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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
稚唯最终反抗无效,被长公子拎去做“苦力”。
在每天赶路、休息的循环行程中,但凡她不是在忙着收拾药材,就是在公子扶苏的马车上痛苦地翻阅律法条文。
她真的不懂律法啊!
当然,这只是稚唯自己内心认为的。
在外人看来,她很懂,懂得让大家想让小女子不要发表意见。
出现这种差距的原因,归根到底还是源于时代的隔阂。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法制健全国家的知识分子,看着当前秦朝几l乎遍布各行各业的细致律法规定,稚唯能挑出一大堆的毛病。
不过她心里清楚,社会发展是在不断动态变化的。
所有在后世眼里不好的、糟粕的、狠绝的东西,在当下或许是必须存在的。
不管是制度还是法律,都没有哪个比哪个“一定更优良”的说法,只有合不合适。
所以在翻阅秦朝律法条文,列举“赦免”条例的时候,稚唯表现得非常克制,哪怕是觉得不妥当的地方,也不去跟公子扶苏、其属臣,以及李廷尉派来的属臣辩驳争论,只是兀自在空白纸上写下她的批注和意见。
至于会不会被采纳,会被采纳到什么地步,稚唯其实不是特别在意。
说到底,公子扶苏让她参与完善“大赦天下”条例内容的工作,不是要把她推出去和手握法家权威的李廷尉打擂台。
这位周全责备的长公子,这么做的理由,除了是关心她的课业问题以外,无非是想借用她的脑子,从另一种角度审视“赦免”条例是否合格。
这跟秦始皇和长公子作为法家国度的最高统治阶层,却博览众家的道理是一样的。
他们对法家之外的学说未必认同,未必采纳,但一定要有所知道、了解,必要的时候还要加以利用。
稚唯明确她的优势在哪里。
或者说,公子扶苏非常清楚他以及朝廷属臣的劣势在哪里。
二者实际上殊途同归:稚唯比他们都更懂底层黔首需要什么,在痛苦什么。
富有仁义名声的长公子,已经算是贵族阶层里比较体恤下情的人了,可他终究是逃脱不了自我身份的限制。
既然是“赦免”,对象是触犯律法的刑徒,公子扶苏必然需要一个来自底层的视角和意见。
他选择了夏稚唯。
所谓让稚唯来“复习课业”,不过是一个半真半假的借口。
谁让他们是名义上的启蒙师徒呢。
而且夏稚唯的隐形地位够高,界限比较“模糊”。
模糊,指的是稚唯一直以来对外都是内庭女医官的身份,可确确实实又总是或多或少得参与政事。
秦朝是秦始皇亲自建立的第一个封建帝制国家,官制及其他制度相比较后面朝代而言,都非常粗糙,也没有合适的前朝作为参照物。
所以对于稚唯这种“模糊”,
朝臣的意见不大,就算有,也是针对于利益上的纠葛,而非夏稚唯的背景、身份、职位本身。
先不说楚国女子向来有掌家权,明面上不提,背地里参政议事不在少数。即使是在普通黔首之家,女子掌握一家主权都是常有之事。
就算是秦国本国,亦有政治手腕不俗的女子,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朝臣可以私下里给秦始皇谏言,意图限制稚唯的权利。
但若敢明面上拿夏稚唯“女子参政()”的部分攻讦她,说出去怕是站不住脚。
更何况,秦始皇本人因为过去的事情,反对的是后宫女子借由血脉、姻缘关系掺和政事。
稚唯跟秦始皇的后宫可没有半点关系。
嗯……
别说后宫了,稚唯如今年岁十二三,临近及笄。
夏家长辈兼官方当家人夏翁身负爵位,夏稚唯自己就是这个时代的特权阶级,按理说,这个年岁开始议亲是常态。
可秦始皇有明确提过一句她的婚姻之事吗?
之前后宫胡亥的母亲胡姬,私底下属意稚唯的姻缘,蒙恬得知消息后,好心去提醒稚唯,顺手成功给胡亥拉了一波仇恨。
可没等稚唯找机会表态什么,胡姬就已经被秦始皇“因病修养?()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闭门不出”了。
那段时间连胡亥都老实不少,给身处咸阳宫的稚唯少添许多麻烦。
最初夏家刚刚迁来都城咸阳的时候,公子扶苏看到夏稚唯的潜力,还曾和好友蒙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到“若是稚唯能和大秦男儿结亲”如何如何。
现在公子扶苏还提吗?
