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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提笔的时候,想起方才夫人转达的圣意,心中颇多感触。
以至于写惯了公文,算得上挥笔即成倚马千言的宰相,在摊开纸笺写家书时,蘸了墨,却一时有些落笔踟蹰。
出乎他意料的是,陛下这次通过夫人通知他,是直接把给两个儿媳的官职都定好了!
“定了官职?”裴行俭听闻后,是不由与库狄琚再次确认了一下的。
说来,两个儿子一直都在外放,他与两个儿媳见面次数也不多,基本也就是逢年过节见一见。
但他到底是吏部出身,相人也准。
在他看来,儿子儿媳实在是很般配的,都是寻常的簪缨之族的子嗣:年少时也读书识字,行事循规蹈矩,但并非超出常人之才。
说直白点:就是很正常的人,因家学渊源有所学识。但靠自己的本事,估计只能勉强当一个县令级别的官职,需得有幕僚仆从帮衬,才能做一个考评还看的过去的七品官。
既非杰才,这骤然给她们安排了官职……合适吗?
库狄琚听闻裴行俭此意,直接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听了别不高兴——不高兴也没法子,今日陛下就是这么说的。”
裴行俭无奈:金口圣言,我还能怎么不高兴呢?
库狄琚就道:“不光你诧异,其实今日我初听此事,自然也有些惊讶。”
“我也与陛下说了,那两个孩子与裴韫裴宁的性情和才学出众不同。”
然而。
圣神皇帝直接道:“据朕所知,裴相的两子也才学平平,既然其子能在幕僚的帮衬扶持下做好一县亲民官,儿媳如何不行?”并且表示,如果裴家没有合适的女幕僚,她这里多的是!
裴行俭:……
而库狄琚当场怔了一下,过后则如拨云见雾。
她明白了。
圣神皇帝不是需要两个多出众的女官,而是更需要她们来做金字招牌。
在姜握看,这就像政府要扶持什么行业快速发展,就要把有利的资源向该行业倾斜是一样的。
陛下是需要女官深入、渗入各州县基层统治中的。
如同是一株树,一旦扎下了根,就开始要随着年份一圈圈长粗,要长得枝繁叶茂,以树叶来承接阳光,而根系也要逐渐延长,吸收水分以供养枝叶。
为此,自然要格外扶持。
没有助力?给你助力!没有机会?给你官职!
姜握在旁听着,忽然想到:都不用说别人,权力系统最开始想让她干活的时候,还得给她一根‘身体健康’这种胡萝卜呢。
不可否认,是有些女娘天生就有权力欲,如陛下,在少时为晋王的权力所解围帮助时,她的第一想法就不是依靠这种权力,而是掌握这种权力。
但这种人毕竟是少数,许多人都是得一步一步走下来,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做好什么。
等她们走出来了,开始过跟男子一样能够
当官,能够掌权的生活,发现自己能够更自由掌控更多自己的人生,甚至能够影响到别人……
等到食髓知味,不愿再放弃得到的利好,甚至想要更多的时候,就会主动像陛下一样,去发展自己的根系和枝叶了。
陛下需要的,是一片广袤森林啊。
很快厘清圣意后,库狄琚当场很灵透地表示:裴家没有女幕僚,完全没有。
请陛下赐下,到时候随着家书一并送去。
既然是招牌,自然要按陛下圣意来打造。
圣神皇帝满意点头:也不怪她们偏心裴家,有‘好事’只想着裴相一家,实在是十分贴心懂事。
*
而裴行俭一路走到书房的过程中,自然也已经了悟圣神皇帝之意。
看陛下给两个儿媳安排的官职就更清楚了——
户曹,从七品,掌一地户籍,兼管计帐,道路、逆旅等事。
裴行俭于吏部多年,对于朝中成千上百的官位,哪怕是地方的小官,其职责他也记得清楚明白。
户曹,还有一个职责:凡男女婚姻,需由户曹辨其族姓(为防止同姓同族之婚),而且,夫妻间若有和离、财产纷争等诉讼事,一地户曹也是要管的。
这种各州县小官的职责,裴行俭想,陛下日理万机真未必时时记得。但……陛下身边大司徒跟自己一样,是掌过多年吏部的。
哪些地方亲民官职,最常接触到女娘,她清清楚楚。
而她永远与陛下的目标一致。
陛下要培养扶持女官。
这一手是明晃晃的阳谋——说来,朝廷上的官员,自然大多数都不赞同‘女官越来越多’这种宏观事件,因女官多了,会增加官位的竞争难度,也就是侵占他们的利益。
但……当多出来的女官是自己媳妇和女儿,从微观上来说,自家能占到好处的时候,集体的宏观利益,似乎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呢!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就像是——
裴行俭想起如今的世家,比如裴家,还是他亲手写信,从有所动摇的各房各支‘挖’来了几个小娘子在女校当老师。
这些逐渐试探着,融入当前政治体系的世家人,被其余‘坚守风骨’的世家人视为叛徒!
