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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5 章 前世:最后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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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秒记住【顶点小说】 dingdian666.com,更新快,无弹窗!     宫殿中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太子桥松穿过花园走到殿前,正好与来送药的夏太医碰上。侍者脸上的焦急之色稍稍退去,为二人掀开门前挡风的厚帘子,请两位入内。
    桥松低声询问太医:
    “父亲的身体如何了?”
    夏太医表情依然是熟悉的别人欠他八百万钱,什么都没说,只捧起手上的药碗稍作示意。
    桥松一看那药,皱了皱眉:
    “孤记得,父亲午间才用了一碗药?”
    虽说二世陛下每日汤药不断,寻常时候是一日两顿、最近换季增加到了三顿,但再怎么,第三顿也该接近入睡的点再喝了。
    现在才刚到傍晚,此时加喝一碗药,夜里不会还要再喝一碗吧?
    众人都知道陛下不喜这些苦药汁,桥松当然更清楚。他不仅知道他爹讨厌药味和苦味,还知道对方更讨厌酸味和涩味。
    很不幸的是,中药大多酸涩难吞。
    许多没喝过中药的人会误以为药汤只是苦的,实则不然。有些药材清苦,有些却十分酸涩,药方复杂一些,味道就会让你尝尽酸甜苦辣。
    一勺一勺地喝很遭罪是不是?感觉好像一口气灌完更舒服点?那你是没喝过难喝到大口灌下去就能让你立刻吐出来的药。
    桥松曾经为父亲尝过,至今不愿再回想那个滋味。
    夏太医解释了一句:
    “臣半个时辰前来为陛下请脉时,发现午间用的药已经没什么效果了。”
    所以换了新的药方,紧赶慢赶煎好,这时才送来。
    他还额外安抚道:
    “这碗药是按着新方煎出来的,效果应当不错。若是情况乐观的话,陛下明日只需喝一碗即可。”
    就是说明天的三碗药或许可以减为一碗了,这是个好消息。
    桥松的脸色这才好看不少:
    “有劳太医了,父亲的身体还需你多多上心。”
    夏太医也不和他客气,颔首示意之后,就趁热进了里间,去向陛下献药。
    桥松没有跟进去。
    侍者小心翼翼地扶着陛下,见他咳得狠了,忙伸手为他顺气。取来蜜水请陛下喝两口压一压,扶苏推开了。
    瘦弱单薄的帝王披着厚厚的衣裳,唇色苍白如纸。才是深秋的天气,他却已经畏寒至此,屋内烧得暖融融的,让体健的人直冒汗。
    夏太医熟练地将药碗递给宫人,让他们先去试毒。
    自从多年前还是太子的陛下被六国余孽所害中毒之后,陛下所用的一切物品均需反复验过毒才能取用。
    不仅是入口的食水,就连屋内陈设也要隔一段时间重新检查一遍,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始皇帝的魂魄就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儿子,可惜无人能够看见他。
    扶苏揉了揉昏胀的太阳穴:
    “宫宴何时开始?”
    侍者答道:
    “还有一个时辰。”
    扶苏颔首,一个时辰足够汤药发挥作用了,今日的宫宴他不必再缺席。
    侍者实在没有忍住,劝谏道:
    “陛下!您身体都这样了,宫宴便不要强求参与了吧!”
    夏太医倒是很冷静地反驳:
    “新药刚用时效果最佳,趁着这个时间将该处理的都处理了,也免得后头受累。”
    侍者对他怒目而视。
    亏这人还是个太医呢,不知劝谏陛下爱惜身体,还在这里唱反调,实在可恶!
