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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猪瞧着简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寻常人莫说杀猪,便是杀鸡杀鸭都未必下得去手。而有经验的屠夫却可以一刀毙命,而且想让血往哪流就往哪流,一滴都浪费不了。
白星亲手猎杀过猎物无数,自问剥皮取肉无人能及,可在放血这一项,也不得不道一句甘拜下风。
原本鲜红的血『液』流出来之后,马上就变成暗红『色』,滚滚的热气升腾,空气中逐渐弥漫开血『液』特有的腥甜味道。
不习惯的人见了这场景,难免有些害怕,但在某些人眼中,却意味着不可多得的美味。
孟阳喜滋滋看着大木盆中慢慢蓄起的猪血,头脑中已经在飞快盘算回去怎么吃了。
必然要多多的加葱姜蒜末,还有……
他还没想出个结果,却听旁边忽然有人叫自己。
“是阳仔啊。”
孟阳扭头一瞧,见是个穿着灰『色』儒生长袍的老头,扣着同『色』棉帽,下巴处留着三撇山羊胡,眼睛微微眯起,显然视力不大好。
他约么五十来岁年纪,脊背和脖子微微向前弓着:这是大多数贫苦人读书的通病,因为灯油太贵,不舍得多加一根灯芯的结果就是灯光不够亮,所以要凑上去才能看清书上的字,久而久之,难免仪态不佳。
他干瘦的脸上满是皱纹,皮肉已经下垂的很厉害了,看上去就有几分苦相。
然而孟阳却一点都不敢怠慢,立刻整理了下自己的衣冠,朝他作了个大揖,恭敬道:“赵先生好。”
赵先生一手创办了桃花镇上唯一一家私塾,但凡桃花镇上走出去的学子,不管来日成就如何,基本都曾当过他的学生。
所以赵先生可以说是本镇上除刘镇长之外,第二号有威信的人物。
白星刚才也不知被谁塞了一把南瓜子,正费劲巴拉的剥壳,此时见了孟阳举动,不禁对这老头多了几分好奇。
可任凭她再怎么打量,也觉得这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干吧老头……
赵先生点了点头,眯着眼睛往孟阳怀中的瓦罐上一扫,熟练地叹了口气:“你呀你呀,倒总肯为这些事情费心。若有这个用心的劲儿,多少诗集做不出来?”
贩卖诗词文章可比卖话本高雅多了,也赚的多了。
孟阳低垂着头,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对捉指尖,既不分辨,也不认错。
赵先生似乎早就习惯了他这个样子,也不『逼』着他表态,只是自顾自道:“你今年写的几个话本子,我也看了,倒是不错……不过若真有闲情逸致,不若多看些诗词文章,那才是正道……”
他唠唠叨叨说了好久,就像寻常家中长辈对待小辈一样,满是叮嘱学业的话。
孟阳自始至终都垂着头,依旧不作声,只是在最后来了句,“叫您费心了。”
赵先生又是一叹气,看向孟阳的眼神中满是惋惜,“可惜呀,真是可惜,如若来日有机会科举……罢了罢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了。”
白星站在一旁,一边吃瓜子,一边看两人对话,总觉得有些云里雾里的,不知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可惜。
什么叫来日有机会科举?
孟阳这才抬起头来,脸上挂着一如既往,春风般和煦的微笑,“先生也来买肉吗?”
赵先生点点头,“每年这个时候王掌柜卖的总会便宜些,我给那些孩子补补身子。”
他本人有秀才的功名,考到四十多岁也没中举,便果断放弃回乡办了私塾,每年教导的学生大约都在三四十人左右,贫者居多,其中许多人的束修都是拖了又拖,赵先生委实也赚不了几个钱。
读书是非常耗费精神的活儿,他心疼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们,逢年过节总会想办法替他们加点油水。
奈何自己囊中羞涩,也只能想尽办法找便宜。
孟阳见状,忙道:“我今年多赚了几个钱,不如……”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先生打断。
老头儿摆摆手,语气不高,却很坚决的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桃花镇毕竟太小了些,你还年轻,若有了闲钱,还是多出去走走看看,我那里尚且支撑得下去。若果然有心,去外头看了好书,回来说与我们听也就是了。”
孟阳恭敬称是。
“多去外头走走,长长见识,多读书,读好书……”赵先生殷殷叮嘱道,顿了顿,又道,“读书使人明理,即便不考科举,也是好的。”
一直低头不语的孟阳终于微微变『色』。
他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又朝赵先生作了个揖,“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赵先生盯着他的头顶看了会儿,点点头,语气软化下来,欣慰道:“有你这句话,我也就不担心了。”
他这一生科举无望,便把希望倾注在孩子们身上,而孟阳的天赋之出『色』,实属罕见。
这个孩子富有灵气,拥有一颗纯粹而宽厚的内心……然而竟无心科举,甚至就连日常做的文章、话本中,也流『露』出几分对皇权和朝廷的不满。
这实在是犯了大忌。
仅此一条,便足以绝了他的青云路。
赵先生曾推心置腹地与孟阳谈过几回,然后便得出一个近乎匪夷所思的结论:
这孩子可能是故意的。
他故意不去考科举。
初时赵先生觉得不可思议,可时间久了,多少就猜出点来,难免暗道造化弄人……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自己追求的,或许正是别人避之不及的,何苦强求?