其实自从资考授官出来后,世家内部也多有隔阂,各有心思。
但无论是‘守旧派’还是‘先进派’,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融入当前政局的世家,还真的是从前意义上的‘世家’吗?
而抱着一个尊贵的姓氏死活不肯低头的世家,只能在竞争越来越激烈(如今世家可不只是跟寒门庶族竞争,还有很多女官来竞争)的朝堂上,越发失去位置。而接连数代没有人做官的世家,又算什么‘世家’?
殊途同归罢了。
如今,陛下给世家画下的道很明白了:还想在朕的朝堂之上做官,就变成朕需要的模样。
到底也是河东裴氏子弟,裴行俭自
然晓得世家曾经的煊赫荣光。
那是货真价实的,天子和天下,得长成他们需要的模样。
于是裴行俭禁不住想:或许天地万物,自有气数,世家有过数百年的兴盛,然而也终是要走向最后的余晖了。
世家中有人看的出来吗?
一定有的。
但,看出来又能怎么样?想反抗,得有力量。然而陛下掌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还是那句话,是躺平笑着接受,还是被迫哭着接受,都是一样的结局。
陛下就如同一名绝佳的猎手。
外露的作风很霸道,但内里却又不急不躁,无论外界反应如何,她只是一步步有条不紊地继续织网,继续一只只捕捉猎物。
直至整座山林臣服。
*
不管裴相有什么样的感慨,上阳宫学校所有学院考试成绩都出来后,姜握心情还是很好的——
因【高等学院】里,出现了一个让她很是期待的‘未来可期的宰相苗苗’。
姜握在看到名字的时候,也就不得不感慨:人才,就如锥在囊中,如火在夜中,总是要显露出来的。
各学院院长推荐的优秀学员名单上,有一位颇为显眼:不但获得了经济学院院长辛相的大力推举,竟然还获得了教导处处长刘仁轨的优秀生推荐。
据说这位学子常去军事学校旁听理论课,最后还主动要求一并参加一下考试。
刘仁轨:嗯,主动学习考试的好学生,支持!
而且这一考,这位学生的策论答的还真是颇为出彩。
姜握看着这个名字——姚崇。
*
说来,史书之上,论起大唐名相,自然首推房玄龄杜如晦二位。
但如果扩大到四大名相,就曾有后世人总结,便是‘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宋璟’。
当然,能入围这个四大名额,不光只看宰相的个人素质。
更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
正如房杜二相对贞观之治的贡献一般,姚崇,是公认的,为开元盛世奠定了政治经济基础的宰相,甚至被称为‘救时宰相’。
作为副校长,姜握还特意见了一面这一次高等学校大考的优秀学员。
只是这回虽然是第一次大考,但只是季考。等明年周年年考过后,会由圣神皇帝亲自给成绩优异的学员表彰。
而见到姚崇,姜握不由就想起一事——
神龙政变后,武皇退居上阳宫。史载彼时‘王公已下皆(为新皇)欣跃称庆,元之(姚崇)独呜咽流涕。’其余朝臣见到都惊了,都来劝他‘今日岂是啼泣时!恐公祸从此始!’这时候想哭也得笑啊!
然而姚崇答道:“事则天陛下岁久,乍此辞违,情发于衷,非忍所得。”又道“今辞违旧主悲泣者,亦臣子之终节,缘此获罪,实所甘心。”[1]
故而,作为当朝大司徒,姜握知道,自己实在应该很公正无私,不带个人感情的看待一
众年轻官员。
但只要想到姚崇是神龙政变后(),唯一会为武皇落泪?[()]?『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敢于在那时还直称其为‘旧主’哪怕获罪也不怕的臣子,她就不由对眼前的年轻人,多了些额外的好感。
正好,此世就老老实实留在武皇碗里吧。
省下眼泪,多多干活!
