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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就到了春三月。
孟春时节,长安城有些大胆的仕女已经穿了轻薄的夏裳,就是生活在阡陌中的百姓们,也都卸下了层层厚重的兽皮衣,在长安城外,上林苑边上的漫漫青草地中,还没等到巳日,就已经在涣涣的河水边说说笑笑,先把上巳节过了起来。
刘彻带着陈娇从上林苑打马回来的时候,就被这样的景色吸引,远远地驻马站住了,望着远处欢笑歌舞的人群,笑着对陈娇道,“看来老百姓们去年的日子不错。”
上巳节当然也不是年年都这么热闹的,去年收成不好,很多人就没有过节的心情了,要是今年的雨水还不够好,大家更是着急生计,哪会同现在这般盛装打扮,到郊外来踏青赏花。
陌间百姓,素来都是蓬头垢面、旦夕且死,陈娇多次出入宫廷,见到的都是惶恐而卑微的面孔,忽然间看到这一群快乐的人,不禁使她的唇角也带上微笑。见到刘彻拨马想要过去,她拦住了他,难得地调侃刘彻。“野有蔓草,零露s忻酪蝗耍袢缜逖铮3故瞧炔患按フ易约旱那逖锩廊肆耍俊
皇后难得说个笑话,伴当们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捧场大笑起来,刘彻想要恼,又忍不住要笑:陈娇就是妒忌,都妒忌得很可爱。
“就是过去看看,也摘一朵花给我的美人。”他故意不满地瞥了陈娇一眼,“这里的景色虽好,但野牡丹却开得疏疏落落的,都快被人给采完了。”
陈娇都还没有说话,韩嫣就笑着抢过了话头,命韩说,“为公子去采一枝野牡丹来!免得公子亲身过去,被大眼睛的漂亮姑娘缠上了,回来说不清哟!”
在春日里可以打马郊游,无疑是很愉快的一件事,众人都哄笑起来,刘彻索性下了马,命众侍中们,“想要过去找个姑娘的,就过去一道跳舞吧!我和娇娇在这儿坐坐就回去了。”
本来就有很多年轻小伙子,已经按捺不住,偷看起了河边的美色,现在得到刘彻的许可,便都下了马踏歌而去,和上了远处朴素而欢快的歌谣。却也有几个殷勤的黄门和侍中,已经为帝后在树荫里铺好了一张锦毯。
陈娇前后两辈子,很少有这样清静天然的时刻,她和刘彻在毯子上坐下,笑着指点刘彻看,“你看,小韩舍人手里一拿着花,就被几个少女缠住了。”
刘彻果然张大了嘴,看得很是入神,几个侍中们,有的也渐渐把持不住,露出了神往之色,鬼鬼祟祟地往河边潜了过去,好几个年轻俊秀的少年郎,已经拉着少女隐没在了山林之间。
陈娇也看得兴致盎然,忍不住捂住口,在刘彻耳边说,“哎呀,就在野地里做那件事?脏死了,虫蚁爬进去可怎么办?”
刘彻也被她罕见的幼稚逗得大笑起来,两个人又兴味盎然地看韩说,手里擎着一枝上好的野牡丹花,想要从人群中过来,可他年轻俊秀,被几名少女挽着手唱着歌,挡在了跟前,急得远远看去,都能看到他面上的通红。
韩嫣忝为韩说的兄长,越看越觉得韩说不争气,他跺着脚说,“我去把小弟接回来!”
“又不是高门静女,还要人接!”刘彻哈哈大笑,站起身道,“算了,我看韩说和那名穿黄衣的姑娘眉来眼去有一阵子了,娇娇,牡丹花,还是我亲自采给你吧!”
也没等陈娇回话,便一路小跑,欣然冲进了载歌载舞的人群中。他年轻英俊,意气风发,顿时也被一群多情的少女团团围住,唱起了引逗情郎的歌谣。
树下的气氛却一下古怪了起来。韩嫣木着脸呆立在陈娇身侧,不敢走远,又不敢放松下来。
要不是侍中们已经逐一溜走,几个小黄门也进了山林间自顾自地玩耍,陈娇身边已经无人看守,他说不定都要追着刘彻过去。免得一旦和陈娇对上眼,就打从心底不自在出来。
在椒房殿后的那片刻温存,距今已经快一年时间,可有时候韩嫣午夜梦回,依然难忘唇上片刻的冰冷。他往往随之醒来,满身大汗,总要恐惧片刻才想起来,这件事并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否则,他早没命了。
刘彻虽然宠爱他,但也决不会纵容他和自己的妻子胡搞,陈娇和尹姬的区别在哪里,韩嫣清楚得很。这件事发生的那一刻,他一点都没感觉到不妥,甚至整个人全被撩拨起来,还想要更进一步,事后却是越想越怕,对这个冰一样冷漠而剔透的皇后,他已经发自肺腑,不敢多看一眼。
好在陈娇平时也并不过多地搭理他,对他的态度自然而然,几乎没有任何不同。就好比现在,她虽然盘坐在韩嫣身侧,但眼神却一直粘在刘彻身上,注视着他的背影没入了人群之后的山林,想来,是去采撷又一朵牡丹花了。
也是,虽然民女多情,但皇后就在身边看着,天子自然是很识趣的。
“你要是再这样束手束脚的。”
陈娇开始说话的时候,韩嫣都要怔一怔,才发觉她是向着自己开口。只是陈娇依然目注刘彻,好像正在自言自语,直到后半句话,才把眼神拉回来,放到韩嫣身上。“阿彻迟早都会起疑心的,你还是太小看他了。”
她的眼神依然清澈,对于曾经发生的事似乎没有一点后悔,而韩嫣口中发苦,他从心底苦笑了起来,也学陈娇,调转眼神去找刘彻。
刘家这两夫妻都好像磁石,只是简简单单坐在那里,都能吸引得人的眼光发弯,粘到他们身上去。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些情不自禁妒忌刘彻,还是情不自禁,妒忌陈娇。
“微臣日后定当更加谨慎。”他干巴巴地说,“不使娘娘为之烦扰。”
陈娇又把眼神收回去,望向刘彻消失的方向,她浅浅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好像故意要和那个火热而缠绵的午后作对一样,她的态度加倍的疏离冰冷,似乎同韩嫣之间的那一瞬间销魂,对于陈娇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
韩嫣暗自揣想,他想知道陈娇到底知道不知道,这样的态度只会让男人更好奇,更想要证明在她冰冷的外壳下,蕴藏的热情依然如火,没有褪色。
或者陈娇知道,或者陈娇根本就不在乎,她很明白不论自己是永远都不敢去证实自己的猜想的。就算天子对他几乎百依百顺,他都不敢多此一问。
可陈娇毕竟还是激起了他的征服欲望,他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肉体上的进犯意图,却还是在精神上逼了她一句,韩嫣听见自己问,“娘娘自少受到两宫宠爱,父为列侯,母为公主,及自长大,母仪天下,椒房独宠。可为甚么总是郁郁不乐呢?”