    扶苏制止了侍者:
    “朕有分寸。”
    侍者没有办法,只能默默地侍奉陛下服药。
    新药是一如既往的酸苦难言,扶苏面不改色,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喝完长出一口气,感叹了一句这次的药方比上个方子要酸不少。
    夏太医只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是,陛下喝点蜜水压一压吧。”
    寻常的药他还能为了陛下的口味着想,替换一些药材,把味道做得好下咽些。这个不成,这是吊命的药,一丝一厘的差错都不能有。
    扶苏喝了一肚子药汤,哪里还喝得下去什么水。侍者很有眼力见地取来没有冲泡的蜜糖,挑了一勺喂给陛下。
    浓郁到极致的甜味压下了舌尖的不适,扶苏嗜甜的毛病就是因为喝药落下的。
    始皇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可惜摸不到,只能隔着空气假装摸一摸,权当是在安抚孩子了。
    听闻父亲已经喝完药了,桥松才进来。先给父亲请过安,才问今日感觉可还好。
    扶苏没什么精神地应了一声。
    侍者壮着胆子去看太子,希冀太子能劝一劝陛下,不要强撑着参加宫宴。今日又不是什么大日子,距离过年还有一旬呢,这宫宴真就非参加不可?
    桥松却不会质疑父亲的决定,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扶苏倒是主动问了:
    “知道朕为何今日非要参加宫宴吗?”
    桥松答道:
    “正月初一的祭祀,父亲去不了。若今日的宫宴还不露面,便要传出您命不久矣的流言了。”
    正月初一的祭祀非常重要,当年始皇帝在时从不假他人之手。便是后来扶苏继位,除了起初一两年身体实在撑不住才让年幼的太子代劳,其余时候都是扶苏自己上的。
    最近扶苏明显感觉到身体不行了,哪怕用药吊命也很吃力。
    新年的祭祀需要他在寒风中站很久,主持各种仪式,不是一两个时辰能结束的。为了自己的小命考虑,扶苏必须把重担交给儿子了。
    平时大朝会,京中群臣不一定全都能来,至少要达到一定的品级。但是这种正月祭祀的大事,大小臣子几乎都会到场。
    这就是为什么扶苏还要刻意强调一下“朕还活着”的原因,光上朝没用,他提前一旬举办了一个规模极大的宫宴。
    今日当真是
    旧药的药效不行了吗?
    未必。
    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大秦皇帝需要今天能够出席宴会,而且不露疲态。所以今日得改药方,提前换上还没产生耐药性的新药。
    桥松看了一眼夏太医。
    夏太医的脸上依然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就好像真的是恰好今日需要换药那般。
    扶苏又咳嗽了两声。
    咳完他接着说:
    “今日和初一,不要露馅。”
    他必须要让所有人都认为他身体无恙,之所以初一换人主持祭祀,完全是因为陛下想给太子更多的荣宠,是在巩固太子地位。
    桥松眼里闪过一丝难过:
    “是,父亲。”
    从殿内出去之后,桥松特意等了等。等夏太医出门,把人叫到偏僻的地方,询问父亲的身体到底如何了,还能撑多久。
    夏太医一点口风都不露:
    “殿下为何有此疑问?陛下不是和寻常一样吗?”
    桥松就知道会是这样,要不是不死心,他也不会试探这一句。
    殿内。
    扶苏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外面肯定很冷。”
    等下前往宴饮的大殿,路上必然受冻。想着外头的寒气他就不愿出门,可这个门不得不出。
    平日去上朝的路上,有连廊能走。天冷之后侍人们第一时间挂上了挡风的帘子,每日还会在连廊中燃上炭。
    耗费大不是问题,陛下别受寒才最要紧。
    可今日为了显得自己身体康健,扶苏得去寒冷的室外走一圈。
    大殿再大也不可能坐下所有官员,有些小官实在坐不下,会在殿外等着面见圣颜。待拜见过陛下之后,才会被领去隔壁的偏殿用膳。
    扶苏又拢了拢了身上的皮草披帛,戴上兜帽,只留一张脸接触空气,像个埋在被褥中的小可怜。
    他有点想躺下,这样更暖和。
    但是不行,一会儿宫宴快开始前他还得起身更衣。时间所剩不多,他怕躺下就起不来了,会睡过去。
    侍者心疼得不行,给他拿了个暖手炉塞进被子里,让他抱着暖手。
    扶苏咕哝了一句:
    “要是阿父在就好了。”
    阿父在的话,这么冷的天他就可以偷懒不去参加宴会。阿父会帮他和群臣解释,说太子受寒需要静养,任由他窝在殿内休息。
    没爹的孩子日子也太难过了,唉。
    始皇沉默地看着他。
    扶苏只是苦中作乐地嘀咕一句,很快就振作起来。感觉身上有了力气,便让侍者替他更衣。
    喝药闲聊耗费了两刻钟,距离宫宴只剩六刻钟了。他还要更衣,还要走到举办宴会的宫殿那里,这些都得花费时间。
    侍者们将陛下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得益于这些年棉花的引进,保暖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棉衣搭配动物皮草,穿着舒适了许多。
    扶苏身材单薄,这么套下来只是略显臃肿了些。再罩一个宽大的斗篷,遮掩住身上笨重厚实的东服,看起来就不那么畏寒了。
    ——健康的人怎么会如此畏寒呢?