人生短短数十载,只要无愧于天地良心,怎么活不是活呢?
只是……终究可惜。
言尽于此,赵先生不再多说,见猪已杀好,便认认真真从破旧的荷包内掏出几十枚大钱交于王掌柜,又仔细挑选了一条五花肉,用草绳穿好。
王掌柜敬重他生平为人,却也知道他不肯白要,便又低价半卖半送一条大腿骨,恭恭敬敬以油纸包裹好递过去。
赵先生这回没有推辞,略朝他拱了拱手,多付了几枚铜钱,与五花肉一并提在手中,又弓着腰背,沿着来时的路摇摇晃晃回去了。
这会儿家去,正好炖上肉,晌午孩子们就能饱餐一顿啦。
灿烂的阳光慷慨地泼洒在老头儿弯弯的脊背上,为他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
他倒背着手,一条五花肉和一根筒子骨吊在屈起的手指上,随着他的脚步摇摇晃晃。
倒透出几分难得的悠闲。
孟阳一揖到地,一直等人走远了才重新站起来。
白星咽下去手中的南瓜子,语气复杂道:“真是奇怪。”
孟阳问道:“什么奇怪?”
白星歪了歪脑袋,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个人很奇怪。”
她短暂的人生中,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
分明只是个干巴老头儿,自己一拳怕不是能打倒好几个,可观他言行后,却又觉得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正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这种力量仿佛来自天地间,将那具单薄干瘪的身躯都放大了,恍惚间令人觉得站在面前的或许是个很伟岸的人。
叫人望而生畏,继而生敬,竟难以生出一丝一毫的亵渎之心。
白星的话支离破碎颠三倒四,甚至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孟阳听懂了。
他又注视着赵先生几乎已经看不见的背影,沉默片刻,近乎梦呓,“是啊,赵先生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他心中颇有丘壑,只是想法并不为朝廷所喜罢了。
桃花镇的居民对读书人有着发自内心的尊敬,且孟阳素来与人为善,人缘极好。听说他想要猪血和一截猪肠,许多人都主动上来帮忙,满满接了一大盆猪血不说,还给他把猪肠洗得干干净净,几乎一点儿腥臊味儿没有。
若非亲眼目睹白星轻轻松松端起装了猪血后几十斤重的大木盆,他们简直想帮着一直送到家门口呢!
话说回来,那小姑娘手劲儿可真大呀。
孟阳收回混『乱』的思绪,也不看多少,抓了一大把钱丢到王掌柜提前准备的箱子里。
大家都是这么干的,虽说是便宜卖,可往往最后反而送出去的钱更多。只要想到这些钱能被集中起来做善事,大家也就心满意足了。
大约是第一次见到赵先生这一款的人,白星颇觉新鲜,回去的路上涌出来好多问题。
“赵先生是教书先生吗?”
“是的。”孟阳点头。
“那他为什么自己不去考科举?”
