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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楼内,晨光透过薄纱环绕入内,影影绰绰,如云蒸霞蔚。
大斉前任老国师,求元真人便这么端坐‘云端’,指尖结印,臂挽拂尘,眉眼皆是渡尽天下的慈悲。
和在清风观时的松散不同,今时今日,他又着宽袍,稀疏的白发以墨玉所雕的周天八卦牌挽了小髻。
“师父。”
明净川立于他的莲花座下,抬手以道家之礼相见:“徒儿前来,请师父解惑。”
“坐吧。”求元真人睁开眼睛看他。
后者盘腿坐于下手,瑞兽香炉中久和香香气袅娜,腾空而起。
明净川道:“徒儿有一事不解。”
“你可还在怪为师当日罚你跪在占星台?”求元真人转移话题:“你就算不说,为师也知你心有怨言。”
“没有,徒儿知晓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并不为陛下所待见,师父如此,也不过是想给陛下,给百姓一个交代。”
“你知道就好。”求元真人将怀中的拂尘换了一个位置:“为师虽是在责罚于你,但却痛在我心,也是迫不得已。”
“徒儿明白。”他又拱手作礼。
求元真人重重叹了口气:“多年来,你我情同父子,何时这般生疏了?”
明净川没有答话,何时这般生疏了?
从他说出帝王皆棋子,还是女人皆玩物的时候?
“川儿,还记你幼时,常常坐在师父腿上看书,”说着,他拍拍自己的膝盖,眉眼一弯,笑的慈眉善目:“如今为师老了,你也长大了,再也不会如此了吧。”
“师父授我经史子集礼易周天,徒儿无以为报,愿在师父需要之时,侍奉师父左右,添茶暖粥。”
后者蹙眉,不动声色的看他一眼:“那你日后可不要忘记今日所说。”
“养育之恩,不敢忘怀。”
这客气疏离的言辞在师徒二人之间,早已没了最初的温情。
“徒儿有一惑,”他抬眸看向那位高坐莲台的求元真人。
后者似是早已知道他要问什么:“上辛?”
“当年陛下,为何要发兵攻打上辛?”
“上辛有不臣之心。”
“据徒儿所知,上辛一个弹丸之地,兵马不强,若有不臣,弹指便可湮灭,何必御驾亲征,还将上辛子民斩尽杀绝?”
老国师道:“一个上辛不行,那新夷呢?新夷与上辛世代姻亲,两国早就蠢蠢欲动,你看如今的新夷不依旧在南海作乱?”
“以当时大斉的国力,屠灭上辛后,为何不继续攻打新夷?也可永除后患。”
求元真人无奈叹了口气:“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京中流言已不是一日两日,有些事情,我就算不想知道,也会有人让我知道。”
“没错,”求元真人一脸悲悯的看着面前之人:“你确实是上辛皇子……”
骤然间,明净川收紧掌心,指甲猛然掐进肉中,眼前一片漆黑。
他遏制不住心口狂跳的律动,险些佝偻下身子。
虽然早已从无数人嘴里得知这个答案,当真相从养育自己的人口中获知时,就如同判了秋后问斩的人,终于人头落地。
一切既无回寰余地,也无法再自欺欺人。
“我是,上辛人……”
求元真人冷眼看着这个徒弟,看着他不可抑制的弓下腰,看着他攥紧的双拳渗出血色,又在白衣之上晕染开来。
他如一只丧家之犬,在瑟瑟发抖。
“当年,为师不忍见上辛遭遇屠戮,劝皇上不要再对新夷如此,新夷少了一个盟友,应该不会再掀起什么风浪。”
“师父……师父既可以救我,为何不愿救救上辛?上辛虽是小国,但也有百万人命!怎忍心,看他们,被赶尽杀绝?”
“帝王之心不可测,为师力微,能救下你,已是冒着大不韪。”
“师父跟我说,我是乘着小舟,自颍川而来,还,还给我起名净川……”
求元真人微眯了眸子:“净川并非颍川,而是忘川……上苍怜悯,让你忘却前尘往事,得以新生,为师便当你是在忘川渡劫重生了,所以才告诉你,你一人独自乘着小舟,自颍川上游,来到为师身边。”
明净川笑了,如雾的睫羽微微一颤,一颗泪水落下,与他膝上晕染的鲜血相溶。
“川儿……”求元真人叹道:“你以前,可是不会落泪的人。”
他以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斉国师,上位者的身份让他俯瞰众生,对天下一视同仁。
他无欲无求,也无悲喜。
他从未对自己的身世刨根究底,他看淡人间生老病死,也看透了杀伐屠戮、争名夺利的本质。
如今,他变了,他从神坛上被拉下来了。
“为师竟不知,同意你成婚是好事还是坏事,你远没有为师认为的那般道心唯坚。”
“师父该早就告诉我的……”
“川儿,”求元真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这有什么关系吗?无论大斉还是上辛,都是天道的子民。当你达到为师这样的境界,就会发现,这些所谓国界,所谓种族,所谓纷争,都是不必要的存在。”
“那是因为大斉是胜者,是强者,是可以肆无忌惮屠戮杀伐的一方,您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抬头,眼眶通红的看向面前之人:“师父常说,人命天定,天道不可违,徒儿不以为然!没有谁是该死的,也没有谁是该为了成全别人而退让的!”
