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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个冬天,进了春天时,漠北开始传来好消息了,霍去病人还没到漠北呢,卫青就接连往京城送起了捷报。大汉君臣一开始还喜出望外,后来几乎已经完全麻木。——就是因为消息太好,太大了,所以根本连喜悦都来不及喜悦。
这实在是太传奇的一战了!多少年来,匈奴人还没有败得这样惨过。如果说几年前的大破龙城,不过是鼓舞了大汉军民的士气,实则距离击败匈奴扭转战局还有漫漫长路的话,那么今日这一战,就真的是彻彻底底地让‘击溃匈奴’,成了一桩正在发生的传奇。卫青击破了龙城,捣毁了匈奴人的祭天圣地,果然也就是他一手断绝了匈奴人的霸业,让这个大汉帝国长期的边患,眼看着就要变作开过了的黄花。
刘彻最近的情绪也很高:他简直连做梦都要笑醒,恨不得亲自到前线去见证卫青的伟业,就算被陈娇劝醒了,也还是派出使者,到军中晋封卫青为大将军,令诸将听其号令,又增益卫青封邑,使其为真正的“封侯万户”,就连卫青还在襁褓之中的三个儿子都受荫庇,卫伉才刚会走路,就已经有了千户的封邑。卫家风头,真是一时无两。
窦太主走进来看陈娇的时候,也是笑得都合不拢嘴,“普天下最会相面的人,非我娇娇莫属。也就是你多年前这么看好卫青,他才能有今天。”
这句话,陈娇真是觉得受之有愧。不过,既然如今卫青已经是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那么当年一力发掘培养他的陈娇自然也就不得不收下‘伯乐’这个名号,除了窦太主之外,连平阳长公主等人都这样夸她,甚至卫夫人私底下也谢陈娇,“要不是姐姐多年来频繁提拔……”
她私底下就和刘彻撒娇,“照顾他们,又不是因为我能前知,知道他们会有今天的成就,其实还是因为卫夫人的裙带关系。大家这么夸我,我心里不安得很。”
刘彻这时候看陈娇的眼神就要比从前更温存了,他恨不得把陈娇双手举起来,“谁说大家夸得不对?你就是大汉的福星!你看看,你经手发掘的这些人才,哪个不是堪当大用?就是不说卫青,也还有韩嫣,要不是当时你几次为他说话,今日大汉少一重臣!”
陈娇就嗔了他一眼,“你这样说,倒显得我像是和他有什么私情一样!要不是为了你抗击匈奴的野望,谁给他说话啊?”
刘彻哈哈大笑,又把陈娇拥进怀里,力度太大,他的双手都有些颤抖,他梦呓一样地说,“娇娇,我简直像是在做梦,二十年了,我终于实践当年所诺,我终于消弭边患,我终于把匈奴人给碾过去了!”
一如陈娇当年所言,当世人都只能看得到刘彻的英明神武,刘彻的威风八面时,只有她看得见他在狂喜后那深深的惘然。二十年了,她也的确一直在他的心底。
陈娇想,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呢?起码我的人生,也许是没有二十年了。只要在我死之前,刘彻依然待我好,依然把我放在他心底,那末我又有什么好担心,又有什么好不快乐呢?
她对声音说,“也许我毕竟是真的很爱他,也许我的不快乐,不过是因为我始终不觉得他爱我,我始终不相信他是真的爱我。”
就像是高祖皇帝,也许多年后他从金殿中梦回时,也会以为这些荣华富贵只是一场大梦,他依然是一个亭长而已。曾经一无所有的人,总是很难相信她所曾经狂热追求的东西,已经真的落到了手心。她会怀疑它将飞走,她不能安心,她又怎么可能快乐呢?
声音从前就告诉过她,“什么时候你相信帝王会有真心,那你就是已经走上了绝路。”当时她深以为然,她觉得任何时候,一个只能凭借着帝王的真心在宫中立足的女人,其实都是在走一条绝路。帝王是没有真心的,就算有,又如何能保证他的真心,一辈子只是为你?
也就是因为如此,信任刘彻的真心,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被陈娇自己封上了一道厚厚的荆棘,每一次她的脚想要踏错方向的时候,就会被自己设下的这道障碍拦住,被这轻微的痛觉惊醒:帝王家是没有真心的。你不能去爱,你只能假装去爱。
为什么就不是这重重的假装在消磨她的快乐?为什么她不能把这荆棘移开,亲自在这条路上走一走,看看路尽头的那一扇门,门后究竟是长门园,还是金屋殿?
“我知道这条路你曾经走过。”她对声音说,“但我不是你,这条路也许我走下去,风景竟会不同。”
一开始这无疑是陌生的,曾经当刘彻对她微笑的时候,她脑中想到的是声音那阴冷的提醒,和那一口苦涩的麦饭,以及无数隐秘的阴谋,不能在刘彻跟前见光的秘密,它们提醒她,“这就是你失败的代价。”
而如今当刘彻对她微笑的时候,陈娇让自己多想想他对她的好,让自己对刘彻多一点信心,“金屋殿都给了,还有什么是他不想给你的?”
