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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了裴居道的名刺后,姜沃顺手压在案上的砚台下。
她起身望着窗外已然梨花落尽,只剩下葱茏绿树的庭院,对崔朝道:“明日一早就启程吧。”
崔朝以为她是归心似箭,便道:“好,你若不累咱们明儿一早就走。”
说来,他们自登州上岸时乃春日,但并未直接回到京城——算过不会耽误中秋前太子的大婚,姜沃就先去了一趟蜀地。
此番回京后,她应当又是经年难离开了。
因此她的最后一站定在了蜀地。
姜沃拜见过大公子李承乾后,又与李淳风一起去祭拜了袁师父。
当然还不忘去突击吓唬了一下滕王。
且说李元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个有始有终的人,哪怕自掏腰包有点心疼,但还是在蜀地起了一座滕王阁。
走过这次巡牧的最后一程,姜沃才于这一年的春末夏初,回到了关中地界。
而金吾卫能来迎她,则代表她正式回到了京畿的势力范围内——以此驿站为界,皆属京兆府管辖。
她再次回到了京中。
*
“我原想着这一路赶的颇急,你若是倦了,咱们就在此地休整一日再走。”
毕竟越接近长安,为迎奉出京的御驾,官驿自然也越舒适些。
而且……
情绪稳定如崔朝都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回京后,只怕又有数不尽的事儿扑上来。”便如同外头时不时会卷起的沙尘暴,躲也躲不开。
但对姜沃来说,其实真不太愿意多住这个驿站。
这确实是个皇帝出行也会停驻的一等驿站——唐玄宗出逃长安入蜀就住过这。
著名的马嵬驿。
姜沃自无法与崔朝说起马嵬驿的阴影,她只是转身回到案前,手指轻轻点着刚才收到的名刺:“休整是别想了。你看,这才刚踏进京兆府之地,就有人上门来了。”
崔朝的目光也落在‘裴居道’几个字上,又是一叹:“陛下慈父之心啊。”
姜沃颔首赞同:“选这位太子妃,足见陛下对东宫的爱护。”
其实几年前,京中关于太子妃的人选,有过一次热烈的讨论。那时候人人都在传的准太子妃是‘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弘农杨氏出身,跟皇后的母家杨家有关。
然而后来,太子自行上书向帝后请旨,弱冠后再定婚事。
彼时京中就有风言风语,太子是不愿意要跟弘农杨氏有关的太子妃。
而这回,皇帝选的太子妃,确实跟皇后母家没有丝毫关系,太子也未再反对,而是顺从接旨谢恩。
甚至跟在紫宸殿赏过之后,也以东宫名义赏赐了裴家,显然是对这门婚事满意的。
似乎更印证了之前的流言。
姜沃对着窗口,等待这位即将到来的裴将军,口中淡淡道:“对陛下来说,选了这位太子妃算是四角齐全。”
裴居道出身
河东裴氏东眷房,既是名门世家出身,却又不是那等只有清贵之名的世家,家中更曾出实权臣子——裴居道之父,在先帝年间做过正三品尚书左丞(差一步就是尚书省宰相)。能在先帝年间,朝臣群星闪耀之时做到这一步,也算位高权重。
而到了裴居道这一代,却又入了军中。如今裴居道也刚过不惑之年,就做到了南衙十六卫统领之一,正三品左金吾卫将军。
家中实在是簪缨之族,文武兼涉。
姜沃幽幽道:“且听闻裴将军之长女,性情娴雅,温敦谦恭。真是……唉。”
崔朝听姜沃夸完裴家小娘子后叹了口气,因明白她为何叹气,不由莞尔:“如今这里叹一叹就罢了,回长安后可不能了。”
因院门口出现了陌生的身影,两人便不再说话。
*
裴居道被女亲卫引进门之时,不免有点惊讶——他已经请人通报过了,是单独请见姜侯,怎么,怎么崔少卿也在?
于是彼此见过官礼后,裴居道就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按腹稿开口。
他在犹豫中,就见坐在案前,举止如行云流水一般正在沏茶的崔少卿先开口了:“裴将军,是要我回避吗?”
