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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宫。
曜初离开姜宅的时候,原本就已经是下晌过去大半。
至御前时,已然是黄昏时分。
冬日的天色暗的早,今日又有风雪,故而殿外已经是黑沉一片,只时不时见到一团卷起的雪。
以及时不时,就把断枝吹到窗户上,砸出‘砰砰’之声的风。
这自然是惹人厌烦的恶劣天气。
“故园无此声。”
圣神皇帝的目光落在最后几个字上。
只觉得心口如绞。
字迹熟悉宛然——她与姜握的字迹本就像,曜初幼时学字之时,大半时间在姜府,另一小半时间在宫中,无论跟谁学,字都是差不多的。
因此这句话虽是曜初写下来的,然而皇帝一眼看过去,便恍然如见姜握在风雪烛火中,立于案前写下这句话的样子。
“朕知道了。”
曜初的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望着皇帝。
知道了?仅此而已?!
说来,曜初今日险些要吓死,然而在姜宅却又要强撑着无事。
没错,在姜握看来脸色苍白,被她吓坏了的曜初,其实已经是曜初故作无事的样子了。
因觉得姨母状态不对,所以在姜握安慰她后,曜初很快就强撑着道:“是,姨母是这两年太累了。来年,多歇一歇就好了。”
之后她告辞要离开,姨母望着外面的风雪,自然欲留她。
曜初罕见在姨母面前说谎,只说还有要事,要即刻入宫回禀。
其实说完这句话,曜初有一瞬间的担心也有一瞬间的期待:她怕姨母问她是何要事,继而看出来她是在撒谎。
然而,她又期待姨母追问她,甚至识破她的谎言,然后或是蹙眉恼火或是教导规训她。
然而姨母什么都没有问,她只是笑道:“好。路上要当心。”
然后又倦然似要睡去。
曜初走出姜宅的时候,只觉得风雪如刀。
于是曜初急切入宫。
她觉得能在母亲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姨母没事。或者……哪怕有事,母亲能如从前一般,面对诸事都能拿出应对之策。
可是帝王只是神色默然晦暗,她说,知道了。
曜初不能接受这个答案,她再次道:“明日,不,我这就带着尚药局的奉御出宫。姨母必是病了。”
圣神皇帝这才抬眼,深深看了女儿一眼:“朕教过你自欺欺人吗?”
曜初倏尔哑然。
皇帝根本未理会‘请大夫’的建言,她只是拿起案上纸张道:“这句话,不要示于旁人。”
曜初并没有像以往一样,面对皇帝与母亲的吩咐,只是乖巧应是。
她抿了抿唇,带了几分倔强道:“我自小出入姨母书房,所见姨母笔墨甚多,从未有一句示以外人。”
之后告退离去。
曜初走出蓬莱殿,裹紧身上大氅的
时候,还在安慰自己:姨母说过的,会一直陪着她,直到……
曜初忽然止步。
姨母说的是,直到“我”放心为止。
*
蓬莱宫。
圣神皇帝于屋内坐了片刻后,将这句话看了不知多少遍,起身出了殿门。
顿时,风雪加身。
“陛下,外面这个天儿……”原本在外间小茶室候着吩咐的严承财,原想劝陛下这种破天气不要出门,然而才说了半句忽然看清了陛下的脸色,于是立刻一个急转弯:“陛下若要出门,应当带上那只玻璃灯。”
圣神皇帝提着一盏不会被风雪吹灭的玻璃灯,从蓬莱宫前殿走到了后殿。
历来皇帝的宫殿,都类似于‘前朝后寝’——前面有殿宇可以接见臣子,有书房可以料理庶务,与重臣相谈。后殿则更加私人,可设为寝殿,朝臣不可至,专门用来夜间召见嫔妃。
但圣神皇帝情形特殊,并无,或者说此时并无妃嫔。
儿女也都已经长大,各有殿宇,没有随着她住的。
皇帝又是勤于政务之人,也懒得每日前殿后殿的折腾,于是只在前殿选了几间房舍打通做了夜寝之所,后半宫殿基本就是空置的。
连姜握也没怎么往蓬莱宫的后殿去过。
她以为,后面的房舍只是库房。毕竟曾经皇帝还让她去后面某几间殿中,挑过贡品。
圣神皇帝停在了一间房舍前。
精铜的重锁,只有她自己才有钥匙。