她会试探地也对刘彻微笑,她尽量地对刘彻打开自己的心扉,尽量地在他跟前快乐一些。
刘彻也不是没有发现她的改变,他越来越经常到访椒房殿,又像当年一样,走到哪里,都要把陈娇带在身边。他喜欢经常地把唇压到陈娇鬓发边上,来换得陈娇一个真心的笑。有一次酒后,他甚至带着醉意似的说,“早知道平了匈奴,你会这么开心,二十年前就平了!”
君王对这件事的理解,也许和陈娇并不太一样,陈娇实在是太了解刘彻了,她明白,刘彻以为她的快乐,是因为陈家终于拥有了足够的政治筹码,太子的位置也就坐得更稳。陈娇终于安心下来,认识到她的后位不会再受到任何威胁了。
而他也的确因为她的快乐、她的释然和快乐、释然,他没有戳破自以为的陈娇的想法,而是和陈娇商量,“我记得卫子夫的妹妹就生了几个女儿,我看,卫家现在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仅仅是让霍去病尚个公主,倒显得有点不够分量了。卫青年纪还轻,说不定……说不定以后太子还要用他,娶个卫氏女,太子和卫家就更亲近了。”
把太子和卫氏绑在一起,其实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让陈娇安心?当然,也是因为卫青为人一向谨小慎微,毫无弄权的野心,才能得到刘彻的如此嘉许。
陈娇让自己感到幸福,她也的确感到幸福,她放纵自己,扑进刘彻怀里轻声说,“阿彻,你总是这么疼我。”
刘彻便轻轻笑着把她拉起来,望着她的眼睛肯定地说,“我不疼你,疼谁?”
他们两个人都笑了,陈娇靠到刘彻怀里,略带犹豫地想:这就是快乐吗?这种感觉,就是快乐?
活了三十多岁,似乎在这一刻,她才感觉到了一种轻飘飘的情绪,就像是她又站在了金屋殿前,就像是她又在刘彻的怀里纵马飞驰,就像是她经历过这一世,而并不需要担心她的命运是否会归结到凄冷的长门园去,就像她和刘彻之间走到这一步,只是因为她天然的聪慧,因为刘彻天然的钟情。
如果这就是快乐,陈娇想,快乐的感觉,正经是不赖。
不过到了当晚,当刘彻没有到椒房殿里来的时候,陈娇又品尝到了一种新的痛苦,一种她从前没有能彻底品尝到,从前只是从她心湖上方一掠而过的情绪。
一想到刘彻现在恐怕正在和大王姬,和李美人,和她叫不上名字的任何一个宫女,和韩嫣,和李延年,和韩说,甚至是和东方朔共赴巫山,陈娇就觉得这陌生的情绪一把掘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在恶心之余,还感到一股别样的痛苦。
她明白这就叫做嫉妒。
“不要紧。”她对声音说,低低哑哑的,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没有透着从容,而是不安得就像个小孩,她说,“我能够度过去的,我经历过那么多痛苦,再多一种,又有什么打紧呢?”
声音报以一片意味不明的沉默。
到了这年秋天,霍去病以未满弱冠的少年将军身份,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地,斩捕单于祖父、季父等,枭首两千余。群臣议功,霍去病获封冠军侯,尽管卫青数次上表为谢,但和他的列侯身份同时定下来的,还有与当利公主的婚事。到了冬天,卫青姐卫少儿之女因德才兼备,入选太子妃。卫家声势大振,就连陈家也跟着更为当红:如今有谁还看不清楚,卫家、韩家背后,其实还是皇后那不显山不露水的娘家陈氏。
不论刘宁还是刘寿,的确也都显得很喜悦,刘彻更欲大事庆祝,虽然因为西北战事正是如火如荼而止,但到底还是让李延年准备了新鲜的歌舞,和陈娇一道在椒房殿中欣赏。陈娇也觉得今天的这位新讴者歌声特别好听,她正想和刘彻指出此点,忽然觉得声音又活了过来,在她心湖上方轻轻盘卷。
她已经沉默很久了,自从陈娇下了这个决定,她就再没有回应过陈娇的说话,倒显得陈娇像是在对空气自白。而如今她在陈娇耳边轻轻地说,语气竟带了一点悲悯,她说。“唉,这首歌,她当然唱得好听,要不是这首歌,她又哪会受到天子的宠爱?你可要好好地听,据说她最当红的时候,连卫青都要讨好她呢。”
陈娇动作一凝,她忽然间明白过来:这一位,就是在刘彻后宫中那无数姓王的姬妾里最为出众,最为独一无二,早夭后甚至还能得他为之招魂,流传出千古笑话的王夫人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所有荆棘忽然间像是全都长到了陈娇心底,她剧烈地疼痛起来,甚至疼痛得连酒杯都握不住,令一杯酒翻到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