裴居道连忙道:“崔少卿误会了,我绝非此意。”
他哪里敢让这位回避!
裴居道到底是京中金吾卫将军,可不是洪州那些远离京城的世家,只看姜侯与崔少卿的官职悬殊,就还能脑子一蒙干出给姜侯送‘门客’的事儿。
需知金吾卫的职责就有一条‘京城昼夜巡警之法’,裴居道在长安城内外地头可太熟了,因此他很清楚的知道,有不少隶属于陛下的私人产业(还是从晋王时代就有的),其实是这位崔少卿在管着。
虽说他很想跟姜侯私谈,但崔少卿就戳着这儿不主动走,他肯定是不能让人回避的。裴居道还脑补了一下——
不然只怕几日后崔少卿到了御前,就要跟陛下轻描淡写来一句‘不知裴将军有什么隐秘,与我夫人说话还不让我听’,那他这皇帝亲家也别当了。
唉。
想到这夫妻俩在帝后跟前的分量,又想想他们跟东宫过去的梁子和龃龉,再想想自己现在和东宫的关系……
裴居道也觉得一脑门子高粱花子。
不过,事已至此,便只有迎难而上了。
若他女儿没有被选为太子妃,他倒是没难处——但估计他此生官位也就至此了。
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裴居道下定了决心,他看向眼前这位,曾经距离尚书左仆射只有一步之遥的姜侯。
跟东宫对上,想来她也很难受!
需知,哪怕在宰相里,尚书左仆射也是头一位。
其实原本尚书省的一把手是‘尚书令’。不过武德年间,秦王李世民做过尚书令,从此后大唐尚书令这个职位就空置了,一把手就是尚书左仆射。
不管名称叫什么,但职权是不会变的,大唐职官律明
定:尚书令(左仆射)总领百官,纪纲百揆,天下事皆上尚书。[1]
与这个官位失之交臂,这位姜侯一定甚为遗憾。
想起之前听到的小道消息,说姜相‘辞官’时还吐血了——作为官场中人,裴居道是信的。那谁在尚书左仆射前功败垂成,不得吐血啊?
现在刘相任左仆射,论年资肯定要胜过她,哪怕此时姜侯归朝再次拜相,帝后也不会无故弄走一个左仆射,让她来做。
估计又要等上几年了——看刘相那身体素质,工作热情,姜侯不知得等多久。
裴居道心中想着:你看,这都是跟东宫对上的缘故啊。
可以说,东宫跟姜相这一场,是两败俱伤。若再僵持下去,对两方都只有弊没有利!
那就……他来做这个和事佬吧!
若是东宫跟姜侯(察帝后之意,估计即将还是姜相)能够冰释前嫌,岂不是两好?
裴居道很快将自己的来意娓娓道来。
自然,他不会说的这么直白,用的全都是官场上的言辞,是他琢磨了好几日的。保证既能传达自己的意思,又不至于被人抓住话柄。
虽然隐晦了些,但裴居道相信以姜侯的政治智慧,曾经做官的履历,肯定能听懂。
果然,姜侯听懂了。
只是裴居道没想到,姜侯回答的很直白:“裴将军之意,我已然清楚。只是……()”
裴居道对上姜侯视线时,明明是军中出身的他,竟然下意识有点想要回避——
似是秋水明定之眸,但细看,才发现这不是一泓柔和秋水,而是带着秋水寒光之宝剑。
裴居道就听姜侯直言问道:“是东宫殿下请裴将军来说此言的吗??[()]?『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这……
裴居道哑然半晌。
姜沃了然:裴居道的不回答,就已经是回答了。
看来不是太子请岳父来示好的,她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原来是裴将军自己想做和事佬。
崔朝见此,便倾了一盏新茶递到她手上。
姜沃接过来,都有点无语了——
真的,不是她看不起人,而是裴将军的话,做替太子转达心意的人是够了,但主动做和事佬,是真不够啊。
何为和事佬?首先得是个‘佬’才行啊!