皇帝一手执灯,一手推开了门。
屋内,是一块块的‘拼图’,就如同她此时袖中的一句诗文,是关于姜握的,一块块的‘拼图’。
圣神皇帝合上门的瞬间,想到了许多年前掖庭。
那是她第一次听姜沃说起‘拼图’这个词。
魏晋之时,流行一种砖制壁画,即一幅壁画并不是在一面完整的墙上画的,而是用许多块砖组成——制作的过程,应当是先画出一幅画,然后刻成木模,分别印在砖坯上,最后再把这些砖块按照顺序拼起来,组成一幅完整的画。[1]
彼时掖庭的殿中省内,就有这么一幅仿照魏晋风的壁画。
当时姜沃一见,就道:“好像拼图。”
后来,圣神皇帝再见到‘拼图’,就是她做给曜初的玩具。是一幅完整的木版画被锯开,边缘都打磨的非常圆润,没有丝毫木刺才拿去给曜初玩。
当时的媚娘,就见女儿从旁边的小箱子里,一块块的找碎片,然后拼成一幅画。
就如她现在做的这样。
她回想姜握这些年来的所有事,所有话语以及举动。
一块块拼图。
圣神皇帝武曌,提着一盏玻璃灯,走过这间屋子的字与画,拂过每一张笔墨与每一件旧物。
这是属于她的拼图。
*
圣神皇帝的目光,落在一张火铳的图纸上。
这让她想
起,就在今岁大年初一的晚上,她做了一个噩梦。
那一天午后,姜握自城建署归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火药气息。圣神皇帝就知道,她必是去练习火铳射击了。
原本,皇帝想就她如一只‘笨拙小熊’一样初学射击之事玩笑两句,然而却听姜握先说起的是晒盐法,并且与当年水泥的事儿做起了比较,然后笑道:“如今,终于可不用我了。”
皇帝当时就失去了所有玩笑的心思。
她站在窗口,看姜握弹了一下来觅食的小仙鹤。
仙鹤转身飞走。
于是那一夜,圣神皇帝做了个噩梦。
梦中,两人原本如常在窗前对坐说话,忽然眼前人就不在了,空留下一件冬日鹤氅。
圣神皇帝翻身坐起,冷汗湿衣。
她不及披衣就起身,手执烛台走到梦中的寝殿窗旁,去确认那里有没有空余一件鹤氅。
好在,没有一件委落在地的鹤氅。
但偏生,皇帝又见到白日正看了一半的书摆在那里——
是《后汉书》,翻开的一页正是:“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窗外北风萧萧。
代马依风。北地的马只会眷恋北地吹来的风。
狐死首丘。哪怕死在异乡,狐首也要向着故土。
直到滚烫的蜡油落在手上,圣神皇帝才惊觉,是自己,没有握稳烛台。
而今日,手里拎着一盏玻璃灯的圣神皇帝,轻声自言自语。
“故园无此声。”
如今,噩梦要成真了吗?
圣神皇帝想:或许没有时间,让她不忍去拼完这幅‘拼图’了。
**
天授二年,正月十八日。
昨夜风雪已过,今日天气晶明。
清闲下来的李淳风正在煮茶看书——他终于编完了新式数字版的‘算学教材’。
他的年假才算刚开始。
然而,他刚支上炉子,却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
圣神皇帝其实不愿来。
她初次见李淳风时,已然是皇后,当时只觉得很亲切——果然是多年师徒,李仙师与姜沃的举止神态很是神似。只是李淳风发如霜雪,更多了些萧萧肃肃,如飘然云壑之感。
更似世外之人,好似随时可乘风而去。
当年觉得亲切,如今,圣神皇帝实不愿来见李淳风。
不愿见到这种‘世外之感’。
尤其是经过正月十六日那一夜,在无数灯火人声之中,圣神皇帝却从未有过的清晰感受到——她随时可以不在此世间。
李淳风从圣神皇帝手里接过了一张竹纸。
他也忍不住轻轻念了一遍:“故园无此声。”
之后,他却没有说什么,反而也提笔写了一首词,递给皇帝的时候道:“这是当年,她得知袁师过世时所写。”
“我
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2]
“陛下素知她文风,难道觉得,这首词也好。”李淳风又伸手点了点圣神皇帝带来的诗词:“还有这首,是出自她的笔墨?”
