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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域,崟洲城。
五位药司轮流守在芙蕖宫,在各种灵药和术法的堆积与加固中,崔婉凝得以保留一口气,然而目前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命虽保住,魂魄却有分离之险。
厌惊楼疾行一夜,风尘仆仆赶回魔宫。
他大步闯入内殿,衣襟沾尘,眉眼间沾染着一路而来的潮气。
满屋子的人接连跪下。
厌惊楼顾不得让他们起身,自行来至床前,折首观察着她的情况。
崔婉凝本就身子骨纤细,一场重伤更让她掉了不少肉,苍白的面皮裹着枯瘦的身形,生命力即将落坠。
厌惊楼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回首问:“如何?”
药司们皆知崔婉凝在他心里头的重量。
这两个字不单单指着崔婉凝,也关系着他们的生死。
俯首于地的药司虽恐惧,但也不敢隐瞒:“恐是……渺茫。”
厌惊楼眉目骤锐,灵压排山倒海倾覆而来,顿时震碎满殿瓷器。
药司不住磕头求饶,吓出满身冷汗。
“夫人魂如游丝,神魄难聚,若不是梵杀花勾魂引命,怕早就……”
厌惊楼越听越烦躁。
他摆摆手让众人下去,兀自坐于床榻紧紧攥握住崔婉凝的手。
——握住的是一把冰凉。
在一片漫长寂静中,他一瞬不瞬凝着那张昏沉面容。
明明心烦意乱,寂珩玉的那番话却又顺势钻入,让他在沉痛之余又生出几分动摇。
第一次找到崔婉凝时,是动乱的。
那时凡间正逢乱世,她跟随流民逃难。
厌惊楼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明白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他曾在那颗摄魂珠上凝结了自己的一滴魂血,若摄魂珠依旧保不全她的性命,也可以让她转世轮回后有所依仗,至于那滴魂血,是为了能让他在茫茫人海一眼找到她。
不会错的。
他不可能弄错的。
厌惊楼打消念头,转而却想到……
他并没有亲手将珠子交给落婉婉。
那日的厌惊楼被寂珩玉折断脊骨,是凭着一口气生生从罗刹山爬回的小重山。
他快死了。
苟延残喘着,趴在湿泞的雨地里遥遥看着落府的方向。
是丫鬟?
厌惊楼忽而一震,沉落下去的眉目多出一丝怀疑。
对的,他把珠子交给了她的贴身丫鬟。
似是僵了骨头,厌惊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是要探究出什么。
那点怀疑扩大,愈深,近乎再也兜不住时,崔婉凝醒了过来。
意识还处于混沌,却被他的眼神狠狠吓得一颤。
崔婉凝强撑着疼反握住他的大掌,“阿厌。”她声音娇柔,带着天然的脆弱。
厌惊楼睫毛一颤,所有神色都跟着敛去。
“可有好些?”
“你回来,我自是好些。”崔婉凝连声咳嗽,眼里一点点绽出光,那点微弱光芒让她的脸色显得尤为苍白。
崔婉凝吟吟浅笑,“阿厌能陪着我吗?”
“嗯。”
“那你上来。”她艰难地往里面挪动,想给她腾开一个位置。
厌惊楼怕她牵扯伤口,犹豫几秒,脱去长靴躺在了里侧。
她翻身靠在他怀间。
厌惊楼衣袍上凝着浅淡的血腥气。
他嗜杀,这股味道几乎一直长伴着他。
崔婉凝每次见他,都恐惧于这股气息,厌惊楼也明白,便每次来芙蕖宫前,都好生清洗一番,这回匆忙,哪里还顾得上净身。
与之不同的是,她身上裹着药气。
苦中夹香的气息又让厌惊楼一阵恍惚。
落婉婉自幼身子单薄,据说是娘胎里落下的病根。
她长锁闺阁,三天一小病,两天一大病,除了府邸外的几条长街,哪里都去不了,她憨笑着告诉厌惊楼,她是他的第一个朋友,她很开心。
落婉婉还说,她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小重山,他日若能病好,就和他一起去长安看花,若不然就去天山赏雪,哪怕是在竹林听雨也是极好的。
那时厌惊楼嫌她话多,未给一句承诺,她却自顾自地和他做下约定,满目憧憬,似是看到那一日近在眼前。
唯可惜,她到最后也没走出小重山。
厌惊楼回去过一趟,正逢夺嫡之乱,党派之争令整个朝堂岌岌可危,落家作为谋党其一,除了长子战死,余下家眷均被流放至荒洲,落婉婉的墓也极端的反党盗害的破败不堪,风吹雨打间,连墓碑都失了踪迹。
她的残骨散落不明,厌惊楼难以寻全,便重新给她立了新坟。
说来可笑。
他与落婉婉间未诉情肠,未施名分,却在立碑时,私心作祟下刻写了厌惊楼之妻。
心口抽疼。
往复记忆如附骨之疽,碾得他呼吸欲碎。
崔婉凝依在他怀间,轻飘飘的身体没有丝毫重量。
若在以前,他会心疼,会愧疚,会不安,可是如今,所有情绪都被怀疑据占。
他真是找错了?