这问题唐突而直接,没有丝毫铺垫,就好像一柄剑,忽然间已经刺到陈娇眼前。韩嫣也不是没有坏心眼的:他几乎从来都没有看见陈娇惊慌失措的样子。除非有一个杯子碎在眼前,不然就是再大的事,也似乎都没法让陈娇动上一根眉毛,言语上的攻击,更是如此。她应对得实在太得心应手,使得他不禁由衷地问出这一句话,而这句话也因为他的真诚而分外诚恳,分外有了锋锐。
是啊,就是因为她太得心应手,太大度贤惠,才令得韩嫣由衷奇怪,由衷好奇于她的不快乐。父母千恩万宠,太皇太后、皇太后多次夸奖她的孝顺,丈夫会在回家的路上停下来,跑上几百丈路,特地去为她采一朵野牡丹,陈娇又为什么不快乐呢?
这一句话也果然奏效,陈娇面上好像忽然笼了一层轻纱,使得她的情绪一下被遮蔽在薄雾之后,令人看不分明,韩嫣用尽全力也捕捉,却也只能朦胧地感受到陈娇的一点点情绪。
而那一点点情绪,又实在是太复杂了,甚至于喜悲难辨、爱恨难分,令他只可以意会到其中的苦涩与甜蜜,却无法言传。
“或者是因为,这几年间。”出人意料地,他居然得到了他的答案。
陈娇依然目注前方,她扬起了淡淡的笑靥,望着手中擎花,缓缓步来的刘彻,口中的语气终于也有了一点温柔。
她说,“这几年间,快乐对我来说,都太奢侈,一时无法顾及。”
这几年间?为什么是这几年间?
不知为什么,韩嫣对于奢侈一说,居然心有戚戚焉,他只是不懂得陈娇为什么非得要把她的不快乐,限定在这几年。
他没有来得及多想,随着刘彻的到来,已经自动自发退到一边去,把舞台让给了年轻的帝王。
陈娇要起身迎接,却被刘彻用眼神止住,他站在陈娇身前,亲热地弯下腰来,将一朵辗转盛放,极尽姿妍的野牡丹插到陈娇发间,又在陈娇耳边低语几句,逗得她噗嗤一声,娇笑声融化了寒冰。她把嘴凑到刘彻耳边,也和他咬起了耳朵,而刘彻注视着她,眼神中满满的爱意与宠溺,真难以错认。
韩嫣心想,此时此刻,就算陈娇极力否认,她也依然是快乐的。
那一天他们都玩得很尽兴,韩嫣也没有去约束韩说,而是任得他在山林间野,自己陪同刘彻夫妻俩,缓缓驰马回了长安城。
他本来要自行还家的,但刘彻让他陪着自己,一道去清凉殿看奏章。“字那么多,谁看得过来,天色又晚了,你得过来帮把手。”
与其说是要帮手,倒不如说是不耐政事,为饮酒作乐找了个借口。
韩嫣看到陈娇眉头飞快地皱得一皱,好像春水上一个小小的涟漪,但很快又松开了。她若无其事地转过眼神,好像没有听到刘彻的说话。
他忽然间,似乎有些明白陈娇总是罕有欢容。
刘彻对她已经足够好,但似乎尚未足够爱。
他也不敢再推辞,只好随着帝后一道,从边门进了未央宫。
才一进宫门,就遇见一个小小的宫女,她似乎守在宫门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见到陈娇、刘彻进来,顿时满面欢容,上前抱住陈娇的腿,陈娇便弯下腰来,听她在自己耳边喁喁细语。
韩嫣都没有来得及好奇揣测,她就又直起腰来,忽然一下笑容满面,艳色甚至压得过鬓边的牡丹花,欢喜是如此真诚,打从眼睛里直放出来。
他听到陈娇说,“恭喜陛下!下午太医进永巷殿扶脉——贾美人有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