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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九七年八月二日写了第一篇日记开始,林思娜每隔三四天就会再写一篇,间隔最久的几次时间是大半个月,每篇的篇幅都不长,有的时候一页上能写两三天的,纸张的正反两面都布满黑色中性笔的印记,已经用完了大半本。
其中的内容大部分是林荞的日常,她每天穿的衣服,做的事情,吃的东西,大大小小的琐碎记录事无巨细,只是看上面的形容,林荞当日的形象便会跃然纸上,出现在顾星然的面前。
如果不是那每一篇都会出现的“姐姐”两个字,顾星然险些要以为这是林荞的日记,又或者是顾知洵的,总之,不该是恨他们一家恨到骨子里的林思娜。
那天林思娜的车被撞翻后,她卡在驾驶位处发疯的模样顾星然记忆犹新,嘶吼出的每个字都像是掺了毒血一般,靠近一点都会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恨意。
顾星然沉着脸翻过日记本的一页又一页,身上的鸡皮和汗毛消下去又出来,他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除了主人公全部都是林荞,林思娜写的内容并没什么特别的,再往简单说一点,这就是一个不到十八岁内向少女的碎碎念、内心戏,通篇大白话。
可顾星然就是感觉莫名瘆得慌,跟有虫子在身上爬一样难受,在窗门紧闭的情况下,他后颈处还总是感觉有凉风在吹,说不出的滋味萦绕在心头。
为了节省时间,顾星然用最快的时间翻阅,有些一看就没什么意义的内容他扫一眼就过去,就这样在看完整本日记后,顾星然还能对其中的几篇印象极为深刻。
他倒退回去,把它们重新又看了一遍,继而眉头越皱越紧。
【1997年9月25日,晴天。
高中生活并没我想得那么有趣,可能是因为学校里没有姐姐在的原因,因为姥姥那边我没法跟姐姐读同一所高中,想到有别人喊姐姐学姐,我就非常不开心,林荞只有我一个妹妹,我不喜欢别人也叫她姐,有时候我真想把名字改成林思或者林娜,这样就更像林荞的妹妹了。】
【1997年10月13日,晴。
隔壁的顾哥哥每天都会来找姐姐一起上学,我真的好羡慕他,其实一开始我不喜欢顾哥哥,但是姐姐很喜欢这个朋友,所以我慢慢也开始喜欢他了,姐姐喜欢的东西我都喜欢,人也一样,歌也一样,只可惜我现在来不及学小提琴了,等以后有了孩子,我一定也会让他/她从小学习小提琴,跟姐姐一样。】
【1998年1月5日,阴天。
今天我去姐姐的学校找她,穿的跟姐姐一样的白色大衣,扎得跟姐姐一样的马尾辫,结果竟然有个人认错了人,对着我的背影一直喊林荞,我欣喜若狂,难道我现在这么像姐姐了吗?真好!我终于离姐姐又近了一步,看来那五斤肉不是白减的,虽然每天只吃一顿饭很痛苦,但现在看来很值得。】
【1998年3月18日,暴雨。
今天“妈妈”问我休息日总是出门是找哪个朋友玩,我害怕的跑回了房间,我没有朋友,
没人愿意跟我玩,我是去偷偷跟着姐姐看她和朋友玩,如果我是姐姐那么我也能拥有那么多朋友,可是我不是,我是丑小鸭林思娜,不是白天鹅林荞,不过,我并不反感这个身份。
因为故事书里说过,丑小鸭最终会成为白天鹅。】
……
顾星然合上日记本,封面上的西瓜太郎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周围的空间极静得让人耳鸣,他看着那个黑色锅盖头的卡通小人,只觉得与打开这本日记前看它的感觉不一样了,那双小黑豆一样的眼睛让他平白生出种阴森感。
顾星然站起身,把日记本重新放回原位,确定床头柜的位置摆放和之前一样后,他走到开关旁,‘啪’的一声暗灭了灯。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顾星然脑袋乱哄哄的一片,日记本上的内容像是滚动的PPT一般在他眼前重放,尽管想了又想,能觉察出林思娜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行为不像是个正常的妹妹,可他心思不如是女孩的林荞细腻,还是无法把这种感觉用语言总结出来。
从文字间,顾星然能感受到林思娜对林荞这个姐姐的爱意,崇拜,敬重,林荞不仅仅像是她的姐姐,更像是她的偶像,照亮前路唯一的明灯,羡慕的情绪也有,嫉妒在这个阶段暂且没看出来,因姐控爱屋及乌的情绪倒是从上到下贯彻全文。
但如果只有这些情感,顾星然不会觉得这么别扭,真正的让他感觉不对劲的,是林思娜那些细微到变态的观察,还有悄无声息地跟踪行为,这本日记是一年前开始写的,在这之前呢,林思娜是否一直在暗处用眼睛盯着林荞在看?她看她的眼神又是怎样的,滚烫、冰凉、还是不温不热?
还有那一句“丑小鸭最终会成为白天鹅”,又是什么意思?
