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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钰站在三树堆的黑树下,伸手抚摸着漆黑而粗糙的树干,触景生情四个字,在此刻体会得越发鲜明。
秦钰只觉脑海中仿佛流淌进了一泓清泉,泉水奔流涌动,将一些盘踞了近二十年的污泥尘封一点点冲刷走,露出本来的面目。
那时候,也是在此处,也是好奇中带着一点畏惧,他将手掌慢慢贴上这棵俨然化荒的树上,而树干立刻回以一道针刺般的痛楚,让他不由惊呼,撤步,也让不远处看热闹的资深向导哈哈大笑。
常年在澄净绝荒的茸城生活的人,在这片荒原上,显得实在过于细皮嫩肉了。
这三树堆在近千年前,曾经见证过一场惨烈而辉煌的定荒之战,数以十万计的定荒战士出生入死,马革裹尸。而数以百万计的荒兽则埋骨于黑岩层下。
这扭曲的三棵黑树,便是那百万荒兽的墓碑。尽管千年间,三树堆被南乡定荒军的巡逻队定期净化,不复毒害,但以血肉之躯触碰黑树,还是会清晰地感受到其中的锋芒。
时隔近二十年,那刺痛的滋味,仍是一般无二……只是如今,却不再有人揪着他的衣袖,气急败坏将他从树旁拉开,叱骂他了。
“你脑子坏掉了?!那脏东西你也敢用手去碰?万一沾染到什么毒素,你,你有没有考虑过身边人啊?你这人做事怎么总是这么不着调,我真是说你多少次,你都不带改一点的……”
妻子那滔滔不绝的絮叨声,在二十年前仿佛比黑树的树干更令人刺痛,以至于自己当时下意识就回了嘴,于是两人险些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吵一架。
然后……
伴随脑海中的清凉感,秦钰越发清晰地回忆起了那时的点滴细节。
就在他们夫妻两人都有些上头的时候,资深向导平浩然及时出面打了圆场。此人看似行事不拘小节,大大咧咧,但其实颇能体察他人情绪,眼见客户夫妻闹矛盾,立刻便横插过来,同时面对两人的冷眼,一阵插科打诨,还真就将两人都哄得转怒为喜。
再后来,萧然还被他说动,也大着胆子去摸了黑树,表现却比他这个作丈夫的要勇敢和镇定得多了。
想到萧然,秦钰心中便不由一叹,随着记忆的尘封破尽,无数鲜活的碎片仿涌而出。
其实,当年他和萧然的感情早就接近分崩离析了……他们的确有过浓情蜜意的时候,但那段美好的时光仿佛一闪即逝。
之后,便是性格不合导致的细碎的苦痛磨合。
而到了他骤然失业,家中经济窘困,贫贱夫妻的矛盾就再也难以压抑。这场南乡和荒原的旅行,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挽回感情……只是希望两人能好聚好散,分别的时候至少不要作仇人。
而萧然腹中的孩子,其实之前也有过默契——是要拿下来的。只是谁也没想到,自荒原回归茸城后,作为夫妻感情结晶的孩子被萧然态度强硬的生了下来,而夫妻间的好聚好散,却成了一句梦话。
所以,韩谷明所说的复婚,简直是异想天开。
但秦钰也很清楚,韩谷明为什么要异想天开。
因为……萧然在和他离异后,其实生活经历过几次反复。
最初几年,她意气飞扬,不但以狠辣的手段夺走了秦钰的毕生积蓄,还很快就结识了一位比秦钰更加优秀的成功人士,过上了她年轻时梦寐以求的阔太生活。就连生下来的女儿,也被对方视为己出。
这一切,都曾让秦钰痛彻心扉。
无论多么怨恨萧然,他都伤及不到,甚至触及不到对方的分毫。而他的女儿,那个聪慧、漂亮、善良,越看越令人怜爱的孩子,也根本不清楚自己还有另一位父亲。
秦钰没有任何勇气去尝试与她相认。在被王洛解毒之前,他的落魄已无需多余言语赘述,他与萧然母女根本没有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何况,当年依照他最初的本意,是要拿掉孩子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亲近她呢?