皇帝颔首:“大约是情之所至。”
李淳风:……陛下,你要是这么盲目而不清醒,可没法谈了啊。
好在,圣神皇帝补充了一句:“便是文不至此,情却至此。”她放下诗文:“想必是‘故园人’所作。”
李淳风颔首,倏尔感叹:“其实这些年,她过的也很辛苦。”
他早就发现,弟子很矛盾。
在某些方面,她学习理解很快,比如数学原理和天象之说,但她在许多事上,又要花比别人多的力气,要很费劲才能做到跟别人一样——比如练字、背书、写公文,甚至是每一日的日常生活。
李淳风常见她露出一点跟别人不同的异样,又连忙学着旁人改掉。
“陛下与她自年少行至今日。”
“必然也发现了。”
“只拿读书来说——她认得许多字,然而起初那几年,却对《九经》甚为生疏。”
需知此时读书识字,哪怕几本童子启蒙读物,也多涉《九经》中的典故。因《诗》、《书》、《礼》、《易》等九经,是所有学堂里都要讲的科目,是官方指定的贡举教材。
当年姜沃若只略微认得几个字,或是言之无物,也就罢了。
可她明显所学所知甚多,但却……不通《九经》,那么她的字是从何处认得的?谁教给她的?
“太多了。”
矛盾的地方太多了。
“且起初那孩子还会装的乖乖的,后来大约是确认了我与袁师的爱护之意,便连掩饰都无了。”
李淳风想起弟子拿出的火药方子,以及后来航海有关的图纸。真是,在他跟前装都不装了,甚至……
还往他身上推。
李淳风拎起茶壶,给圣神皇帝倒了一杯,亦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些年,外人以为她的不同,都是我与袁师教出来的。”再神奇些的事情,比如城建署等,就推给天授。
旁人不知道,他们两人自己教没教还不知道吗?
“当年玄奘法师见了她,曾说过一句话。”李淳风轻声道:“曾有梦魂入此身。”
他说完后,就见圣神皇帝果然没有丝毫意外。
李淳风亦十分坦然道:“我如今说与陛下,自是知陛下不会因此就将她做‘妖邪’来论处,更不会害怕这所谓梦魂……”
他话至此,却见对面的皇帝摇头。
“李仙师,朕也是会怕的。”
李淳风略怔。
听皇帝继续道:“朕怕此梦魂醒而离去。”
李淳风垂眸望向白瓷盏中浮动不定的碧色嫩芽。
“陛下,世事
强求不得。”
然而李淳风说完后,就发觉这次换了皇帝用一种‘你怎么这么不清醒’的目光看他了。
“李仙师觉得,朕是如何坐上帝位的?”
若是世事强求不得,她如何做得皇帝!
李淳风:……
**
正月十八日黄昏。
姜握正在署衙内,快乐指导裴相数学。
虽然她只是‘攻读’了高中学位,但指导刚开始接触新式数字的裴相,还是绰绰有余的。
裴相正在学列竖式,也算是进步斐然了。
姜握正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愉快‘指指点点’,就见有人飞奔进院中。
她不免凝神去看——
官员们素重礼仪,谁会于尚书左仆射的院中奔走失态?
当看清是严承财的时候,姜握不由心口一跳。
“严公公?”
严承财本来就体力一般,跑动过后,倒了好几口气没说完话:“大司徒,陛下,陛下……”
姜握:真的,严公公,你早晚急死我!
“陛下醉的厉害,请大司徒过去。”
姜握下意识就道:“不可能。”
一来,陛下的性子就不是会放纵饮酒的人,从来不会;二来,姜握虽然对自己的酒量有点盲目,但她是能看出来旁人酒量如何的,就如同陛下天生精神好一般,酒量也极佳。
严承财听她如此说,看起来当场就要哭了:“大司徒,难道咱家还敢编排陛下不成?”
不过,姜握虽然说了不可能,但还是立刻往门外走去。
还是裴行俭忙着赶了两步:“大氅!大司徒,大氅未穿。”
这个天走到蓬莱殿,若无大氅必是要冻病的。
姜握披上大氅,随手胡乱打了个结,赶往蓬莱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