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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
冬夜。
姜沃正对着镜子用犀角梳梳发。
这一日,正是英国公的七七祭礼。
与姜沃前世家乡上‘五七坟’风俗不同,大唐的祭祀以七七为界。英国公的丧仪乃皇帝命礼部太常两处一并料理,自始薨到七七,皆设丧仪,有僧侣念诵经文。
《道枢·复卦》中曾记:“人,生四十九日而七魄全。”
时人皆认定人有七魄,七日一祭,一魄散去,七七四十九日而魄散尽。
故而七七丧仪,便是送亡者最后一场。
姜沃梳发到底后,右手掬起一捧发丝看了片刻——青丝中掺着一缕细细的银白色。
这就是她的第一缕白发了。
不过这一缕银白不是今日才有,也并非这次受系统惩罚吐血所致。
而是英国公薨逝那两日骤然发现的,大约是伤感悼念之故。
当时姜沃看了看,也并未剪去这第一缕白发。
就留着吧。
因她头发生的厚,平时也可以将这一缕银白色隐进发中,至今也无人发现。
不,还是有人发现的。
崔朝端着一碗看起来内容就丰富到惊人的药膳进门,姜沃立刻很明确拒绝:“既然都是补品,你自己吃了吧。正好补一补。”
她是真的不需要补。
有句话说得好,权力就是最好的补药。对旁人来说,这句话是比喻,对她来说,那就是事实。
而且……姜沃不由看向崔朝。
灯下赏美人,是她多年来很放松的消遣乐趣,至今亦然。
然现在,她的目光不由就落在崔朝的鬓边,亦见一缕分明银白之色。这是大半月前她‘大病’那一场后才见到的。
不过,这缕正好生在鬓边的白发,与其余青丝分明不同的银白,并未破坏他的容貌,反而但给他的面容添了一丝很奇异的魅力。
甚至于,姜沃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颜控,直到见了这白发,才发现,自己可能也是白毛控。
然后又心中庆幸:好在崔朝的担忧痛心,是生出白发,而不是像辛侍中一样鬼剃头……
*
见姜沃死活不肯喝的样子,崔朝就只好自己喝了。
然后两人继续在灯下规划出行的路线图。
一张大唐的十道舆图上,已经画了不少各种颜色的圈和红色的行进路线。
崔朝捧着碗笑道:“现在这张图若是流传出去,可值千金。”
他说的绝不是虚指,就是实实在在的重逾千金——姜侯持尚方剑为巡按使之事,令京中许多世家、勋贵焦虑不已,纷纷想要打听‘巡视’的具体路线,想看看有无自己‘老家’。
可哪里打听的到!
唯一确定的消息便是,姜侯的第一站是去寻孙神医看病。但问题是……孙神医现在在哪儿,他们也不确定!
他老人家云游不定,每到一处又不会通知京中的世家。只会跟宫中帝后报备一下(以备二圣忽然有疑难之症需请孙神医亲至)。
这可给京城中簪缨之族们愁坏了——之前戴至德是怎么下去的?不就是因‘家人挟势勒索钱财’,他本人被连坐的吗?至今他还在周王李显处坐冷板凳呢!
前车之鉴在前,既然探知不到姜侯的具体去向,那只好‘防患于未然’,先约束下家人,免得连累自己。
于是纷纷写信给祖籍的族人(尤其是祖籍就在关中的世家、勋贵们),生怕被姜侯‘近水楼台先斩月’。
让族人们这两年皮子紧一点做人。尤其是最近半年,可千万别做了尚方剑下第一人!