    扶苏将斗篷仔细拢好,遮住内里的东袄。
    “走吧。”
    侍者特意准备了撵车,可在车上用炭盆取暖。扶苏还额外抱了个羊皮缝制的热水袋,因为暖手炉比较小,暖不了多少地方,做大了又重得紧。
    撵车提前抵达了大殿外,在偏僻处停留了一会儿。等快到点了,陛下才最后一个登场。
    为了叫陛下多暖一会儿,车子一路驶过在殿外列阵等候的官吏,临近大殿的位置才停下。
    期间侍者打开了左右的车窗,让周围臣子能看清楚陛下的状态。就是寒风从左右贯通,很快带走了车内的凉意。
    扶苏冻得脸色泛白,幸而出门前抹了点胭脂遮盖,叫人看起来好像面色红润。
    在寒风中缩头缩脑的官吏们看着陛下神色如常地越过他们,仿佛不冷的样子,不由羡慕起来。
    有车架挡风就是舒坦啊!
    车停后,扶苏动作略显僵硬地被侍者搀扶下来,一步步迈上台阶走入殿内。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殿中,侍者才下令众人免礼,可以去偏殿用席了。
    大家精神一振,连呼陛下万岁。
    大殿内倒是没什么风灌入了,但炭盆也燃得不旺。怕烧太热会热坏了众臣,总不能只顾陛下一人舒坦。
    扶苏缓步走至上座:
    “爱卿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主座后方有一屏风,本是装饰用的。如今屏风后头悄悄燃了些炭盆,有东西挡着别人都瞧不见。
    扶苏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这场宫宴没什么别的目的,就是给人看看他秦二世还活蹦乱跳。但对外不能这么说,得找个过得去的借口。
    于是扶苏便说今年风调雨顺,四海升平。难得一年下来没有任何灾情,还遇到了罕见的五谷丰登之景,乃是大吉兆。
    想来应是他这个皇帝当得不错,先祖们在天上庇佑着他。今年的好兆头就是先祖在对他进行嘉奖,承认了他的功绩,这才决定稍稍庆祝一下。
    “朕统御天下已有十九载,夙兴夜寐,不曾懈怠。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已尽先帝之遗愿,方敢宴饮一番。诸卿与朕同殿而席,想来应不会再弹劾朕耽于享乐了。”
    扶苏开了个玩笑活跃气氛。
    但是臣子笑不出来。
    是人吗?怎么这种时候还翻旧账呢?
    之前因着扶苏偏好奢华的缘故,玄宸宫建得华丽繁复。他日常用度比之先王们也不知奢侈了多少,所以总被臣下规劝弹劾。
    现在扶苏说“我勤勤恳恳干活十九年,这才敢举办一次这么大规模的宴会,你们不会还要骂我奢靡吧”,明显不是什么好话。
    始皇瞥了一眼额头冒冷汗的几个臣下。
    就是他们几个,整日吃饱了饭
    闲的。
    扶苏身体不好,不知能活几日,多享受一些又有何妨?
