,“我怎么都看不懂了。”
……
因为想要停一停,甚至想要回头看一眼,所以魔宗走的并不急。
很快他有了一匹马。
这匹马驮着他一路往南,因为越往南越温暖,越接近春光,越有新嫩的草芽在从土里钻出来,所以这匹原本从战场退下来,被某个马贩子卖到市场里,有可能要和寻常的骡子一样在不断的负重驼运东西的过程里消耗尽它最后生命的老马,便越来越愉悦欢脱。
它的身上有不少刀伤和箭痕,但随着不断的往南行走,它也渐渐忘却了战场上的那些事情。
这种很随意散漫的赶路,也似乎让它恢复了更多的活力。
只是在有些往上的山路上行走时,它所受过的那些伤势,还是让它感到了吃力。
在一座山的半山腰,魔宗从它的背上跨了下来。
他拍了拍它的背。
有些精纯的元气涌入了它的身体,这匹老马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
它很有人性的舔了舔魔宗的手背,看着魔宗并没有再要骑它的样子,它便很自然的跟在了魔宗的身后。
这座山并不高。
越往南越没有高山。
只是山峦却连绵不断。
它和魔宗在山间停留了一夜,等到第二日接近正午时,它和魔宗来到了一座山峦的顶峰。
这座山峦的背阴面全部都是竹林和一些野生的茶树,那些茶树都在比较低矮潮湿的地方,水汽缭绕,光照明显不足,茶叶没有显现出那种翠绿或是深绿的色泽,叶片有些奇特的微紫色。
而这座山另外朝着阳光的那一面,除了有些亭亭如盖的雪松之外,还有很多桃树和野樱树。
此时桃树上才刚刚有细小的花苞,但那些野樱树却已经漫山遍野的开放。
那些野樱树的花朵很细小,色泽也是很单一的紫红色,单看一株似乎毫无吸引人注意之处,但漫山遍野都是这种野樱,涌入眼帘之后,却给人一种异常壮丽的感觉。
这匹老马慢慢的走着,啃着山间的嫩芽。
这种荒山里几乎没有人来,就连荒草都似乎生得分外野,都似乎不如外面原野上和道畔的青草鲜嫩,它当然不能理解魔宗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野樱花掩映着的山坡上有许多光滑的石坪,上面有很多坑洞,坑洞里有腐朽的木桩,还有烧焦的痕迹。
他站在了一处小小的石坪上,看向身前一条小溪,然后目光又越过这条小溪落向对面不远处的一座石坪。
他现在所站的这个地方,便是当年吴姑织在光明圣宗修行时的住所,这块石坪上,原本有一座很精巧的木楼。
而他此时目光落向的那座石坪,先前便是他所住的地方。
吴姑织这座木楼原本是空着的,但有一日他从山外返回这里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多了一个师妹。
后来光明圣宗毁在他的手中,或者更确切而言,是毁在那名叫做宇文猎的修行者和他背后的势力的操控之中,他从这里离开之后,便一刻不停的和各种各样的人战斗,一刻不停的朝着更高处走,他的确已经忘记了很多这里发生的事情。
直到他想要停一停,他才在很多年后第一次回到这里。
此时他站在这里,便开始想起当年的一些事情。
他当年在这里发现自己多了一个师妹时,便觉得自己的师妹怎么不如别的宗门里别人的那些师妹一样活泼好动,而且似乎不像是那种天赋极为优秀,让人觉得惊艳的那种存在。
她长得也似乎很一般。
也不喜欢说话。
说得最多的,反而是在吃饭的时候来喊他吃饭的那两句。
他一直就觉得他这个师妹有点弱,有点太幼稚,有点太普通。
他当年毫无疑问是光明圣宗里天赋最佳的弟子,毫无疑问是光明圣宗那些师长最看重的。他理所当然的会成为这一代光明圣宗的弟子之中的最强者。
所以很多时候看着她这有点弱有点幼稚的样子,他很多时候吃完饭放下饭碗看着她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到,这样不行的一个师妹,可能只有自己这个师兄将来多照顾她一些,多保护她一些了。
当时的确是这样想。
然而离开这里之后,他早已忘却了这些事情,早已经忽略了这些事情。
不杀便很好了吧?
直到此时站在这块石坪上,他才想起了当年那些片段。
……
魔宗去山间猎了几头野兔,在溪水之中扒皮剖洗干净了,然后在以前吃饭的地方生火将这几头野兔烤得金黄。
他留了一头烤好的野兔,然后将其余的吃了,在自己当年住所的石坪上睡了一夜,然后牵着这匹马继续往南行。
离开了这里之后,他有些漫无目的,甚至一开始他都没有想到自己一定要去哪里。
然而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在朝着建康而行。
于是他便去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