喜欢和帝王结为亲家的李斯都不敢提。
秦始皇一日不发话,夏稚唯的势力就只会局限在夏家自身和帝王给予上面。
前者是分割不掉的血脉宗亲,相比起世家勋贵,势单力薄;后者才是主要的权力来源。
想让这股势力从夏稚唯身上转移出去?
秦始皇:门都没有。
以上这些,稚唯和长公子皆是心知肚明。
所以扶苏此时借用稚唯,称得上是有恃无恐——反正是在他家阿父的眼皮底下嘛。
只要秦始皇没有明说不许稚唯参与,那就是默认。
而基于公子扶苏提议大赦天下是在做好事,在被“抓壮丁”的时候,稚唯意思意思推拒两下,眼见没拒绝成,索性就接受了。
正因看透了长公子的心思,稚唯才没有把参与完善“赦免”条例当成一件很有压力的任务对待。
她每天轻飘飘来,翻翻书,再轻飘飘去,留下三两张洋洋洒洒写成的白纸黑字,几l乎不跟任何人交流。
扶苏冷眼旁观一众官吏属臣对于小女子以飘移字体写下的意见,从一开始的不屑、疑惑,到郁闷、气恼,最后气到跳脚。
偏偏他们对帝王倚重的亲信女官敢怒不敢言,只能硬是压着脾气,阴阳怪气……咳,委婉地上谏。
“夏女官到底是
()女子医家,心底柔软,总是想着宽以待人。”
“夏女官毕竟年岁尚小,不通秦律之复杂深奥,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当然也有臣吏憋不住暴躁发言的。
“诸位且看!夏女官列举的这条,竟是要将此类犯人全部赦免,这置我秦法威严于何在啊!”
“不行!不能再让女官这么瞎写下去了!扶苏公子——”
光风霁月的长公子闻言悠闲地拈着茶杯,温声道:“阿唯不是秦吏,此次叫她来,主要是机会难得,让她熟络熟络旧时课业。她写的东西,既然诸位觉得无理,那便随便看看就是,何必跟一个小女子计较。”
可问题是长公子你觉得她“有理”啊!!!
在场的官吏属官就算眼瞎心也不瞎,谁都看得出公子扶苏的倾向。
有的属臣觉得没必要在此时得罪长公子,反正奏章呈递上去,也是要秦始皇批阅的。
他们这位陛下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必定不会同意如此大规模的赦免刑徒。
也有的属臣觉得不甘心,一个两个受不了,下值之后就麻溜得去找李廷尉诉苦告状。
李斯:“……”
看看,他说什么来着?
如果他不紧盯着点儿,还不知道长公子和夏稚唯这对“师徒”会把秦法改成什么面目全非的样子呢!
此话虽是有些夸大其词,可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最难的部分就是在最开始,一旦破开一个口子,后面就可以顺理成章了。
现在“赦免”就是要给秦律的后续变动开口子。
李斯可不想看到什么“顺理成章”,那他必不能让这道口子开得太过。
至于为什么不是完全不让破口……
李斯是聪明人。
是治国理政的聪明人,也是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一是前有“废除部分肉刑”,已是为旧有秦律“破洞”,且让李廷尉看到了此举为大秦带来的益处。
二是秦始皇看重夏稚唯和长公子。
或许说出去没人相信,但事实就是,李斯警惕夏稚唯更甚于长公子。
理由非常简单粗暴。
因为秦始皇有很多公子,其中不乏与他理念相通,还容易受他掌控的人。
只是有秦始皇珠玉在前,自傲的李廷尉看不上那些公子。
可夏稚唯只有一个。
身负“天授”的神秘色彩,能给大秦源源不断带来新鲜事物,在都城咸阳乃至内史、其他郡县均有民心,同时简在帝心,能进国家斋宫,是个能让秦始皇可以放心重用的弱女子。
只有这么一个。
李斯怎么可能不警惕?