“呃……考过的。”孟阳迟疑了下,还是觉得应该实话实说。
“那为什么还在这里教书?读书人不都喜欢做官的吗?”白星像个问题宝宝,各『色』问题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接。
孟阳终于停顿了下。
他抿了抿嘴,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顿了顿才低低道:“其实做官,也未必真的那样好。”
有的时候做好人,未必会有好报的。
“你也不喜欢做官吗?所以才不去科举。”白星顺口问道。
孟阳不再说话了。
他还是目视前方,可白星却觉得他并没有看路,甚至没有在看桃花镇,而是透过前方的虚空,看某些早已不存在的过往。
悲伤的过往。
阳光灿烂明媚,可有的人心里却是一片凄风苦雨。
白星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儿,忽斩钉截铁道:“你很难过。”
“嗯?”孟阳愣了下。
白星双手抱着装满猪血的木盆,腾不出手来,便用下巴尖儿朝他胸口的位置点了点,“我能感觉到,你那里很难过。”
孟阳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是心脏的位置。
难过吗?
大约是,有一点的吧。
他茫然地捂住。
“我是不是不该问?”白星忽然有点后悔,声音也下意识放软了。
孟阳摇了摇头,“没有。”
白星没有再说话,但她觉得自己肯定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惹得书生不高兴了。
为什么做官不是好事情呢?
是因为有贪官吗?
那不去做贪官不就行了吗?
她不太懂。
白星两道眉头皱巴起来,眼中满是疑『惑』,还混杂着几分担忧。
从自己问出那个问题开始,书生周身的气息就瞬间低沉下去:他从未这样的。
不对劲,这不对劲。
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孟阳忙笑道:“不要多想啊星星,真的不是你的缘故,我只是……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
白星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安慰我?”
孟阳啊了声,脑袋晕沉沉的,明显没转过弯来。
白星竟有点烦躁起来,她很不喜欢这样,因为这样让她觉得自己像廖雁那个反复无常的混蛋。
但看来有的时候,混蛋也不是毫无道理的。
她不高兴了,“你在难过呀,为什么要勉强自己笑?还要对我说安慰的话?这是不对的!”
不想笑的话,不要笑就好了呀。
孟阳茫然地眨了眨眼,好像思绪都有些飞走了,慢吞吞道:“不对吗?”
他习惯了。
“不对!”白星用力跺了下脚,一张脸几乎皱巴成核桃,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书呆真是奇怪。
难过的时候,难道不该是别人安慰自己吗?可他为什么要安慰别人呀?
白星少有的无措起来。
她忽然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份不对劲一直延续到回家。
今天阳光很好,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发烫,连猫猫狗狗都跑出来晒日头。
它们挑选着自己喜欢的地方,舒舒服服躺成一张饼,惬意地甩着尾巴,眯着眼睛,偶尔翘起脚来『舔』『舔』『毛』。
啊,多快乐!
廖雁还在房顶上,翘起的二郎腿一晃一晃的,他手中还擎着一本话本,一手枕在脑后,看得津津有味。
他偶尔还会想呀,觉得自己这幅样子,是不是像极了读书人?
老远听见脚步声,廖雁挪开书页瞧了眼,看清来人后便从上面翻下来,“呦,看杀猪的回来啦?”
孟阳冲他笑了笑,“是呀,我去做血肠。”
廖雁突然皱起眉头,像野兽一样围着他转了几圈,最后两只胳膊一抱,“你不对劲。”
孟阳一僵。
难道混江湖的人直觉都如此敏锐的么?自己分明已经努力掩饰过了呀。
廖雁又去看白星,然后惊讶地发现小伙伴也很不对劲。
他龇了龇牙,茫然地抓了抓脑袋,“不过就是出去看了趟杀猪,你们这都怎么了?”
别是让猪的亡魂压覆了吧?
可这听上去也太离谱了吧!
孟阳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觉得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胸腔内有某种强烈的情绪翻滚,喉头发堵,似乎有许多埋藏已久的话憋在那里,多的快要烂掉了。
然而他说不出口。
其实他有好多话想说,那些不堪的可怕的过往多年来一直在心中盘旋、发酵、膨胀,每每午夜梦回便来折磨他……
他不想让母亲失望,也以为自己会过得很好,却无奈发现每每都会于噩梦中惊醒。而那些回忆就像浸透了他和家人的血,红到发黑,一次又一次,越加清晰。
再这么下去,他很怀疑终有一日,会被那些沉重的记忆压垮……
他也确实交到了朋友,甚至许多次都升起倾诉的欲望,但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而且快过年了呀,过年不就应该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吗?如果把自己的心事过往讲出来,会不会惹得别人不高兴?
难得,难得有人陪自己过年呀!