姜握从名单上抬起头来,细细打量此时不过而立之年的姚崇。
其实以姚崇的才学,三十岁还在濮州做从七品的参军,听起来是有点奇怪的。
尤其要不是有上阳宫学校,他听闻后报名考了进来,至今姜握还见不到他。
这也是有缘故的,因姚崇不是刘仁轨那种,从小就是卷王的人。他在学业上属于‘浪子回头,幡然醒悟’类——
姚崇在二十岁前,根本没学习,据他自己所说,‘余少年倜傥(其实就是纨绔),每日以呼鹰逐兽为乐。’[1]
姜握:懂了,年少时不太懂事,直到二十岁都还在做李培根,后来一发奋图强,当即中进士,又很快考上了官。
这就是学霸吧。
姜握想:英国公大概就希望孙子是这样吧,不懂事的年少轻狂期过去后,就支棱起来做一番事业。不过……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李培根此人,是很有‘从一而终’这个品质的。
不过,虽然坏消息是:李培根不支棱。
但还是有好消息的:他媳妇和女儿都非常支棱。
**
腊月底,朝中已然满是年假的氛围。
此时,圣神皇帝也已经对许多女官、女老师下发了‘随驾温泉宫’的恩旨。
绝大多数都是欣然来谢恩。
其实学校(包括国子监)的年假要比朝臣的假期更长——是为了学子们年节下能够回乡。
神都积善坊,也就是离上阳宫最近的教职工住宿区内,祝明乐还特意去敲了邻居宁拂英的门。
“拂英,这个年假你还回辽东去吗?如此一来一往也太折腾了,与我们一并去温泉宫吧。”
祝明乐等人,是肯定没心思回长安去过年的。
在神都多自在,还能跟着陛下去温泉宫游玩。
宁拂英原本回去的心思就只有两分,再听闻温泉宫之游,这两分的心思也没了——想想这寒冬腊月,能去林苑雪地射猎,待猎的黄羊等物现烤现吃了,一身烟火气也不怕,可以再直接去泡温泉,简直是神仙日子啊。
比起要先赶到登州港,再漂泊回辽东,待不了几日就得回来开学报道……
宁拂英果断选择了留下。
*
当然,也有遗憾不能去温泉宫的人。
比如晋阳公主。
她去与陛下辞过后,又特意来寻了姜握。
晋阳公主直言道:“我回去,不单单是为了年节下皇陵祭祀事,更为了,得回去看看长乐姐姐。”
姜握略微叹息。
长乐公主与先大公子李承乾年岁相仿,此时已经是年过六
()十的人了,近年来身体状况并不太好——
晋阳公主自己就说:“我与姐姐,其实自小身体就不太好。”
是,史册上,她们都曾经是年少夭折令人痛惜的公主。
“我是跟随师父学医后,才更加了解所谓家族性的疾病。”晋阳公主神情有些苦涩:“父皇、母后、兄长们……都非长寿之人。”
她想起了先帝:“九哥的风疾,比父皇发作的还早。”
叹息后,晋阳公主转了话题,说起了今日来寻姜握的事——
“但我瞧着,当今陛下的身体,就极好。连带着几个孩子,至今身子骨也都不错。”
晋阳对姜握道:“前些日子,曜初来寻我了。她不但请我扶脉,更让我将她全身的情形测量检查了一遍——看看是否适合生育。”
有的女子,天生体型和骨盆就不适合生育。
姜握也听说过,现代的孕妇们到了孕晚期,还得去测量骨盆的宽度等指标,如果比规定的最小值还不如,大夫就会直接建议剖腹产。
晋阳公主接着道:“曜初应当是是随了陛下,也是幼时你们精心照看的好。我记得她出生时还是早产来着,如今身子却很好。”
“之后曜初还令尚药局的奉御再去为驸马请脉,细细查了一遍。”虽说,当年选驸马的时候就已经查过了,但毕竟如今也几年过去了。
晋阳公主说完,就见大司徒颔首,并不意外。
姜握自然知道此事,曜初,终于开始考虑子嗣的问题了。
说来,曜初这个问题,跟太平的婚事差不多,中间有几年,因先太子病重、离世、先帝病重、驾崩守孝等事,都完全不能考虑。
而过去的两年,则是太多事了,陛下要掌权,要登基,朝上政局何其动荡。
直到此时,陛下已然稳稳登基,连培养后继人才的学校都已经建起,开始逐渐运行起来。
接下来,过不了两年,朝上必要有人就皇储之事有所动作了。
*
而晋阳今日过来,是有个问题想问姜握。
她直言道:“曜初若只是‘公主’,原可不必这么在乎子嗣之事。”
“大司徒……陛下是会把女儿也纳入皇储的考量中吗?”
姜握望向晋阳公主,深深点头:“是。”
晋阳公主心潮涌动,有一种意料之中却又震动的喟叹——曜初与她身份一般,是公主,是女儿。
若是曜初真的可以做皇储,甚至在将来接过帝位,那么她的帝位,与当今陛下登基,所代表的含义又截然不同了。
她所代表的,在皇室,是女儿亦可为储君!
于天下,是女儿亦可承家业!
*
“唉,若非家里有皇位要继承……”曜初来与姜握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坐在她身旁,如此叹息道。
说来,曜初看到旁人家的小孩子,比如太平和婉儿就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也很喜欢去捏一捏揉一揉,尤其是可爱懂事的孩子,她也会喜欢。
但自己从怀到生,就总觉得又耽误事,又有风险。
最要紧的是,看她这几个堪称五花八门的兄弟和妹妹,曜初就知道,孩子真未必能随自己啊!
先天靠运气的成分比较大,那么就要注重后天教育了。
曜初如从前一般牵袖相告:“若我有女儿,姨母愿意养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