才能够有身份有面子,明为调和、实为压制两边,能够让双方都退一步,各自吃点亏也各自认了,以和为贵。
如今能在东宫与宰相之间做和事佬的……只有太子的生父,绝不是太子的岳父。
裴居道见崔少卿递茶,而姜侯端茶,显然是送客之意。
不能再哑然,连忙道:“东宫殿下必亦是此心!”
姜沃点头,然后继续喝茶。
裴居道见姜侯似乎意兴阑珊,犹豫再三,想着入京后人多眼杂,以他的身份只怕不宜再与姜侯密谈。
到底还是把剩下半篇腹稿也说了。
而姜沃听完后也更加叹为
()观止:原来以为裴将军只是来做和事佬的,合着不是,还是来给她布置任务的。
只听裴居道开口:“姜侯与东宫之间原无嫌隙,君臣相得,无奈从前屡有小人借太子之名作祟,甚至更有流言纷纷道姜侯因病乞归出京巡察,竟与东宫有关。”
“实在伤了殿下与姜侯的名声。”
“姜侯离京三年,太子殿下也久有挂念之意。检田括户政令之后,殿下也曾于二圣前称赞姜侯之功。”
裴居道夸夸后,又小心谨慎试探道:“只是下官浅见,太子殿下到底是储君,我等皆为臣子。”
“朝臣皆钦佩姜侯为官多年,从不失‘尽心竭节、明达虔恭’。如今殿下大婚在即,若是姜侯愿于朝上正言,殿下必感铭于心。自此,不但将从前浮尘杂事尽数摈去,更断绝外头那些小人之恶语流言。”
“此乃两全之意。下官亦必将姜侯之诚转达东宫殿下。”
哦。
姜沃懂了。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裴将军希望她主动迈出跟东宫和解示好(或者说请罪弥补)的第一步——由她上书请太子入朝理政。
姜沃心底毫无波澜,甚至还真诚地说出了两个字:“多谢。”
之后便以帕掩口咳嗽了两声。
崔朝微微蹙眉道:“自蜀地启程至今,咳了一路了,喝了药也不见好,待回宫禀过二圣,请尚药局再细瞧瞧吧。”
说着递上了第二杯茶。
一听姜侯都咳了好几个月了,哪里能再多开口讲话。
裴居道只有告退,请姜侯休息。
而他离开院子后,琢磨了好一会儿整场谈话,越琢磨越觉得不愧是做过宰相的人,真是一会儿直言不讳,一会儿云山雾罩,让人摸不着脉络。
最后那句‘多谢’,到底是应了还是没有?
他琢磨到都头疼了才放弃预测姜侯接下来的行为,毕竟姜侯到底肯不肯替太子说话,等她回归朝堂后,很快就分明了。
裴居道开始转过来重新思考自己方才的话:嗯,不错,没什么漏洞。
哪怕崔少卿一字不改说与陛下也无碍。
陛下必也是乐于见到东宫与姜相这位心腹近臣和睦的。
总之,该做的努力他已经做了,终于可以把心思多放在为女儿预备大婚之事上了。
这必是一场盛典!
毕竟上一回太子大婚,都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估计许多礼仪细则都要重新修过。
*
马嵬驿距长安仍有一百余里。
姜沃离了马嵬驿后,也未急着赶路,而是以马车每日二三十里的寻常速度,悠闲回到了久违的长安。
且并未第一时间入城,而是于长安城外暂驻,重新递奏疏入朝。
待到次日——
太子率东宫属臣亲迎巡按使归朝。
这是姜沃时隔三年,再次见到了太子李弘。
说是太子迎巡按使,但自然是臣子要先至城门外立候,等太子出城来。
待太子下了旗首金龙、轮画朱牙的轺车,姜沃整袖上前。
她见礼道:“臣见过太子殿下。”
行礼至半,被太子扶住:“姜侯此番代天子巡牧,勤著艰虞,实乃体王佐之嘉猷。毋须多礼。”
姜沃再次谢过太子嘉许,又道:“恭请殿下回舆。”
待太子的车驾行走后,姜沃并未上车,她站在巍巍明德门前望了片刻,再次走入了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