他不想再回到一个人的时候,真的不想。
孤独太可怕,像黑夜中潜伏的猛兽,将他的身心一点一点鲸吞蚕食……
他渴望陪伴,更胜沙漠中干渴的旅人渴望清泉。
孟阳去做血肠了,背影看上去更像是落荒而逃。
白星和廖雁都没有去追。
两人凑在一起,神『色』间都微微有点凝重。
良久,廖雁『摸』了『摸』下巴,正『色』道:“如果那书呆子疯掉了,我们是不是就没有饭吃了?”
白星用力瞪了他一眼,“我杀了你!”
这样你就不用吃饭了。
廖雁缩了缩脖子。
这丫头真的动了杀意哦,刺得他皮肤上都起鸡皮疙瘩了。
他有那么一点不高兴。
“我们认识了好多年了呀,星星,”他认真道,“你竟然想为了一个书呆子杀我?”
你们才认识几天呀?多么荒唐!
白星咬了咬嘴唇,皱着眉头道:“是你先诅咒他的,我不想让他死掉。”
所谓的死亡,就是再不相见。
那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她亲手送走了义父,又亲身经历和见证了太多死亡,实在不想书呆也就此离去。
她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只想就这么长长久久的过下去,越久越好。
所以在自己死掉之前,她绝不会允许书呆死掉。
“我也是说实话嘛。”廖雁小声嘟囔道。
那种事情想想就很恐怖啊,毕竟他们两个人的手艺都烂得不相上下……
“实话也不许说!”白星气呼呼道,“不然我就杀掉你!”
廖雁也生起气来,“那我一定先杀掉他!”
“是我先杀掉你!”
“是我……”
于是两个人就究竟谁先杀掉谁争论了好一番,最后不了了之。
然后,孟阳发现自己多了一条小尾巴。
不管他走到哪儿、干什么,白星都亦步亦趋跟到哪儿,剥葱、剁蒜……
她甚至把眼罩都摘掉了,一双异『色』瞳明晃晃流『露』出紧张,仿佛在看守财宝的巨龙,生怕有个什么闪失。
孟阳冰冷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细细的热流,嘴巴里像被人灌了一杯蜂蜜水一样,又暖又甜。
“我没事的。”
白星抿着嘴,不做声,满脸都写着“你有事”。
当初义父也是这么说的,可他还是一点点冷下去。
孟阳觉得她这样的样子可怜又可爱,像一条担心被抛弃的小狗,叫人一颗心都跟着软烂了。
“我真的没事的,放心吧,星星。”
他郑重地做出承诺。
他站起身来,洗干净手,转身朝外走去。
白星见了,立刻跟上。
因为今天早上赶着去拿猪血,她没有让孟阳帮忙梳头,只是像刚来桃花镇的时候那样胡『乱』绑了一条马尾。
现在有几缕头发已经松开了,就这么直愣愣炸脑袋上,像几条顽强蜿蜒的树杈,一抖一抖的。
“呃,”孟阳忙道,“星星你不用跟着的,我不出去。”
白星看了看坚硬的土墙,心中警铃大震:
她曾亲眼见过有人撞墙而亡。
孟阳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面部微微抖动,似乎有些尴尬,“我真不会寻短见。”
白星不做声,又跟着往前走了一步。
孟阳终于撑不下去了。
他面上微微泛红,小声道:“我,我要去解手。”
白星点头,非常通情达理的说:“那我在外面看着你『尿』。”
她觉得这个安排没『毛』病,既不耽搁孟阳解手,又不耽误自己监视。
孟阳:“……”
真的不用了!
他甚至没注意到,此时自己已经完全顾不上什么忧伤了。
他要被看光了呀!
想上茅房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努力克制着夹腿的欲/望,对不远处的廖雁崩溃道:“你快拦住她呀!”
廖雁大惊,“莫非你那里见不得人么!”
孟阳觉得自己快疯了,雁雁你是傻子吗?
“男女授受不亲哇,星星怎么可以看别人上茅房!”这才是重点好吗?
廖雁愣了下,双手用力一拍,恍然大悟道:“是哦,星星,你要看也该看我的呀!”
孟阳:“……”
他真的不想跟傻子讲话啦!