顾星然觉得,字面上的意思只是一部分,它那不为人知的另一层含义,才是林思娜写下时真正想表达的。
长长吐出一口堵在心中的淤气,顾星然拧开门,走出去转身小心翼翼地把它合拢,嘴巴里憋着一口气,在确认自己没发出一丁点声音后才往外呼,他身子朝左转,刚想从哪来的回到哪去,就不知看到什么,剩下半口气直接没喘上来,血液瞬间冲到脑门。
“……爸??”
被他喊爸的人一愣,抿着唇扭头朝身后看了看,确认空无一人后才回过脸,伸出一根指头指指自己。
“你在叫我?”
顾星然呼吸骤停,心跳顷刻间如雷贯耳,他冰凉的手抓紧衣摆,恨不得当场扇自己几个嘴巴子,妈的,对着谁喊爸呢,真就被吓得没理智了是吧!
“不…不是、呵呵…我没在叫人,我是说…是说洵哥你霸气侧漏。”
几米之外,顾知洵头顶二楼走廊的一排小灯泡的其中一个,右手上拿着切好的芒果,左手拿着两把叉子,直挺挺地站在那。
顶光的位置让顾知洵眼眶极为深邃,明暗分割的边缘清晰,眉骨上程亮,眉骨下阴暗,把他眼中神色藏得严严实实的,顾星然什么都看不清。
“霸气侧漏?
”
又是一句语调淡淡地反问,让顾星然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坏了,九八年是不是还没有这个词,他怎么一直在说错话?光说霸气就得了呗,加什么侧漏啊!
不,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顾知洵看样子是去切了水果,可他为什么会来到林荞住着的二楼?又是什么时候来的,看到了多少?他亲眼目睹自己从林思娜的房间里走出来了吗?
室内温度适宜,顾星然却是四肢发凉头顶冒汗,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冷还是热,他只觉得顾知洵那边的目光像是两某度烤炉一样灼热,林思娜的房门又像负两某度冰柜那么冰冷,他站在中间每一个毛孔都在难受。
蜂拥而至的问题没有答案,顾星然也不敢问答案,他垂下还搭在门把上的手,蜷缩的指尖抖了抖:“没什么,我瞎说的词。”
停顿一拍,他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了句:“哈,我笨死了,上完厕所忘记刚才那间屋子的位置,走错了门,进去看到黑着灯还以为你俩走了呢。”
顾知洵视线朝左,瞥了眼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拉拢下眼皮来,切成方块的芒果在灯光之下泛着金黄,像个小山堆一样摞成了三角形,在他瞳孔中映出一点亮色的小光斑。
顾知洵从记事开始就认识了林荞,对五岁那年失去双亲住进林家的林思娜并不陌生,内向,不爱说话,总是低着头,只要跟林荞一起出现,就会像一只小老鼠一样躲在姐姐身后,紧紧抓着林荞的衣摆,连一半的脸都不愿露出来。
他去找林荞玩的时候,林思娜从不加入,像是躲猫猫一样见不到身影,只有偶尔几次,顾知洵无意间看向其他位置,会与孤零零在远处看着他们的林思娜对视。
那天顾星然提起林思娜语气中带着敌意,顾知洵之所以会觉得奇怪,就是不明白这样的两个人会因为什么事结仇,林思娜除了林荞以外几乎不跟任何人交流,顾知洵能听见她最常说的两个字就是——姐姐。
走错门不奇怪,奇怪的是,小顾走错的偏偏是林思娜的门。
小顾是林荞的表弟,关系还比顾知洵想象中的要亲密,他虽然跟小顾还不算很熟,但他知道林荞不会与别有用心的人交好,她看着大大咧咧,实际心中跟明镜似的,所以比起其他的怀疑,顾知洵更愿意相信小顾是走错了门。
又或许,小顾还有什么无法透露给别人的难言之隐。
顾知洵抬眼,嘴角多出抹很浅的笑,他朝旁边歪了下头示意顾星然房间在那边:“跟着我走吧,这边的房间门都长得差不多,你第一次来走错也情有可原。”
顾星然松了口气,往前走的同时又偷偷打量顾知洵好几眼,他爸这是相信了吧?他应该没怀疑他吧?他可不想被当成变态呀。
没能从那温和的笑中看出什么,顾星然把注意力转到顾知洵的手上,企图用别的话来转移话题:“这是你刚才去切的吗?咦,怎么就两把叉子,哦对对,你不太喜欢吃芒果来着,谢了洵哥,我来拿着吧!”
顾星
然顺手接过,顾知洵没拒绝,他看着顾星然插起一块芒果塞进嘴里神情满足的样子,眼中笑意加深,刚想问上一句好吃吗,声音就突然卡在了嘴边,脚步停顿。
前面的男生一无所知地走着,灯光在他头顶上方变换着方位,顾知洵望着他的背影,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下。
比起林荞,顾知洵的确不太爱吃芒果,不过小顾是怎么知道的?顾知洵不记得自己讲过这件事。
难道是林荞告诉他的?