厌惊楼不想承认,除了落婉婉,漫长岁月模糊了他的许多回忆,仅记得那丫鬟大她两岁,她本是要卖到娼馆的,婉婉路过,见之可怜,便买来救了贴身丫鬟。
婉婉说她很好,救过她的命,万万不会背叛她的。
两种情绪在脑海中对立,冲撞间让他的太阳穴嗡嗡作响,眉间戾气愈深,脸色也笼罩着一层灰蒙。
“阿厌是不是许久都未合眼了?”
他闷沉一应:“嗯。”
“那我给你唱曲儿。”
厌惊楼恹恹耷着眼皮。
她闭眼,嗓音因虚弱变得飘忽难定——
“秋月兮,秋月兮,遥遥蟾宫星汉,佳酿一杯折心愿……”
调子很慢,气息跟着断断续续。
恍然间让他回想起中秋时,她不小心沾酒入醉后,靠在他肩头唱的小调。
“一愿仙路漫,今夕长相见;
二愿知相意,年年岁岁……惹相念。”
她说曲子只唱给他听。
因为[我心念你]。
可婉婉是名门小姐,他一穷二白,一无所有,随意倾许诺言,只会伤害她。于是他毅然前往归墟,想着若有学成,再给她寻颗长生丹。
厌惊楼呼出口浊气。
度中秋那日只有他们二人,不会有别人,他不会寻错人。
厌惊楼犹豫须臾,缓缓伸手抱紧崔婉凝:“别怕,我会救你。”
不会再错过她一次了。
定然不会。
“阿厌,我好疼……”崔婉凝不住呼痛,“想来是要死了,所以也不怕说来惹你厌恶。”
厌惊楼说:“你不会死。”
她摇摇头:“听闻九尾灵狐可起死化魂,我毕竟是人族,有生的羸弱不堪,说不定早晚会有疲癃残疾的那一天,我只是害怕离你而去,才动了杀她的心思……”
她越说,厌惊楼攥她攥得越紧。
崔婉凝还想继续说些什么,然而一波一波袭来的疼痛又让她昏昏沉沉睡去。
耽误不了多久。
厌惊楼下颌绷紧,精神犹如一把拉满的弓。
他二话不说抱起崔婉凝,便往外赶。
“魔尊……”
怀里的女子轻薄似一张纸,他走得虽快,却稳妥地没有颠到她的身躯。
厌惊楼沉声对少俊命令:“叫上所有药司,再寻一支暗卫,随我前去剿杀桑离。”
少俊额心一跳,“桑离如今是寂珩玉的人,尊上又重伤未愈,怕是……”
他的余光凉凉扫去,顿时让少俊断音,“是。”
厌惊楼抱着她坐上轿撵,轻声安抚:“等我找到桑离,立马救你。”
**
临近小重山,两人却被拦于关口。
守关的并不是士兵,而是各山各门派遣出来的除魔修士,从派头来看,还都是大家族的子弟。
桑离和寂珩玉都藏了气息,外表看来,就是两个相貌优越的名门贵胄。
“能方便透露一下里面发生何事了么?”
她半张脸掩在面纱下,气息无害,不禁让守卫放松警惕:“邪祟祸城,至今流窜在外,不少修士都遭了毒手。”
桑离说:“我们只是想从这里去往小重山,不逗留的。”
他摇头:“明夜凌晨,众门派将在此处诱敌入阵,姑娘若是不着急,便多等一日吧。”
没有法子,两人只能先回到就近的小镇落脚。
邪祟搅得人心惶惶,不小的镇子空空落落,人都跑到了别处避免,不能走的百姓也都是紧闭门窗,大街空无人气,一地萧条。
二人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一家开门的客栈。
好不容易碰到个人,桑离自然不会错过打探情况的机会,“店家,你知道关口发生什么事了吗?”
店里没有小二,后厨忙碌的是他的儿子儿媳,他和妻子负责上菜。
见他们面生,穿着打扮也不像是本地人,店家便如实相告:“不瞒二位,最近这西洲山不太平。”
“此话怎讲?”
“不少人都失踪了,据说都是被那邪祟掳走的,总之你们最好不要往关口那边的方向去。”
桑离问:“可有人见过那邪祟?”
店家身子一抖,好不畏惧地说:“见过的人都死了,谁敢见那东西。”
他不想过多谈论,匆匆上完菜后便随妻子一同躲到了后厨。
桌上摆放的都是些清淡小菜,看得人没什么胃口。
桑离给寂珩玉倒上酒,正犹豫要不要提出绕路时,一行人踏进门槛。
“小二!上几壶酒水来!”
男人啪得下把剑放于桌上,随同行二人一道入座。
他们着道袍,束道冠,从装束来看,正是无定宗的弟子。
“来喽客官,几位道长想吃些什么。”
店家点头哈腰,比起面对他们,对待这几人的态度明显殷切许多。
“几盘酒,几盘菜,有的都上来。”
“好嘞您等好。”
忽然,那三人看了过来。
他们眼里的光跟着一亮,交头接耳不知嘀咕着什么。
桑离假装饮酒,却见藏在袖口里的大眼崽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