不过经过这么一折腾,孟阳心中的悲伤倒是去了七八分。
“……我是犯官之后,三代不得科举、返京。”他一边灌着血肠,一边努力平心静气地说道,“但我并不觉得父亲和祖父有错。”
开口的瞬间,一直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点缝隙,新鲜的空气疯狂涌入憋闷已久的内心,让他得以大口呼吸。
他忽然有几分久违的畅快和恍然:原来只要下定决心,开口也并不是那么难的事。
而只要开了个头,剩下的就都很简单了。
廖雁撑着漏斗,孟阳舀着搅拌好的猪血往里灌,白星手中拿着一卷棉线,等对方说差不多的时候就过去系一根绳,把灌好的长长的血肠扎成一段一段的。
三人虽然是初次打配合,但廖雁难得安静,倒也算合作无间。
孟阳把盆底倾斜过来,让剩下的猪血能够汇总,方便舀,“你们听说过大约十年前的三王之『乱』吗?”
两人齐齐摇头。
十年前他们才八岁呢,正在温饱线上挣扎,要么隐居山林,要么亡命荒野,饥一顿饱一顿,连正常生活都少有,又哪来的闲情逸致关心什么三王之『乱』?
孟阳毫不意外的笑了笑,继续道:“当时朝廷上发生了很大的事,三皇子,四皇子和七皇子分别被圈.禁、贬为庶人和自尽……个中缘由实在复杂,我祖父曾是七皇子的老师,因而受到牵连……”
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大厦倾颓,家破人亡。
他什么都没有了。
能活下来已是侥幸,不能考科举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因为面对这样的朝廷,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效忠。
他的祖父,父亲,叔伯都曾无私无欲,忠心耿耿,可最后呢,却又落得了什么结果?
之所以一直到现在还喜欢读书,也不过是因为儿时家人的殷殷教诲,他不想让家人失望。
每次捧起书本,他总有种错觉,仿佛家人还在的错觉。
孟阳甚至觉得,只要自己一辈子坚持读书,美梦就不会碎。
白星和廖雁都不擅长安慰人,能说的只有一句:
“杀了他!”
“报仇。”
孟阳反而被他们逗笑了,摇摇头,“朝廷的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帝王权术固然可怕,但真要说起来,他对百姓似乎还不算坏,若真换一个,做的未必会比他强……
只是,到底心中不平。
凭什么,凭什么呢?
如果让无辜的人枉死才是忠君爱国,那么狠抱歉,他做不到。
白星和廖雁对视一眼,少见的有些无奈。
这样层面的事,他们确实什么都做不了。
见二人神『色』低落,孟阳温柔一笑,“谢谢你们愿意听,说出来之后,果然舒服多啦!”
白星道:“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啊。”
孟阳认真道:“你们在陪着我呀。”
廖雁『摸』了『摸』鼻子,微微有点不自在,小声嘟囔道:“我们分明在蹭饭吃!哼。”
这书呆子,傻了吧唧的。
孟阳笑了几声,看上去已经没有丝毫勉强了。
现在的他,是真的觉得很幸福。
血肠煮好了,孟阳趁热捞出来,用刀切了几片递给眼巴巴看着的两个人,“这个我也是头一回做,还不知道味道如何呢,你们先尝尝。”
猪血的口感是很神奇的,单靠语言很难精准形容。
用牙齿轻轻去碰,好像有些韧劲儿,可当你真动起真格的来?它却又稀里哗啦碎成小块,唉,真是虚张声势的。
若说它有味道,似乎又没什么味道;可若说它没有味道,细细品味时,隐约又有点什么特殊的滋味……
廖雁很诚实的说:“尝不出来。”
顿了顿又补充道:“嚼着倒是怪有意思的。”
他以前倒是也喝过兽血,不过是生喝的,又腥又臭,实在算不上美味。
不过这个嘛,倒还不错。
里面加了葱姜蒜等调味,没有想象中的血腥气,应该算是成功了吧?孟阳不太确定的想。
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正宗,不过反正哪怕同一道菜,不同的厨子也各有偏好,只要他们觉得好吃,不管怎么做都没关系吧?