    他能花钱也能挣钱,花的还不如挣来的九牛一毛,且也不搞什么特别烧钱的爱好和排场。便是骂他败家子,都骂不出来。
    谁不知道始皇帝驾崩的时候留下的是个烂摊子啊?国库远没有现在的一成充盈。
    当然,这也和始皇没发现扶桑郡的金银矿、也没开发出丝绸之路有关。
    父子俩术业有专攻,不知多少人幻想过要是始皇帝能多活二十年,届时陛下负责治理江山和开疆拓土,太子负责赚钱盈利和为民请命,大秦将会更加辉煌。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扶苏举起酒樽与群臣共饮,虽然他的樽中装的其实是蜜水。
    无所谓,反正离得远他们看不出来。
    二世陛下已经定下了本场宴饮的基调,会来事的臣子们当然是要跟着夸赞一番大秦盛世。拍马屁这个简单,只要陛下不开口破坏气氛,他们就能自觉主动地帮忙将宴饮的场子从头热到尾。
    所以陛下最好不要说话,难得有场大宴别给大家找不痛快。
    扶苏有点累了,确实不曾说话。
    就是累也不妨碍他把桌上自己不爱吃的菜挨个赏给同样不爱吃的臣子,然后欣赏他们被迫谢恩和把菜吃干净的痛苦表情。
    扶苏:快乐.jpg
    这是宫宴上难得的快乐源泉了。
    始皇看着他调皮的样子,心下稍安,又觉得可怜。
    以前扶苏日日都能这么松快,现在只有偶然才能放松一下。平时都得端着二世皇帝的架子,叫人看到他的沉稳持重。
    始皇看着坐下优秀的长孙,竟觉得扶苏若是直接退位去养病也未尝不可。大秦现今已经没什么隐患了,桥松可以代替父亲主持大局。
    可,扶苏应该不会这么做。
    他总担忧自己做得不够好,没叫父亲满意。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放任自己休息的,非要亲力亲为不可。
    这场宫宴扶苏没像往日那样露个面就先一步离开了,而是硬生生撑到了宴会过半。
    这时再表示自己倦了要离开,不仅不会惹人怀疑,还能给臣子留下一个“陛下今日确实心情不错、精神头也极好”的印象。
    要是当真强撑到宫宴尾声,反而过犹不及,显得是故意做戏了。
    此时殿外早已经没有臣子恭迎等候,撵车的车窗可以闭合,只留一条缝隙通风。炭盆里的热量不会被贯穿的风带走,扶苏坐进去之后也没觉得太冷。
    他忽然就没那么迫切想回寝殿躺下了。
    扶苏下达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命令:
    “去章台宫。”
    自从玄宸宫建好搬进来后,陛下已经许久没回章台宫。宫中还是往年的模样,一如始皇帝还在世那般。
    扶苏走下撵车,站在树底下抬头看了一会儿。
    这个季节树叶已经掉了大半,只剩少许还挂在枝头,也都是欲
    落不落。昔年由父子俩携手种下的矮小桑木已经长成如今的庞然大物,比不少宫殿还高了。
    侍者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要不要进殿内休息,外头风大。
    虽然意外陛下突然想来章台宫,但这里日日都有人打扫。只要添些炭盆,再取来厚被褥,容陛下休憩一晚还是不成问题的。
    扶苏没有回话,依旧静静地看着那树。
    过了许久,他才自言自语:
    “不知道阿父能不能看到如今的大秦,六国已经归心,天下间只剩秦人了。庶民日子过得不错,前不久蒙毅去乡间探访,听到有不少人感慨幸好天下一统了,他们都不愿再回想以前战乱的日子。”
    始皇含笑看着他,虽然爱子听不见,但他还是说了一句——
    “朕很欣慰。”
    他的理想和抱负已经实现了,哪怕不求天下黔首能认同和理解自己,听到这样的话也依然觉得很高兴。
    风吹过,吹落了一片桑叶,叶子打着旋飘下来。本该落在始皇肩头,却像遭遇什么阻隔一样半路偏了一点,滑开了。
    扶苏伸手接住了它:
    “明年还会长新的叶子吧?”
