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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堂大殿里,手持圭臬的大臣们安静的低垂着头颅,视线虚虚地盯着一处,看似发呆,心神却半点没有涣散,他们一双双耳朵高高地竖起,等待着上首玄衣纁裳的君王发号施令。
“哗啦”,卷曲的指节翻过有些褶皱的纸张,行迹潦草的文字烦躁地爬过嬴政的神经,阵阵的厌恶与愤怒之感油然而生。
这是男人第二次阅读这份“奏折”,洋洋洒洒的文章里没有出现什么高深的典故,没有使用什么诘屈聱牙的词汇,全都是秦国人熟悉的日常用语,然而排列组合成了现下所见的模样,却是字字句句的居心叵测,暗藏杀机,叫看的人暗自心惊。
得是怀揣着多大的恶意,才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来?
得是出于何等巨大的利益的蛊惑,才能从中诞生出此等可怖的杀意?
嬴政面色沉沉,像是锅炉的底部一样黝黑。
“啪”的一声,他将手中的奏折重重摔飞到地上。
称不上惊天动地的响声,却让整个凌霄宝殿都为之震动了三下。
最前排低头含肩的臣子,被吓得整个身子都在抖。
嬴政不怒自威的眼睛淡淡掠过那害怕地想要退后的臣子,听不出情绪波动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谁将这东西混在奏折里呈上来的,自己出来!”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在律法森严的秦国就更是如此。
身材微胖,肚子微隆的臣子头垂得更低了,他小心地斜侧着眼睛,动作不引人注意的往地上被砸得摊开的纸张上看去,隐约看到几个小字“万扈黎坚持去往前线,恐有贪图军权之嫌”。
一行墨迹入眼,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千字的文章,意欲为何已然呈现在大臣眼前。
赵万扈才离开咸阳没有几日,先前在比试中赢过蒙毅的影响还未全然在咸阳城内消散,居然就有人这么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要陈诉她的“罪状”了!
臣子睁大了眼,面上有着来不及掩饰的错愕。
但没过多久,他又恢复了如常的神态。
···这才是他熟悉的咸阳。
云谲波诡,笑里藏刀,到处都是为了权势与利益的斗争,朝堂之上硝烟弥漫,烽火遍地,所有人都在费尽心思地往上攀爬。
不择手段是最基础的事情,昨天是朋友,今天互相背叛也很正常,更不要说这些早早就对赵万扈有了杀心却还一直忍到现在的人。
不过大臣确实没想到,他们竟然会一下手就这么重。
第一次咸阳城内的大规模刺杀就不说了,如今一开口,扣给少年的罪名便是“指染军权”,这还是明面上说出来的,而没有说出来的,隐没于海面之下的另一句,不就是“心有反意”?
难怪赵万扈突然之间非要前去战场,该不会是听了有心人的蛊惑,诱使她亲自跳入这个早已挖好的大坑吧?
“指染军权,心有反意”或者说得再简洁明了一点,“谋反”,这是个只能重不能轻的罪名,一旦摊上了,之后等
待她的可是牢狱之灾、株连九族、抛尸荒野等惨不忍睹的结局。
心中唏嘘地摇了摇头,臣子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窥向上首的君王。
那个面如冠玉的神童公子之后的命运如何,单看君上是如何处理此事的了。
他、他会如这本奏折所言,当真以此罪名处置赵万扈吗?
面上有着浓重的忧色,攥着手指的臣子想得出神,他可惜那正值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可惜那才华横溢的发明天才,可惜咸阳城里少有的那一抹鲜活颜色,若不是嬴政带着怒气的声音在殿堂之中再度响起,他的注意力还无法被重新唤回。
“还要寡人再说一遍吗?此物是谁混进寡人的奏折的!”