这么想着,孟阳便又高兴起来,当场宣布血肠成功。
他马上开始准备下一步:煮肉、捞酸菜。
煮肉需要一点时间,他先挑选了一块带皮的五花肉,反复检查,确认猪『毛』都被拔干净了,这才下大料炖煮。他让白星看着火,自己则去捞酸菜。
到了这个时候,酸菜经过充分发酵,是真的非常非常酸,如果不经过冲洗,根本无法空入口。
孟阳挽起袖子,从坛子里捞了一颗大的,先挤去多余的水分,然后割掉白菜屁.股,把比较肥厚的菜帮部分先片成薄片,之后才快刀切成细丝。
随着切面增多,清凉的酸味疯狂弥漫开来,逐渐侵蚀了整片空间。
“好酸好酸!”跟着看的廖雁立刻捂住鼻子,退避三舍。
这个味道真的非常刺激,偏偏他的嗅觉又敏锐异于常人,此时早已满嘴口水,泪眼滂沱,根本不敢靠近。
孟阳忍笑,拿起一根细细的酸菜丝,一本正经道:“其实这个跟臭豆腐一样,只要自己吃一口之后就闻不见了,你要不要试一下?”
廖雁捂着鼻子看他:你在骗我。
孟阳满脸真诚,率先吃了一根,面不改『色』的点头,“你看,我现在就闻不到了。”
啊啊啊啊好酸好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阳仔,再坚持一下!
见他率先试毒,廖雁心中的怀疑倒是去了大半。
他想着,这个书生常年在灶台间打转,这方面想必比自己精通的多,真有几个偏方也不奇怪。而且自己只是隔了这么远就被熏成这样,他又在上手切,如果真的没用的话,只怕早就倒下了吧?
这么想着,廖雁就磨磨蹭蹭的上前,一双眼睛在案板上挑剔半天,最终选定一根粗针般大小的酸菜丝,犹犹豫豫的伸出手去,用食指和拇指间小心翼翼地捻起来。
他下意识去看孟阳,“你没打什么别的主意吧?”
孟阳隐晦的吞了一大口口水,在背地里狠命掐着自己的大腿,满面无辜道:“没有哦。”
嗷嗷嗷嗷为什么这个酸菜后劲儿这么大?真的越来越酸了,他快忍不住啦!
廖雁又盯着他看了几眼,这才放了心。
然而一口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死书呆子,我要杀了你!呕……”
廖雁瞬间眼泪狂飙,骂骂咧咧的冲到水缸边漱口。
孟阳见他上当,赶紧也把嘴巴里还没咽下去的酸菜丝吐出来,口水哗哗直流。
他的脸已经皱成苦瓜,双眼都睁不开了。
天呐天呐,原汁酸菜真的好酸!
若非白星举着燃烧的柴火棍阻拦,只怕廖雁真的要杀人啦!
“星星,你看见了吗?我就说读书的人一肚子坏水,就没有几个好东西,你还不信!”他本就有点怕酸,今天却生吃一根原汁酸菜,简直都要疯掉了。
白星怜悯道:“是你傻。”
光闻都那么酸了,你竟然还敢空口吃?脖子上的脑袋是只为了显高的吗?
孟阳憋笑已经快把自己憋死了。
但他实在不敢大笑出声,而且也微微有那么一点点歉意,于是忙道:“真是对不住,我没想到大侠也这样怕酸……”
“你才是大侠,你全家都是大侠!”廖雁跳着脚骂道,“傻子才当大侠呢!”
孟阳:“……”
孟阳只好反复保证说,其实酸菜处理得当的话,真的很好吃。等会儿如果不合胃口的话,大不了给他重新做好吃的呀。
廖雁的火气微微消减一点,用刀尖遥遥指着他,凶神恶煞道:“你发誓!”
孟阳发誓。
廖雁满意了。
白星翻了个白眼,“你们真的好幼稚!”
她都不想跟他们玩了。
廖雁马上反唇相讥,“你一个巴巴跑去看杀猪的人,竟还有脸说我?”
白星不服气,“看杀猪又怎么样呢?那里有好多大人在看呀。”
孟阳跳出来打圆场,“哎呀,你们不要吵啦。”
白星和廖雁齐齐扭头,“我们才没有在吵架!”
孟阳:“……行吧。”
他还是做饭去吧。
昨晚上和的面已经发酵得差不多,但如果再过一会儿会更好。
孟阳想了下,从第二排架子右手边第二个罐子里『摸』出来一把今年刚买到的花椒,犹豫片刻,又加了一小块八角。
他把锅子刷干净,空锅烧热,将花椒和八角放进去,炒到微微变『色』。
温暖干燥的空气中顿时多了一股香料的冲味儿。
廖雁受不了这么大的气味,又跑到几丈开外去,然后跨在墙头上,继续跟白星斗嘴。
孟阳将炒好的花椒和八角放在小蒜臼里,耐心捣成非常细腻的粉末,然后又炒了一点盐。
他把这三种粉末混合在一起放凉,『舔』湿小指尖,蘸了一点尝味道。
很好,真是不错的椒盐。
花椒不仅可以去除杂味,而且也有暖身和增加食欲的功效,冬天来一点是很好的。
他这才把面团倒出来『揉』开,撕成一个个等份的小剂子,又拉又扯。也不必上擀面杖,直接用手掌后半部分肉最多的地方一点一点按压,将长条按压成扁平的饼状。
发酵好的面团非常柔韧,别看现在被按扁了,可等会儿上锅一蒸,照样蓬松柔软呢!