    他带着这片叶子进入了殿内,在殿中留给他的房间住了一夜。
    前一晚的受寒到底还是让扶苏病倒了,好在看着不太严重。临近过年没什么大朝会要开,扶苏就借口要留在章台宫给先帝祈福翘了朝会。
    大家想着昨夜陛下看着还算康健,便没往陛下生病上猜,估摸着是当真去章台宫祭奠始皇帝了。这么多年过去,陛下难得回那边缅怀父亲,臣子们可不敢没眼色地打扰。
    一旬之后是新年,桥松主持了这次的祭祀典礼。群臣互相挤眉弄眼,猜测陛下这是开始给太子铺路了。
    “陛下那身子骨,想要退下去养病也正常。”
    “是极,恰逢如今朝中没什么大事,陛下能够脱得开身。”
    “老臣不少都走了,之前还担忧陛下撑不住,结果他们还不如陛下能熬。”
    “毕竟年纪大了啊……”
    “朝中新人越发多了,你我也老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太子即将掌权,有些人怕是要坐不住了。”
    “别管他们,你我可别落个晚节不保。太过重权不是什么好事,人年纪大了就得服老,平平安安混到致仕比什么都强。”
    “陛下总不会亏待我们这些大一统功臣,便是子孙不争气,也能多得些宽容。”
    “就是不知太子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老臣的功勋……”
    朝中渐渐有些暗流涌动了。
    不过这也总比皇帝猝然驾崩,直接让太子顶上要强。桥松可以慢慢平息暗涌,他有足够的时间做这些事。
    唯独父亲病倒后一直没好,至今仍在章台宫养病,让他很是忧心。
    年节过去后,开年的大朝扶苏没能到场。
    群臣还有心情调笑,越发认定陛下是要给太子让位了。
    可商量春耕大事的朝会,陛下也没来。
    朝中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扶苏的病一直不见好,像是小病拖成大病了一样,在慢慢变得越发严重。
    桥松气急,质问夏太医是不是没有尽心医治。
    夏太医摇了摇头:
    “病人要有求生欲,病才治得好。”
    以前陛下就是一口气撑着不肯死,才能靠着汤药吊命到现在。没了那口气,他一个凡人又不能生死人肉白骨。
    桥松也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但是谁愿意眼睁睁看着亲人离世呢。
    他走出殿内,看着章台宫一角的桑树。
    这棵桑树今年没长新叶子,仿佛也到了迟暮之年。
    时间悄然来到夏季。
    天热了,往年扶苏畏热,又不能用冰,就会难捱许多。今年没了这个困扰,因为扶苏夏季也在怕冷,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暑热。
    这显然不是个好迹象。
    始皇以前还会在咸阳各处逛一逛,如今却是寸步不离。他怕自己只是出门一会儿,回来却看到儿子已经凉了。
    前朝的群臣终于确定了陛下时日无多,可谁也不敢说。
    一向希望陛下可以自己建个皇陵的臣子这会儿也没敢提议,说什么“可以趁着二世陛下不知道,先斩后奏开始动工”。
    他们敢说这种话,桥松就能先斩后奏把他们砍了。
    在这个敏感的时期,任何一点和死亡沾边的话题都显得很不吉利。桥松听不得什么皇陵不皇陵的,他父亲还没死呢,要什么皇陵?
    到了秋季末,某日扶苏忽然清醒起来。
    这一年他都过得浑浑噩噩的,有时候桥松甚至想着父亲睡梦中都紧皱着眉,是不是因为身体很难受,睡着了都无法摆脱。
    要是当真难受的话,或许早些去幽都和祖父团聚会更好一些,至少不用再受罪了。
    但他到底没问,怕人死了就真的没了。没有幽都地府,也没有鬼魂团聚。
    扶苏叫来了儿子。
    桥松看父亲双眼清明,突然心里一个咯噔,据传人临死前会回光返照……
    扶苏毫无所觉,他问桥松:
    “我听闻已经九月了,那棵桑树是不是开始落叶了?”