静悄悄的走廊,两个人的脚步声变成了一个人的,顾星然察觉到了身边那人的消失,疑惑地扭过头朝后看,腮帮里还塞着一块来不及嚼碎的芒果,鼓鼓囊囊,乍一看像是只藏食的仓鼠。
“怎么了洵哥?快来呀,回去看电影去。”
顾星然站的位置巧,明亮的光线正好打在他面颊上,那双上扬的丹凤眼吸收了所有亮光,干净明晃的如两颗黑葡萄,顾知洵见过一双极像的眼睛,在林荞身上,他眼睫轻晃,把那几分不解藏住,如常地回了句:“好,这就来。”
顾星然呲牙一笑,转过头继续朝前走了,牙齿挤压果肉的声音隐隐约约在这片空间回旋,顾知洵空出来的指尖摩挲了下,芒果残留的汁液在皮肤上有些发粘,他一言不发地朝后看了眼林思娜的房门,片刻后,抬脚跟上了顾星然的脚步。
“这边。”
在顾星然“左右为难”,不知该进哪个房间时,顾知洵及时赶到,指了指靠右的房间,顾星然“恍然大悟”,先一步端着芒果盘走了进去,房间里面传来电视机里的打斗声,其中还夹杂着林荞不快地抱怨:“你们去哪了啊,怎么一个两个都离开这么久,我一个人看电影没意——啊!芒果!好香呀!”
音响里传来电影主人公喊出的一声“大哥!”,带着港片的独有的口音,顾星然听得也想叫芒果一声大哥,从而感谢它帮他们驱散了林大小姐摆在脸上的不爽,伺候了林荞几个月的眼色不是白长的,顾星然熟练地用另把叉子叉起一块芒果,弯下身递到林荞的嘴边。
林荞比顾星然还自觉,芒果还没到,嘴巴已经大大的张开等着,顾知洵从后面看去,还以为是什么鸟爸爸带着食物回家喂雏鸟的画面,他无奈地摇头,坐在了林荞旁边,后背靠在沙发上,一条腿弯曲一条腿打直,手臂随意地搭在弯着那条腿的膝盖上,看向电视机。
一块芒果进了嘴,林荞美滋滋地嚼了起来,她嘴唇紧闭,却莫名让人听到一种吧唧吧唧的声音,原本八分好吃的食物被她吃出了十分美味,顾星然看着都觉得香喷喷的,还莫名有成就感,就好像这芒果是他身上长的、哦不,是他切的一样。
把盘子放在地上,顾星然原地就座,刚才的行动虽然没得到什么确切的结论,却也算了却他一桩心事,原本看不太进去的老片也变得有趣起来,他开始专注地观赏里面演员的武打戏。
林荞叉起一块水果,眼睛还盯着屏幕看,手就下意识喂到顾知洵嘴边给他吃,冷不丁想起这是芒果,顾知洵不太爱吃,她反射性地就要收回
手,结果动作还没来得及做,叉子上的重量已经一轻。
林荞微怔,转头看旁边的人。
房间里没开灯,进来时还有余光从窗户照进屋里能视物,现在电影演到三分之一,天空也从傍晚进展到黑夜,乌漆漆的窗户散发着冷意,电视机成了房间唯一的光亮,屏幕上的画面不知疲惫地切换来切换去,映到外界的光源也不停变换。
顾知洵正对电视机的面孔忽明忽暗,有时还会变成其他色彩,冷调的时候他的脸就寡淡一些,暖调的时候他的脸又温柔一些,线条流畅的下巴一动一动的,正在吃着刚才她递给他的那块芒果。
林荞眨眨眼,凑近了他些小声问:“你不是不喜欢吃芒果吗?”
顾知洵动作一停,稍微侧过点脸,眸子漆黑,里面带着电视的光点,鸦羽般的睫毛因为看她低低垂着,显得冷峻凌冽,屏幕不知道转换到什么画面,暗蓝色的色调填满整个屋子,温暖的人变成了清冷的月。
“你给的,喜欢。”
他嘴里含着芒果,说得简短模糊,断句在奇怪的地方,却像是音响中‘咚咚’亮起的打鼓声,每下都打在林荞的心上,她蓦地握紧手中的叉子,指尖的温度捂热了不锈钢的冰凉,细长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顾知洵看到她表情的变化,下巴停住一秒,把嘴里的东西吞咽进去,头转向电视前补充一句:“喜欢,偶尔吃一块的话。”
不是因为你给的,是偶尔吃一次喜欢。他似乎想这么表达。
林荞默默地回过头,眼睛盯着屏幕,心却不在上面,连盘子里最爱的水果也那么甜了,她略带发泄地揉搓硬邦邦叉子,心比电视机后面卷在一起的电线还乱。
呃,有点怪怪的。
怪害羞的。
她摸摸鼻子,又挠挠头发,最后才想起手里还有叉子可以利用,只要小动作够多,就没人能看出她在尴尬,林荞低头,拿着手中的“道具”刺向盘中最后一块芒果。
‘嗖’!在林荞得手之前,黑暗中一道银光闪过,比她快,比她猛,将可怜的芒果碎片无情刺穿,像是叉在烤架上的烧鸡一样举了起来。
朦朦胧胧的电视光中,顾星然得意臭屁的脸庞在那之后。
“嘿嘿,最后一块芒果是我的了!”
林荞:“……”
这大傻子她怎么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