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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将如何炼就?
英国公闻言道:“姜相,你想想太史局,大约便可知了。”
姜沃很快也是一笑。
是啊,从自己的‘专业’来看,两位师父袁天罡李淳风这种人,又是怎么炼就的呢?
再换个角度,医道上,孙思邈孙神医又是怎么炼就的呢?
各行各业其实都是如此。
她这个问题,与其说是真的请教,不如说是像‘普通学生’见了某个行业的顶尖科研大佬一样,忍不住就想问问:怎么就能这么超神呢?有没有什么复制的可能性呢?
其实心底也是知道答案的——真正的名将,是无法复制的。
正如冠军侯霍去病,少年即一战封侯,封狼居胥,主打就是一个仗怎么打怎么赢,每次都能精准定位找到匈奴(李广落泪),这上哪儿说理去?
也比如二凤皇帝,他自己都曾道‘古先拨乱之主多年逾四十,但朕十八岁起兵,二十四岁定天下,年二十九升为天子’(还都是虚岁),这种战战彪炳又上哪儿说理去?[1]
而且二凤皇帝这种还不只是打仗厉害,他少时戎旅,也没有专门学着去理政治国,结果做了皇帝,还又是六边形的帝王,这……放弃说理了。
历史上不世出的名将,他们的出身、童年、少时经历等都完全不同。
根本总结不出什么规律。
于是多少人在经过缜密的科学分析之后,选择了相信玄学——这就叫做天降紫微星吧。
还有眼前这两位。
因方才姜沃好奇说起‘不世出名将’,这两位都很快谦虚道,他们只算是能带兵打仗的将领罢了。
姜沃:……好的,两位‘平平无奇’的名将。
这两位从戎起兵的经历也完全不同,苏定方略微闭了闭眼睛,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我少时即隋末,彼时天下多乱事,我就随着父亲率领上千人为本郡抵御讨伐贼寇。旁的不说,起码能护本乡安稳,后来周边郡县的贼寇都绕着走。”
苏定方大将军说完,姜沃就见李勣大将军若无其事转开了目光,然后直白道:“哦,那我少时经历,就是被苏定方讨的贼寇。”隋末年间,他十来岁就落草为寇去了。
姜沃:……
到底是没忍住,三人一齐笑了。
笑过后,苏定方与李勣对视一眼:五六十年啊,就这么过去了。从隋末烽火狼烟到如今的大唐盛世,他们如何能不珍惜亦融着他们热血的这片山河。
可惜他们都老了。
再不能护此河山。
*
“名将是很难只靠教出来的。”苏定方大将军道:“我自己就有儿孙,但我毕生所学,只教了裴行俭——不,或者说,只有他才能学到。”
在此之前,他一直处于一种‘世无可教者’的状态。
李勣慢慢喝了一口凉茶道:“你起码还收到了一个裴行俭。”
他放下杯子,开始回答姜沃上一个问题,对如今大唐年轻一辈武将如何看。
李勣与苏定方还不同,他在贞观年间可没有被雪藏二十年。
他是真正从贞观一朝就手握重兵,几十年走过来的。
且贞观末年就已然出将入相,文武大权皆有,因而对军中将领们了解很深——哪怕没作为下属跟他打过仗的,李勣也能通过朝堂中枢三省六部,对这人有基本的了解。
毕竟知人善任,原就是宰相职责之一。
国有战事,最后是要皇帝拍板定下将领,但也不能皇帝问询宰相意见时,宰相一问三不知,连边关将领都数不全。
说来,以李勣大将军的谨慎,是很少当众点评人物的。
此时见他有开口的意思,姜沃连杯子都放下了,静听其言。
“如今朝中能镇守一方的中坚武将,多半已经崭露头角,也都至封疆大吏或是官高位重——安西都护府薛仁贵、辽东熊津都督刘仁轨、以及如今在京中的裴行俭。”
但这几位最年轻的也已过四旬不惑之年。刘仁轨更是已经年过六旬,也就比眼前两位大将军小十岁而已。
“至于你说的年轻将领,这些年来我也在留心看着。”
事关大唐将来的安稳,李勣大将军如何会不在意?