    桥松答道:
    “应是如此,我没注意,等下就去看一看。”
    桥松不敢告诉父亲桑树今年没发新芽,夏季的时候直接枯死了。他找了工匠小心翼翼地把树移栽去了骊山陵的地宫,然后寻了个很像的新树栽到原位上。
    可是懂移栽的农人告诉他,新栽的树得把多余的枝叶全部修剪掉,最好只留主干。要是树叶留得太多,会抢占养分,树就活不了了。
    桥松到底还是没听,他是栽那树糊弄父亲的。就算要不了多久树会死,也比修成光杆要好,那么修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结果那树果真没撑多久就死了,树叶成
    片地掉。如今桥松正在犹豫要不要再移植一棵,正在寻摸合适的树木。
    始皇看着他瞎折腾,又好气又好笑。
    但他也知道桥松选择隐瞒的缘故,怕扶苏听到树不发芽联想到自己。觉得自己这棵同样是父亲“栽”下的“桑树”,也到了该离开人世的时候。
    不过扶苏明显没那么好糊弄:
    “那树出问题了?”
    桥松顿时后悔自己方才的回答不好,叫父亲听出了端倪。
    扶苏伸手示意他把脑袋伸过来,揉乱了儿子的发髻。仗着自己就快死了,好好地泄了泄愤,以报臭小子之前把他管得严严实实的仇。
    扶苏问道:
    “我今日可以吃点肉吗?”
    桥松说不行:
    “吃了你胃要不舒服的。”
    扶苏顿时抱怨起来:
    “我已经吃了许久清汤寡水的野菜和米粥了,这辈子不想再吃素的。”
    桥松只好退让:
    “让人煮一点肉糜粥吧。”
    扶苏闻言很不满:
    “又是粥!”
    桥松没有回话,侍者送来的粥里只有很少一点肉糜,怕放多了不克化。
    扶苏看着那碗粥,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就放这么点,叫什么肉糜粥,叫粥里不小心撒了点肉糜进去还差不多。
    但是有的喝总比没有要强,扶苏还是喝完了。半年来头一次胃口这么好,可惜没人会因此觉得欣慰。
    扶苏喝完粥漱了口,就问今日具体是九月几日。
    侍者没多想,答道是九月廿三。
    扶苏点了点头:
    “还有几日又是新年了。”
    侍者便带了些喜色:
    “新年新气象,陛下翻了年肯定能够好起来的。”
    扶苏没接这个话茬,反而对桥松说:
    “再拖几天,你就要等一年才能改年号了。”
    桥松猛地瞪大眼睛。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觉得自己没必要耽误儿子一年,最好是年前就死了。
    古时候有些皇帝不会在继位之初就急着做什么大动作,正是因为年号还没改。这个时候做出功绩来,会被记入上一位帝王的头上。
    举个例子,后世的绝大多数人不会去仔细分辨“贞观二十三年”几月份开始是李治当皇帝。这一年发生的事会统统记录为“贞观二十三年某某某”,人们一看“贞观”二字,就会下意识觉得这是李世民的功劳。
    当然,这只是一个例子,不代表这一年真发生了什么和李治相关的大事件。
    扶苏赶在年前驾崩的话,过几天就可以直接改年号了。这样桥松想实现什么抱负都能毫无负担地去做,没必要凭白浪费一年。
    桥松很想发火,让父亲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但话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父亲到底还是爱他的,会为他打算。
    桥松在这里守到了父亲疲惫睡下,一直没有离
    开,侍者劝他去休息他也没去。枯坐到了黎明时分,忽然察觉到什么。
    他缓缓伸手,在被子里寻到了父亲的手腕。试探着摸了摸脉搏,尚且温热的手一片平静。
    秦二世驾崩了。
    桥松卡顿一般地想把手抽出来,动作却笨拙到好像手脚都不受控了一样。意外碰到了什么东西,下意识抓住,拿出来一看是传位诏书。
    桥松:……所以为什么诏书要藏在被子里?