但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当他已经对生活彻底麻木,对萧然甚至失去了怨恨的动力,只将那个明珠一般成长的小姑娘,视作自己的人生寄托时……荒毒赋予萧然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那位成功人士终归是变了心,对她越发冷落,而后更是事业遭遇重创,几乎维持不住基本生活。她曾经赖以光鲜的一切,都似流水一般离她远去,令她宛如遭遇了抽筋剥皮的酷刑。
而到了两年多前,随着自己命格逆转,一些积累了十多年的因果孽报,也在顷刻间降临到另一边。
萧然被她当年亲自挑选的成功人士,用她当年掠夺秦钰的手段夺走了一切……不但穷困潦倒,甚至负债累累。是她的父母变卖了一切,才让她不至于露宿街头,或者被债主砍死在街头巷尾。而那个明珠般的小姑娘,也险些被从蒙学院中清退出去。
那时候,是顾诗诗暗中施力,帮孩子保住了学业,甚至为她引荐了一位名师,亲自辅导筑基,并授以上乘秘法……硬是在孩子家庭破碎,几乎跌落谷底的时候,保住了她身上的一切光鲜辉煌。
那件事,秦钰对顾诗诗简直是十万个感激,而当时深陷热恋的顾诗诗,却仍不满足,而是又提出了一个建议。
既然秦钰已经时来运转,那就不要锦衣夜行,浪费机缘。而是要将自己拥有的一切美好,尽情展现在萧然面前,然后将这十余年的痛苦折磨尽数返还。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还有什么比在仇家面前炫耀成功更加尽欢的呢?
这个建议,秦钰当然没有接受——在一个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女子面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不去谈另一个女子,更何况那还是自己的前妻。而且,以秦钰的性格,也实在无法接受过于简单粗暴的报复。
但现在,韩谷明的这个提议,就有切实的可行性了。
如今的秦钰,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但灵山外山门的身份,外加顾诗诗的两年提携,让他的财富地位已足够令那个萧然曾无比崇拜的成功人士为之仰望。而对于现在的萧然来说,秦钰更是不折不扣的天上人。
而这位天上人,如今与顾诗诗分手,无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荒毒作祟,关系都已经明确断掉。而秦钰也不再奢望能与对方再续前缘。所以,来自顾诗诗的这层阻碍,已经不复存在了。
至于性格层面的阻碍,本质上更不过是一层沾水的薄纸……秦钰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没有想过报复吗?答案却是:他当然想过,最为痛苦的那十五年中,他不知多少次臆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发迹翻身,让萧然后悔到心碎。只是那太过漫长的痛苦,让这些白日梦不得不破碎尘封。
但现在,那些荒诞不羁的美梦,已经随着记忆一道苏醒,所以,正如他无法阻止自己回忆起二十年前萧然在树下的巧笑嫣然,他同样阻止不了自己去幻想二十年后的萧然,面对如今的秦钰时,将会呈现如何扭曲痛苦的表情。
当然,这些人性之私密阴暗,只在秦钰的意识边缘徘徊久驻,对秦钰来说,与萧然复婚的关键,根本不在萧然。
而在他与萧然的女儿。
如今改名萧云竹,亭亭玉立,前途无量的美丽少女,正与母亲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萧然有再多不是,对女儿也称得上尽心尽力,哪怕在她被夺走一切,债台高筑的时候,也在竭尽全力供养女儿在学费昂贵的蒙学院就读。所以哪怕她再落魄,再怎么被人嘲讽罪有应得,女儿萧云竹也从未嫌弃过她。
秦钰早就不在乎萧然了,但他真的很在乎萧云竹,而要想能顺理成章走到他朝思暮想的女儿面前,享受父女天伦,最好的办法就是与萧然复婚。
所以,韩谷明那不容置喙的复婚命令,当真是算计精明到了极点,他纵然嘴上不肯答应,心中却就千万个愿意了。此时他手上刺痛,那痛楚仿佛沿着手臂直抵心头,可内心的痛楚之中,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欣喜。
只要这次能够顺利完成王洛山主交代的任务,沿着记忆,找到那个足以帮助仙盟逆转前线颓势的要害之地,他就能赢回自己的女儿。
秦钰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压下了那宛如暴走的绮思杂念,开始集中精力,去寻找记忆中那至关重要的秘密。
当初他和萧然,是在三树堆后经历了什么,才失踪了整整两日?