他唯一想不通的是:虽然夏稚唯的自身才华不可磨灭,可她以楚地遗民黔首的女子出身,能走到如今的超绝地位,不可否认,是秦始皇一手推波助澜创造的结果。
但说句难听的,夏稚唯如今才多大?秦始皇又多大了?
帝王随时都有可能山陵崩,夏稚唯摆出一副孤臣的态度,就不怕到最后被抬得威望太高,让秦二世心生忌惮,卸磨杀驴?
到底是这小女子另有手段,所以对此毫不惧怕,还是真的心思纯稚,没想太多?
李斯暂时想不通。
但这不影响他的态度——他是失心疯了才要同时对上夏稚唯和长公子啊!
既然长公子想赦免刑徒,那就赦免,改动律法这口子,开就开了。
别太过就行。
“可当下的问题是,夏女官她已经很过分了啊!”
廷尉属官愤愤不平道。
李斯:“……”
怎么属官比他这个掌管刑狱事宜的三公之一还要气愤。
他深呼吸一口气道:“把夏女官写的东西拿来我看看。”
是的,他现在才看夏稚唯写的内容。
不是李斯不够负责,实在是昨晚小女子举例说明的场面犹然历历在目。
那举的例子……
让李廷尉睡到半夜都得惊醒,然后爬起来激情骂上一场。
不是,她有病吧!
有这么举例子的吗!
这不是故意脏法家人的耳朵吗?!
所以现在要李斯去看夏稚唯写的意见内容,确实需要提前做一番心理准备。
然后……
李廷尉就会知道,即便做了心理准备也没有用。
秦律几l乎管控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非常细碎,哪怕稚唯并不要求自己面面俱到,可只要随手一翻律书,就会发现各种不合理的条文。
那她都看到了,能不写吗?
于是李斯此刻看到的就是厚厚的一叠手稿,打眼一扫——
采摘邻家桑叶被判盗窃罪,直接赦免。
黔首趁乡里中祭祀偷偷拿走不足一钱的猪下水,直接赦免。
士卒触犯军法被处死,其被连坐的军属,直接赦免。
……直接赦免。
……直接赦免。
……直接赦免。
没看完两三张就直接陷入沉默的李斯:“。”
他都快不认识这四个字了。
下首的廷尉属官小心觑着一言不发的上官,为难地道:“廷尉,你都看到了吧?不是下官等人故意挑刺,是这夏女官她实在是、实在是……”
李斯放下那叠纸,替属官评价出口,幽幽地道:“夏女官这不是在帮长公子完善赦免条例,这是在誊抄秦律啊。”
属官在心里疯狂点头。
可不是吗!
夏女官就是在誊抄秦律啊!然后在后面加上“直接赦免”四个大字!
李斯明白属臣们的为难。
其实夏稚唯目前提到的大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架不住数目太多,这要是一下子全部准允……
先不说廷尉府全体上下,面子好不好看。
事实上,刑徒中真正犯大罪的,除了目前仍然藏在暗地里妄想复国的六国遗民之外,并没有太多。
就是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触犯律法的黔首,才占了大多数。
要是把这些刑徒一下子全部赦免——那道路谁来修?城墙谁来造?水渠谁来挖?帝王陵寝谁来建造?
李斯不知道这些刑徒里面很多都罪不至此吗?
可黑心肝且冷酷无情的李廷尉毫不在意。
法家代表只要黔首安分守己,愚昧听话。
“不用管。”
相比较忧心忡忡的属官,李斯在为夏稚唯写的东西沉默几l息之后,反而淡然一笑。
刚才属官们向他控诉夏稚唯,暗指其“太过分”的时候,李斯确实有几l分担心。
富有谋略的长公子,加上大胆无畏的女医官,真要是搞出一套逻辑严密、让人无法反驳的赦免条例,他少不了要耗费心神和他们斗智斗勇。
谁曾想夏稚唯把“建议”写得这么简单粗暴,比昨晚举的例子还要离谱。
就算陛下再信重夏稚唯,看到这些内容,也根本不可能应允。
看来夏女官并不打算在此事上尽心尽力,想必如今长公子挺头疼的吧?
李斯这么想着,忽而抬手压在夏稚唯那叠手稿上,阻止属官取回。
没错。
夏女官的大作,陛下怎么能不看?
他这就去请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