早在姜沃问起此事前的数年,他就一直在用一双名将的眼睛,观察大唐的年轻一代。
其实哪怕姜沃现在不问,过两年李勣也要单独叮嘱于她——因他看好的几个年轻将领中,有两位出身比较特殊,若朝堂中枢无人愿意庇护一二,或许会有被打压,甚至被弃之不用乃至身陨的危险发生。
如今他还在尚书省,自问还能为国尽力几年(只能为国尽力了,东宫处他实在是力有未逮),还能扶持后辈,铨衡良才。
待将来他真的年老致仕之前,自要交待姜沃许多事才放心。
不过今日她既然先问起年轻一代的武将,又当着苏定方的面,先把这件事交代了也好。
李勣还特意转向苏定方道:“正好你也评一评我的眼光如何。”
他接连说出了数个人名。
姜沃就知,这些事一定也在李勣大将军心里盘算了许久。
“程务挺、娄师德、狄仁杰、黑齿常之、王方翼……”
有的人名姜沃很熟悉。
比如狄仁杰,无需赘述。
比如东平郡公之子程务挺,再往前几年他就因国子监骑射拿了头名,把李敬业刺激地很是苦练了一阵子骑射。程务挺也属于根正苗红的将二代。
而娄师德,也是姜沃早知的未来武周一朝的名将,成语‘唾面自干’就来自于这位。
至于黑齿常之和王方翼……
姜沃望着李勣大将军,已然领悟了他的意思。
这两位,是需要些额外的关注。
黑齿常之,听名字就知道并非大唐本土人。他其实是唐灭百济时,降唐的将领之一。于前年被刘仁轨举荐入朝,受封折冲都尉,封禅泰山时还特意带回来面见过一次二圣。如今正在刘仁轨手下帮着镇守辽东。
“刘仁轨称他忠勇有谋略,我观之亦然。”李勣道:“他如今不过三十来岁,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大用。”
“只是……”李勣不用说完,苏定方和姜沃就都能明白。
虽说先帝年间,就常力排众议重用番将,但许多朝臣始终觉得‘异族不可靠’!
比如先帝曾重用的番将契苾何力,便是贞观六年自铁勒一部投降而来的。入大唐户籍后,也是出生入死战功赫赫,先帝对其很信重。
然朝上多有非议。
贞观十六年,契苾何力将军回北边家乡探亲,却不慎被薛延陀夷男可汗(没错又是夷男)给绑架了,要求他背叛大唐归顺薛延陀。契苾何力是宁死不屈割耳表示不叛唐,给夷男气的无法。
彼时契苾何力久久不归,二凤皇帝是坚信他不会背叛,但朝上的主流声音可不是这样。绝大部分朝臣都认定契苾何力本就出身北境,必然是叛唐投奔薛延陀了!
还是二凤皇帝坚决不听,亲派人去薛延陀调查了一番,才探知真相。之后极为动容,甚至松口答应夷男可汗同意和亲换契苾何力回来——
当然薛延陀的最终结局姜沃已经见到了:二凤皇帝接回了忠心耿耿的臣子、也收了薛延陀大笔和亲的彩礼,然后当即反悔拒绝和亲,把夷男直接气懵掉。
不但如此,贞观十九年还派李勣大将军去把薛延陀干掉了……
姜沃回想过一番‘爱惹事又平不了事’的夷男可汗后,心思转回到李勣大将军口中这位‘黑齿常之’身上——
正如当年若无二凤皇帝的坚持查证,契苾何力或许就含冤而死一样。黑齿常之的身份,也需要有人在关键时候站出来为他说一句公道话。
果然李勣道:“前年刘仁轨为他请官之时,朝上就有不少朝臣反对,甚至兵部内还有人道‘异属必兽心,如何信之?’。”当然说这话的人,已经被李勣大将军修理过了。
但存着这种心思的人,决不会少。
作为将军,李勣深知,真正的将士不怕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怕的是壮志未酬更怕冤屈而死!