无数碎片在这一刻凝汇成河,水面上清晰地映出了二十年前的画面。
当日,在团队解散,自由活动后,秦钰和萧然又就近游览了周围几个景点。而平浩然却带着一队富哥,深入西域,去做高难度的荒楼探险去了。秦钰和萧然法宝丹药的储备都不足够,更不愿承受多余风险,便干脆留在三树堆,想要等半日后,平浩然他们回来,再统一回归南乡。
然后……然后,他却和萧然,莫名话不投机。
本来只是一场寻常的饭后散步,秦钰是想要聊些开心的话题,也算给这次旅游增添些美好的回忆,但莫名奇妙的,话题就跑到了非常现实的领域。
再之后,就是对彼此事业的抱怨,期间萧然还提到了孩子。
“就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能放心把孩子生下来?!我可不想自己的孩子有个伱这样没用的爹!”
萧然的嘴巴一向严苛,但这句话依然让秦钰勃然大怒,他下意识反手一拳锤在了身边的黑树上,粗粝的树皮甚至划破了他的手,然后……
然后,他就被莫名传送到了一片鬼影重重的幽冥之地中!
当回忆的河流中,终于浮现出那片幽暗地域的画面时,秦钰不由抬起头。
却见眼前的一切,都已变得和回忆中一般无二。
头顶是一片几乎令人窒息的漆黑,那不是任何夜色,也不是有形的穹盖,而是无穷无尽的无形怨念的凝结。
半空中,点燃着一道道紫色、湛蓝色、深灰色的火,火光时而摇曳许久,仿佛迷雾中的灯塔,时而一闪即逝,似流星。而这些斑驳的光,勉强照亮了小半个幽域。
脚下是一片板结的土地,无数条裂缝似蛛网一般覆盖在上面,裂缝身处则有腥臭的火焰在翻涌,仿佛一双双异兽的眼睛。
这里,简直就是通识教材中记载的幽壤孽土的模样。
只是,就算是一般意义的幽壤孽土,也远不及此地那无处不在的弥漫绝望。
这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啊……
惊骇间,秦钰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用仅存的理智分析现状。
就在刚刚的瞬息之间,他不知激活了黑树上的什么阵法,被人从黄龙、韩谷明的眼皮子底下传送至此……然后,不出意料,身上所有的通讯法宝都在顷刻间失去了效用。
不,或许飞升录还可以用,但他此行之前,王洛已经明确告知他,在此行南乡取得胜果之前,飞升录是严格禁用的。
只有当他确定找到关键的时候,才可以激活一张特定的灵符。
那么,现在要激活灵符吗?
秦钰不断深呼吸,调整着体内气血的流转,让自己变得更加冷静……然后,在快速权衡之后,他毅然向灵符中注入了真元。
就是现在了。
虽然对于这片幽域,他还几乎一无所知,甚至不能十分肯定这里就是王洛要找的地方。
但以他秦钰的微末本事,也不可能再收集到任何有用的情报了。所以,与其之后死于非命,错失良机,倒不如早些呼唤王洛。
只是,当他冷静的做出决断后,却发现真元注入灵符,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这张特制的灵符,理论上即便在冥海以东的万里之遥都能顷刻间共鸣传讯的灵符,居然无法联系到王洛!
霎时间,秦钰的冷汗就浸透了背后衣衫,双腿更是软的站不直身子。
“呼……呼……”
粗重的喘息声持续了很久,才逐渐又平静下来。
秦钰敲打着自己的双腿,强迫自己站起来,沿着记忆中的轨迹向前行走。
二十年前,他和萧然也是骤然被传送至此,也是陷入了绝望的慌乱中。两人先是在原地等候救援,但足足一天都未有回应,反而被这阴森的环境侵蚀了身体,摇摇欲坠。
之后两人只好尝试走动,再之后……
“记得,是这个方向……”
秦钰紧咬着牙关,看准了头顶一道轮廓与记忆中依稀相似的摇曳鬼火,向前迈动脚步。
心中则呢喃自语。“云竹,等我……”
下一刻,天旋地转。
半步之间,他又从那片绝望的裂土,来到了一间竹室中。
一间坐落于一片悲郁绝望的幽域中,却格外温馨暖人的竹室。
竹室装潢并不奢华,风格却格外细致,墙上层层迭迭挂着花纹鲜艳的绸缎、毛毯。边边角角则堆满了造型可爱的玩偶,以及各类令人眼花缭乱的孩童玩具。
然后,竹室正中,一个摇篮正在轻轻摇曳,仿佛在向他招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