那新摄政的天后,抓到首例(或者是前几例)典型后,肯定会重罚的。
姜沃也听闻了这件事。
可以说是,巡按使还没下去,但已经有了些‘风紧,扯呼(盗匪黑话:条子来了,快跑路)’的意思了。
崔朝咽下一勺药膳后,忽然又加了一句:“这张路线图,外头既然千金难求,那下回辛侍中若是再来家里,可一定要将图收好了,免得被他拿走卖了。”
提起辛侍中,崔朝语气还是甚为幽怨。
姜沃抬头笑道:“你还记仇呢?”记辛茂将根本忘掉了他们是一家子的仇。
崔朝点头。
姜沃忽然停笔道:“但你还真的提醒了我——一会儿你吃完后,再拿几张新的舆图,画个十张八张的假路线图,完全可以拿去卖一下。”
横竖他们用的舆图都是一块雕版印出来的,造价也不高,完全是一本万利啊。
别人这么想知道她的路线,怎么好如此不近人情,一点儿消息不透漏?
卖图的钱怎么花,姜沃都想好了:一半贴补城建署的科研人员,一半用来当路费,毕竟穷家富路嘛!
而且这一路上,又不止他们两个人带着婉儿——正好文成之前带给她的五十个女兵,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代天巡事是有风险的,虽说本朝才设‘巡按使’。
但自汉代起也有代天子出巡各地的官员了,历朝都不缺丧心病狂敢于刺杀‘巡视组’的地方黑势力——犯的事太重了,被查出来也是个死,还不如铤而走险。
故而姜沃也打算好了,不会每到一处都旗帜鲜明,准备有的地方以官方身份至,有些州县则隐姓埋名而至。
主打就是一个捉摸不定。
甚至连女兵她都已经提前分好了组。不然到哪儿都带五十人,实在是太显眼了。
*
崔朝喝完一碗补药,就去寻新舆图,准备明日开始兢兢业业‘造假’。
今晚,则先商议下真正路线。
“既然已经向陛下说过了,那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寻孙神医。”
说来,姜沃也觉得第一站去寻孙思邈很好,孙神医所在之处,必然有新医馆和女医馆——她最初绑定系统是为了健康,而在系统内兑换的第一本指南也是医书。此番出京第一站,先住一住大唐的医馆,也算是初心了。
“且孙神医正好就在江南西道下辖的江州浔阳县。”
是‘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江州。也是白居易写出千古《琵琶行》的‘浔阳江头夜送客’的浔阳江。
姜沃用未蘸墨的笔在舆图上划过:“正好江州旁边,便是洪州。第二站洪州,滕王阁。”
洪州,即南昌。
亦是《滕王阁序》中‘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因洪州自汉代起,一直归属豫章郡,直到隋朝才成为了洪州,固有此名句。
而姜沃也不光是为了旅游看滕王阁——
“江南西道共18个州,咱们到的这两个州,正好是一个上州、一个下州,管中窥豹,便可知江南西道大抵情形了。”
大唐关于州的分级是按户籍数分的,并非地理面积。
五年前,朝廷刚重新划定了:一州内有四万户以上的人口(武德年间以三万户为限),便是上州,不足一万五千户,便是下州。
而姜沃将要到的这两州:洪州为上州,江州为下州。
正好对比来看。
见姜沃不只看舆图,还翻开了密密麻麻历书,崔朝就又点了两盏灯。
而姜沃看过历书后道:“其实孙神医哪怕不在江州,我可能也会选江南西道为第一站。”
崔朝明白:“因为粮食。”
姜沃点头:“对,两晋时朝廷空罄,百官无禄,惟资江州运漕。”[1]
可见赣水流域的水稻种植业的发达。
“而且江南西道还下辖潭州(长沙)、衡州(衡阳)。”湖南之地鱼米之乡,本朝便有‘潭衡多积谷’的俗语。
如今东南沿海以占城稻为主,江南西道则还是以原本大唐本土稻为主,都是大唐的宝贵粮仓。