语毕,当下就有不少人惨白着脸,左看右看地在人群中搜找着可疑的对象。
在君王近身之物中掺杂任何不应有的事物,那都是杀头大罪,万一是件匕首、毒药什么的,更是将他们这些内侍杀死一万遍都无法弥补过错。
如今若是没有人站出来领罪的话,作为接手过奏折堆的侍从,他们几乎所有人都要受到责问和惩罚。
嬴政身边的侍从们一个个吓得匍匐在地,大臣们也都噤若寒蝉,就在这时,一个玄衣纁裳的少年快步走出了人群,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奏折看了看。
视线刚触到纸张上的字迹,扶苏就皱起了眉。
在揭开一切的秘密之前,他从未想过,巫女白和赵黎会是同一个人,最初对情敌离开咸阳的喜闻乐见在知晓这件事后,立即变成了担忧与焦急。
即便他们两人之间经历过昌平君身亡的事情,扶苏也不希望黎筝到战场上去白白送了性命,在少女离开的这些天中,他已经几次跟嬴政请命,希望君王能命令女孩立刻从战场上回来。
可君王似乎也下了什么决心,半点没有因为他的劝说而回心转意,改变想法。
扶苏甚至想过是否要派人到少女比赛的路径上将人阻拦下来。
只可惜少女在嬴政的马厩中挑中了一匹千里马,跋山涉水的速度之快无人能及,他派出去的人,几度在路上看见了对方的背影,又几度被拉开了距离,根本无法将其拦截下来。
当然,纵使如此,扶苏也仅动过破坏比赛的念头,绝对没有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也一并使出来的想法。
而面前已经被君王看过的奏折,里头长篇大论的污水,则正是这种为扶苏所不齿的下三滥的手段,里头的每一句话,尽是抹黑赵黎品性,质疑诋毁其忠君爱国之心,欲要引得君臣相疑的险恶用心!
写这奏折之人,其心可诛!
少年的面色不自觉地变黑,用力的手指将平整的纸面捏得褶皱,他“刷”得一下站起,朝着群臣走了两步,高声道:“这是谁呈上来的东西?敢写不敢认?给孤出来!”
群臣面面相觑,议论声变得更大,其中一个看君王和太子具都面色不善,不由好奇地壮着胆子问道:“太子殿下,不知这里头写了何事,竟惹得您如此生气?”
写了什么?
扶苏的目光瞥向手中的纸背。
他故意将写了字的那面对着嬴政,而非众大臣,就是不希望对赵黎前往战场一事的议论在群臣中扩大影响。
如果说这里头前半段的“临阵换将,兵之大忌”说得还算有几分道理,那么后面半点掩饰也无的直问赵黎罪责,就是其图穷匕见的栽赃陷害了!
扶苏还记得那次出了皇宫之后的刺杀,针对的对象,并非是他,而是赵黎本人!
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幕后,究竟是谁要对赵黎不利?
抿唇不语,面色凝重的扶苏目光在众大臣的脸上一一扫视,可在座之人,哪个不是老谋深算的人精?
哪个不是未来统一六国秦始皇背后的智囊团成员?
他们面上的神色一个比一个无辜,一个比一个不在状况,扶苏观察了几遍,愣是没能从中找到任意一人心虚的模样。
嬴政一拍长桌,满面怒色:“够了,此等妖言惑众,妄图将咸阳搅和得人心惶惶之言,若是让寡人再见到第二遍,堂上所有人,都得下狱接受盘问!”
见众臣被吓得全都闭上了嘴,嬴政起身重重一挥袖道:“今日朝议结束!”
扶苏最后看了一眼还呆立在原地的众臣,合拢手中捏着的纸张,转身跟上了嬴政离去的步伐。
赵黎,赵黎,到底是谁要害你?
一段感情的建立,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达成,将一个人的行为喜好,音容相貌全都拓印进心里,更是需要点滴积累,长久相处,哪里是说忘记就能忘记的?
扶苏自问他和巫女白好不容易走到一起,修得了这一世能当夫妻的缘分,当真是不易至极,如今因为矛盾和仇恨失去了继续相爱的资格····也只能说,是命运弄人。
本以为彼此分开会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下不了狠心,杀死巫女替舅舅报仇,可当一纸刺杀罪状的调查书被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连责怪少女的立场都要一并失去了。
离开皇宫时的那场刺杀,针对的人竟然并不是他,而是在他之后上轿的赵黎,谋划这场刺杀的人,则是他敬之爱之的舅舅昌平君。
一夕之间,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而犯下命案的罪人,居然才是那个为保性命不得不反戈一击的人!
当所有事情都被调查得水落石出之后,扶苏突然不敢回想,那些他逼问少女为何要杀昌平君时的场景。
他不敢想,黎筝是如何横跨六国,孤身一人来到秦国为官,是如何扮做男儿L,将邹氏快要凋零的门楣一力撑起,又是如何成长为眼下这般优秀,令人眼红的模样。
她在这些过程中,独自经受了多少努力,咽下了多少辛酸,才能变成众人面前,文武双全,心怀天下的赵万扈和巫女白?
扶苏不敢回想,少女在面对阴谋诡计,面对毕露的杀机之时,心中第一个升起的情绪是害怕还是退缩,而她决心要反过来刺杀昌平君时,又抱着如何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想法。
他不敢回想,少女在看见他的冷脸,受到他情绪化的对待,被他再三逼问的时候,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奈,又是怎样将被昌平君谋杀的事情全部憋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往外吐露,一力承担他所有的厌恶和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