孟阳又『摸』了一支干净的小『毛』刷出来,稍微蘸了一点油,均匀涂抹在在长面片的表面。
白星注意到,他差不多把面片从中间分成两段,一段从正面刷,刷完之后撒上一些刚炒好的椒盐,小心的卷起来。然后捏着这个面卷,将面片翻过,又在另一面如法炮制。
最后,那一张面片就变成了两个接在一起的太极形的卷儿。
咦,这是要做什么呢?
白星不解,却也没有急着发问,因为好像还没有结束。
孟阳扶着面卷站起来,让它们像雪人一样上下叠成两层,然后抽一支筷子,用比较圆润的那头按在双层面卷的中间,微微用力一压。
哇!
白星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她看见了什么呀?
刚还平平无奇的双层卷因为中间线的部分被用力压下,两侧变高高鼓起,宛如振翅欲飞的胖蝴蝶。
原来是花卷呀!
竟然是这么做出来的?
太神奇了!
就连墙头上的廖雁也看的入了『迷』,甚至不耐烦的道:“星星你挡住我啦!快往左边一点!”
白星偏不!
等孟阳飞快地做好一笼屉花卷,五花肉已经煮得差不多,筷子微微用力一按就穿透了。
他赶紧把花卷上火蒸,又将肉和大料都捞出来,只剩下微微泛白的高汤。
酸菜丝已经反复淘洗过几遍,尖锐的酸气去掉,只剩下柔和而回味悠长的细腻酸味,包饺子、包包子、做菜都好。
他将酸菜丝放入炖过猪肉的高汤里,又往灶底加了一根柴火,重新炖煮起来。
来不及休息的烟囱里再一次咕嘟嘟冒出白烟,新加入的柴火们唱起欢乐的歌:
噼啪,噼啪!
橙红『色』的火苗踊跃地『舔』着锅底,把人的面庞烤得暖烘烘的。
随着高汤重新开始翻滚,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香气逐渐飘散,连廖雁都忍不住抽动鼻子吸了几口。
唔,还不错呢。
孟阳把煮好的五花肉、血肠切成片,顺着锅边在酸菜锅里摆成一圈。
等入味就差不多啦!
装有椒盐花卷的笼屉,呼哧呼哧喷出大口的热气,努力宣誓着自己的存在。
细腻的椒盐香气从笼屉的缝隙中窜出,与酸菜白肉交汇,重新谱写成全新的歌谣。
烟囱口冒出的白烟又浓又密,显示出锅灶在多么努力的工作,这家的烟火气又是多么的旺盛。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而只有努力干活才会赚回这么多的食物呀,本就是一个轮回。
蒸好的花卷又白又胖,边缘翘起的部分重重叠叠,缝隙中密布着棕褐『色』的粉末:正是这些粉末,才让花卷有了与众不同的香味。
夹层中还涂了猪油,又香又甜,椒盐的味道又很神奇,咽下去暖洋洋的,冲淡了所有可能腻味的因素。
白星真诚的觉得,椒盐花卷什么的,单独当点心也很好吃呀!
酸菜白肉血肠锅有着美丽的『色』彩:红的黄的绿的白的,有肉有菜,在这贫瘠的冬日,显得尤为出『色』。
拿一只小碗,连汤带水挖一大勺进去,趁热一吃。
喔喔喔,又酸又鲜又烫,你的舌头还在吗?
五花肉已经彻底煮烂,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即化。偏上面的猪皮微微弹牙,依旧顽强的保留了自己的特『性』。
一片肉,三种口味,何等满足?
肉汤和酸菜充分融合,脂肪使菜汤不至于太过寡淡,酸菜又使肉汤不至于过分油腻……它们两个可真是绝配。
再来一点椒盐花卷,这个冬日真是太幸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