姜沃方才翻历书的缘故就在这里——他们二月初出京,等到江南西道,应当正好能看到春耕。
*
“见旧历书,我不免想起师父。过两日咱们出长安,师父却一时不能跟咱们走。”
李淳风还在修历书的尾声,争取今年天后摄政,正好能颁下新历法。
自然没法这就与姜沃一起出京。
除了李淳风外,姜沃其实还有许多‘旅伴’都不能二月跟她一起出京。
比如文成,她在准备着返回吐蕃,她们二人可能只有吐蕃相会了。
再比如这两年常与她往来的英国公府宁拂英和顺顺,此时都在家中守孝,自不可能出远门。
甚至重孝在身,都不能出门拜访,更忌讳拜访病人。故而姜沃前番病的京城皆知,英国公府内也只能送了名刺和补品,还是这回英国公七七,姜沃上门祭奠,宁拂英和李敬业才见到她。
顺顺为曾祖父守孝,是满五月出孝。
孙辈原本是守九个月。但因李敬业的排行,他属于承重孙,将来要继承英国公府,按礼还是该守足二十七个月更显孝道。
只是英国公去前曾经留下遗命,令李敬业满九月即出孝,继续去辽东为国尽忠,毕竟他当年最后平定了高句丽的叛乱,孙子理应继承此志,而非只闭门守灵。
姜沃便与李宁二人说好了——到时候李敬业回辽东,宁拂英便可带着顺顺入巡视之伍,到时再去辽东汇合。姜沃总也要去一趟辽东,再去倭国看看闪亮亮银矿的。
**
而姜沃没想到,她还未出巡,就遇到了第一只拦路虎。
来头还不小,正经的皇亲国戚,标准皇二代——
太平公主李令月。
在规划好出行前两站路线的次日,姜沃就带着婉儿入宫来。
姜沃去寻媚娘说起出行的计划,而婉儿则去与自幼为伴的太平公主告别。若无意外,再过两三日,她就要跟着师父出长安了。
然而这一告别,就告别出‘拦路虎’来了。
是真·拦路。
姜沃去接婉儿的时候倒是顺利进门了,然后出门时候,就见太平躺在了她偏殿门口的黑石地砖上,拦住姜沃的路道:“姨母若是不带我,我就不起来了。”
姜沃:……
不过,姜沃并不担心孩子卧地冻病了。因她很快发现,太平这孩子,着实聪明而灵活:她应该早就计划好了,所以穿了一件特别厚的宽大毛斗篷,还带了个大风帽——这一躺,简直是枕头和睡袋齐全,一点也不亏待自己。
帝后很快闻讯而至。
见此均头疼不已——这要是周王李显多半要挨家法了,偏生是最小的女儿令月。
媚娘甚至忍不住看了皇帝一眼,语气带了埋怨道:“这几个孩子除了曜初,没有一个省心的,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皇帝立刻回答:“总之不是随朕,满朝文武皆知,朕自幼是出了名的懂事有礼,从未令父皇母后生过气。”
然后又看媚娘:“朕也不知他们随谁。”
帝后相伴多年,一路为颇有默契的政治盟友,终是险些为‘熊孩子究竟随谁’而发生争执。
甚至开始怀疑教育问题:只有曜初幼时是长在宫外最省心,莫不是宫里教育出了大问题?
最后,还是皇帝选了个人背这口锅。
“应当是隔辈遗传,随了舅舅。”
皇帝想起贞观二十一年的旧事:“申国公(高士廉,即长孙皇后与长孙无忌之舅)过世后,父皇欲亲往祭奠,舅舅劝说不能,就这样躺在马车前面了,这才把父皇拦住。”[2]
当时皇帝也是亲眼所见,眼睁睁看着好大一个舅舅干脆利落‘咕咚’就躺在马车前了,那场面实在难忘,故而今日一见令月躺在地上,立刻就想了起来。
当时长孙无忌骤然如此,还吓得驾舆之人险些撅过去,这万一马不懂事,真把赵国公给踩扁了可怎么好——不过,当年长孙无忌干这一出不是胡闹,是因为二凤皇帝彼时圣躬不安,实在不适合去祭奠哭灵。
皇帝也不管舅舅的初衷了,见女儿如此,就把锅迅速扣在了舅舅身上。
而姜沃则抱着手炉望天:不知道今日他们还能不能出宫啊。:,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