上辛不是,死于皇储之争的那些皇子不是!
求元真人微垂的眉眼定定看着眼前这位徒弟:“你在质疑为师?”
“不敢,不过我可以选择和师父走不一样的路!”
后者无奈叹了口气,抬手,从小几上拿过一只描金的小盒子,弹指间丢给他。
明净川接了,打开一看,锦绸中间,卧着一颗丹药。
“上辛擅长幻术和毒药,你的未婚妻子身中奇毒,为师虽没有解药,却也有颗灵丹,三日一颗,连服三年,可保她性命无虞。”
后者拈了那丹药看了看,竟有些哭笑不得:“三日一颗……连服三年……那三年后呢?这样的丹药,大斉历来君王没少服用吧。”
“川儿?”老国师语气加重。
丹药在他指尖化为粉末,簌簌而落。
求元真人不由蹙眉,好像驯服的野马终是挣脱了缰绳,让他有些不悦。
明净川站起身来,正要告辞离去,净云净山两个小童引着一国之君踏入室内。
诚安帝骤然和明净川碰上,竟被吓出一身冷汗。
在这位国师的眼底,他看到自己日趋肥胖的身躯,和心虚飘忽的眼神。
“陛下。”男人向他见礼,语气铿然不卑:“陛下来的正好。”
“啊?这……”诚安帝看看求元真人,又看看明净川:“怎么了?听闻国师圣体欠安,今日可是大好了?”
他急于用寒暄来缓和双方的气氛。
明净川道:“既然陛下在,当着师父的面,我明净川请辞国师一职。”
“川儿!”老国师突的一声呵斥:“为师养你一场,你就是这么来报答为师的?”
诚安帝也有些慌乱无措,额头鼻尖冒出细密的汗:“这好端端的,国师说的什么话啊?是不是因为市坊间的刁民胡言乱语?朕已知晓!勒令承王和大理寺巡查!若有人胆敢诋毁国师,收监查办!”
“不必,他们说的没错。”明净川看向诚安帝:“多年来,本座承蒙陛下和师父的照顾,日后再也不能为大斉效力,就此与陛下别过!”
说着,便不管对方答不答应,大步步出摘星楼,唯恐慢了一步,他会忍不住拿着利刃逼问诚安帝当年为何连上辛的老弱妇孺都不肯放过!
他到底还是在乎的!
诚安帝在面对明净川时远比面对求元真人要慌张,看人走了,竟重重松了口气。
“真人……这……”他道:“国师说的,可能当真吗?”
求元真人一脸遗憾:“我这个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太较真,陛下当年征伐上辛一事已然瞒不住了,再把他留在陛下身边,亦是隐患。”
“是,确实如此……”诚安帝接了净云递上来的帕子,细细擦过脸上的冷汗:“初来,朕还不愿相信他就是上辛皇子……”
“也怪老夫当年动了恻隐之心,但老夫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有今日之事。”
“可就这么放任国师离去,会不会对我大斉不利?若真如坊间传言,他要带着上辛族人复国……”
求元真人微微摇头:“上辛余孽并无多少,他们的目的在于复仇,而不是复国,若要复仇,首当其冲的就是陛下啊!”
后者一个激灵。
求元真人苦口婆心的劝道:“近来陛下务必小心,老夫也会在陛下寝宫之内布下阵法符篆,防止有人图谋不轨。”
诚安帝立时跪在老者脚下,连磕了两个头道:“真人救我!”
“此乃老夫分内之事!”
净山净云两个小童合力才将诚安帝从地上搀扶起来,扶他在一旁坐下。
他虽有些慌乱,但面色绯红,气色不错,一瞧便知心情很好。
“还是真人在身边,朕才觉得妥帖,也并非是国师不好,国师总是太过严厉,弄的朕总觉得自己在他眼中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世人寿命白驹过隙,谁不贪生?就是老夫也贪生啊。”
这话说到了诚安帝的心坎里,连忙点头应是。
紧接着,他又问求元真人道:“不知真人眼中,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哪个更具龙虎之相?可在朕百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