    依然是弄不懂亲爹在想什么的一天。
    三世从梦中醒来,心里有点焦虑。他忍不住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想确认对方是否还安好。
    明知道鬼魂肯定不会出事,而且祖父还在父亲身边,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死到地府之后很多年没找到祖父和父亲,实在给三世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扶苏正睡懒觉呢,被儿子一通电话吵醒。
    他低气压地接起来:
    “秦桥松,你最好有要紧事。”
    三世笑了一声:
    “父亲今日还是这么有活力。”
    不像上辈子生病的时候,每天都半死不活的样子。
    扶苏气得深呼吸:
    “你爹已经快被你弄到半死不活了,你知道打扰人家睡懒觉天打雷劈吗?”
    睡不好觉他能当一天的行尸走肉!
    三世目光游移了一瞬:
    “儿臣就是想问问父亲,明年的新年礼想要什么。”
    扶苏:?故意找事是吧?
    半个多月前不是才过完新年,你现在就开始考虑明年了?这个早年拜的也太早了些,是不是很久没挨打皮痒了?
    扶苏也不睡了,挂了儿子的电话之后气冲冲下楼去找爹。
    少年桥松和琼琚正好路过撞见,前者还被扶苏迁怒着瞪了一眼。
    桥松不明所以地问弟弟:
    “我好像这几天没招惹父亲吧?”
    他刚从寄宿学校回来,每五天才回家一次,能得罪他爹什么?
    琼琚想了想:
    “刚刚那样有点像无能狂怒,估摸是因为别的事情生气,迁怒你了。”
    桥松:……幼稚。
    始皇正在替爱子陪小猫玩耍,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逗猫棒。猫是扶苏养的,但是扶苏没耐心一直陪小猫玩,经常陪两下就去刷手机了。
    看扶苏衣服都没换,穿着里衣就下来了,始皇有些惊讶。
    “又怎么了?”
    扶苏控诉起来:
    “三世陛下大清早不睡觉故意闹醒我,他可真能耐了。”
    果然是来告状的,而且还阴阳怪气地称呼自己儿子为“三世皇帝”,嘲讽值拉满。
    始皇把逗猫棒丢开,承诺道:
    “朕替你说他,快回去把衣服换了,你也不嫌冷。”
    扶苏气哼哼地回去穿衣服了。
    臭儿子他治不了,父亲还治不了?看他下
    次还敢不敢打扰亲爹睡觉!
    始皇打开了和长孙的聊天界面:
    “你这个月的零花钱没了。”
    三世一直在等着他爹的反击手段,不过心里并不担忧。
    他爹和他对战基本五五开,求助祖父也没什么用。他可不是以前稚嫩的小孙子了,没那么惧怕祖父的手段。
    大家都是当过皇帝的人,他就算比不过祖父和父亲,也不至于弹指间就被压得毫无反抗之力。
    三世怀着满腔的自信点开新消息。
    ——就这?
    三世嘴角一抽,这都是什么威胁三岁小孩的话术,他一大把年纪要什么零花钱?
    却见始皇补充道:
    “是另一个你的零花钱。”
    三世:……
    好的,他现在懂这招到底险恶在哪里了。
    干坏事的是他,被扣钱的却是少年桥松。以对方如今幼稚的心性,一定会来找他闹腾一顿。
    哪怕他积极承诺自己掏腰包给小少年补足零花钱也没用,因为小少年会认为都怪他才会让自己遭受祖父迁怒,带累了自己在祖父心中的美好形象。
    为了与父亲争宠,少年桥松可是很在乎这些事的。谁给他拖后腿,他就和谁没完。
    三世:祖父您可真狠啊!
    把几个孩子拿捏得死死的,轻轻松松就能把人弄得焦头烂额。为了给儿子出气,完全不管孙子死活。
    应付自己可比应付别人困难多了。
    三世心想,之前的他还是太自信了,他不配拥有这样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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