姜沃对李勣大将军深深颔首,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李勣见她神色澄然,不由心中一松露出几分笑意来。
姜沃见他向来严肃的面容上这几分笑意,亦是心中百感交集。
大将军虽是白发苍然,却神色坚毅,依旧像是一株覆霜雪却永远笔直伫立的青松。
*
说过黑齿常之,以及与他代表的一众属国番将,李勣大将军说起了最后一个人——王方翼。
其实这个人,姜沃早知道。
李勣大将军并不是第一个褒赞他有本事的人,第一个跟姜沃单独提到他的是狄仁杰。
狄仁杰做宁州刺史时,他是附近的肃州刺史,两人在甘肃就‘屯田’‘整兵’‘吏治’等许多事上都志同道合。
而李勣大将军单独提出王方翼来,并不是他像黑齿常之一样出身不好(初始户籍不匹配),所以需要额外关注。
相反,王方翼的出身,太好了。
这位是从前王皇后,也就是王鸣珂的堂兄。
这样的身份……
姜沃原想对李勣大将军道:二圣不会因从前的废后废太子事,柳家王家事迁怒王方翼。
哪怕历史上武皇与王皇后关系到底如何她不清楚,可在这个大唐,王鸣珂在媚娘心里的形象——从前做王皇后时是个‘奇人’;现在嘛,鸣珂就是媚娘最爱看的话本写手,甚至没有之一。
但姜沃到底没说。
二圣心思如何,她看的明白,李勣大将军自然也看得懂。
但旁人未必看的懂了。
想拿废后堂兄来讨好当今皇后(尤其还是代政皇后)的人想必不少。而柳家和王家的罪名,自然也牵扯到了王方翼。
且王方翼这人,也实在是惨。他出身其实真的很好,同安大长公主就是他亲祖母,按理说,他这一脉王家哪怕倒了,只靠同安大长公主在宗亲的辈分也不至于混的很差。
然而,他年幼丧父,同安大长公主这个祖母不知是不是恶婆婆疾病发作,极讨厌王方翼的生母,把孤儿寡母赶到田庄上住去了,王方翼少时甚至要跟庄田上的杂役一块种田修屋。
假如对比李培根,这位真可谓是打小命苦了——
简直是王家、柳家的光一点没沾到,倒霉的时候还一并倒霉了。
当年王皇后母家柳奭等人流放,王方翼好歹没被牵连流放,但这些年也一直在肃州等偏远之地做官。
其实狄仁杰提过此人后,姜沃就已经在留心他在肃州的政绩了。
如今李勣大将军也提了出来,那这两年内,王方翼必可以动一动了。
李勣大将军最后结尾道:“我方才提到的这些年轻将领,除了黑齿常之外,都还未亲历过大战,更未曾作为将领率兵出征过,若再有机会,便也可如薛仁贵、刘仁轨一样慢慢历练起来了。”
大唐边境辽阔,四夷众多,不会缺少机会的。
作为尚书右仆射下辖兵部,同时又是吏部尚书,姜沃颔首:“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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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低头望着凉茶。
其实方才李勣大将军说的几位将领,比如程务挺、黑齿常之、王方翼还有个共同点——
他们都直接间接死于武皇登基为帝这件事。
或者说死于政治博弈。
姜沃无可回避地想到,历史上武皇,确实杀过许多文臣武将,甚至有不少后世评说——正是因武皇杀了太多武将,才导致了大唐许多对外战事的不利。
然而,在皇帝的角度来看,武皇要保住自己的帝位,用人就必须得先考虑对方的政治立场,考虑将领会不会手握兵权后就来反她!
便是那时有李勣苏定方那样的将领,但决然反心,她如何能用?!
这就是政治斗争的残酷和抉择。
不光武皇会这样做,任何一个想要坐稳帝位的皇帝都会这样做。
姜沃此刻就想慢慢铺设做起来的事,就是让她的君王在将来,在用人上能够不必那么顾虑重重;不必为帝位巩固为政治立场,而至对外战事择选将领上举步维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