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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夏,长安城中下了一夜的大雨。
所幸大朵乌云多集中在城中,京郊外的农田并未受大涝之苦。
姜沃昨夜于窗前见此雨,今晨就直接没穿官服,只穿着家常衣裳在门口望了下,然后转头对执着伞的崔朝道:“今日不用当值了。”
朝中有制:暴雨大雪后道路泥泞难行,若不能走马行车,便停朝参。[1]
在各自府中的朝臣们不但用上朝,也不用去部里当值——特殊天气下,就得昨夜夜值的官员辛苦一些,接着呆在部里,以备突发朝政事要处置。
而安安昨日又住在宫里未归。
也就是说,姜沃今日彻底放假。
于是她就站在后门处,看了好一会儿大雨,看着雨点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水洼。
还是崔朝见伞根本遮不住全部的雨,她的衣摆处渐渐湿起来,才提醒道:“回去吧。”
他刚说完,就听姜沃深深叹口气:“唉,天公不作美,这般泥泞难行。真是担忧此时还在路上陪儿子流放的韩国夫人啊。”
崔朝含笑:“是啊,流放途中,风霜雨雪皆不得停,必得日行五十里才算完。”徒步日行五十里,可不是轻松事,若遇天气不好,更是受罪。
姜沃语气转为赞叹:“还好皇后圣心宽德,虽有罪必罚却也顾念人情,不但令韩国夫人一家子随行,还特意拨了一十个精干侍卫一路护送韩国夫人。”毕竟韩国夫人还是一品诰命夫人。
当然,最要紧的是派人看着这一家子,免得其路上贿赂官差,出现犯人走脱或是迁延不行的情况。再有,还令亲卫给雷州刺史带去一道‘尚方宝剑’的口谕:不必顾及这一家皇后亲眷身份,若有违法事只管按刑处置,上不封顶。
崔朝亦随着感慨道:“皇后明正无私,宽柔并济。”
两人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说完这番若是让韩国夫人听到能气死的话后,这才入内。
*
因两人方才站在外头吹了一刻的风雨,崔朝就去换掉夏日用的凉茶,重新沏上热茶来。
姜沃捧着热乎乎的瓷杯,继续在窗前看着雨。
其实方才她那声深深叹息是真的。
当然,不是为了韩国夫人。
而是为了大唐的路:哪怕是长安洛阳两都城内,大唐的路也都是夯土路。顶多是连接皇城的几条要道,才用泥土混以细沙子夯实压平,不至于一下大雨就成为泥坑,不能行走。
但这种实沙路属于‘特殊级别’路——大唐默认潜规则,朝臣拜相后,门口才能修一条‘沙堤’路。
可见这种沙路罕见。
因而雨雪之时,道路难行,朝中只能停朝参。
而姜沃也记起了这些年来不少不愉快的回忆:停朝的时候也罢了,有时是春日沙尘天,也不停朝,大家还得在昏惨惨的沙尘中去上朝。就从皇城门走到大殿,便落得尘满面鬓如霜。为了不满面烟尘见圣驾,朝臣们往往自备幂篱遮脸。
如崔朝等一直生活在大唐的朝臣们,已然习惯了。
但对姜沃来说,看着这样的路,是真的想要叹气。
她怀念现代的马路。要知道,在她来之前,老家村中的路都已经绝大部分完成了硬化,起码都是水泥路了。
姜沃点开系统,查看她一直放在收藏夹里的基建类指南。
说来,先购买医药类指南,是她从未改过的第一选择;而之后购买的矿灯和火药相关指南,则是基于当时煤矿频频爆炸伤亡以及高句丽之战的紧迫情形;在之后耗费她多年筹子的农作物和航海指南,是农业国的根基;教育指南也是因为安安的年纪在那里,总不能等到孩子长大了再买……
于是姜沃一直收藏的基建类指南,就拖到了如今。
当然,除了顺序问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故,就是基建类指南成系列,需要许多前置的知识。
比如——
姜沃点了一下她最想买的一本《神奇的建筑材料——水泥与混凝土》。系统就友情提示:客户是否具备相应的化学知识?了解生石灰、熟石灰的制备与风险?是否了解醋酸钙硅酸盐的制备和替代?是否具备水淬矿渣技术……后面还有一长串。
姜沃:啊,她的化学知识,离开高中一年后,基本就停留在只能背出三酸两碱是什么的水平了。
姜沃捧着瓷杯喝了一口茶,目光不由又移到桌上的琉璃杯上——崔朝换了热茶后,连杯子都给她换过了,因此时的琉璃杯是不耐热很容易炸掉的。
而古代所谓的琉璃杯,绝大部分其实都是土法烧制出来的有色玻璃,质地很脆,价格极其昂贵。
姜沃又点了点系统里一本《古代的奢侈品:玻璃的制造》。
作为现代人,住过窗明几净的玻璃窗屋子,在古代屋舍里办公是真的难受。尤其是屋舍大了后,远离窗子的地方,必须要点蜡烛才能看清。且玻璃的妙用也不止于建筑,还可以做镜子等许多工业品。
许多穿越人士不都是靠玻璃发家致富的吗?
且姜沃原以为玻璃的制作是最简单的:原料就是石英(一氧化硅)和纯碱嘛。
然而姜沃点了点这本指南后,系统再次友情提示:检测到该时代已经具备土法炼制玻璃。如客户想要制作现代玻璃——请问是否了解纯碱的制备法?请问客户是否具备‘石灰窑(产一氧化碳)、焦炉气(氨气)、饱和食盐水的制备、除硫法……’等前置化工知识与器具?
姜沃当时就关上了提示页面:师父,别念了。是我僭越了。
而她亲爱的客服小爱同学还给她补了一刀:“姜老板,您知道一个有趣的小知识吗?”
姜沃:?
小爱同学声音一如既往很活泼:“现代建筑用的玻璃,就是您走在大街上最常见的那种平板状的透明平整大玻璃,百分之九十都是浮法玻璃。”
“而您的祖国,是在1971年,才突破西方的技术封锁,真正研发了能够生产浮法玻璃的生产线。而且这条生产线能运作,需要大量燃料和电力的支持。”
姜沃还真是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前世随处可见的现代玻璃,竟然这么晚才建成生产线,还是在国家投入了无数专业人士和物力支持后。
小爱同学银铃似的声音还补充了一句:“相较于浮法玻璃,您的祖国,可是1964年就引爆了第一颗原子弹呢。”
姜沃:“……懂了,你的意思是,与其想造现代玻璃,不如手作原子弹是吧。”
总之,不是姜沃之前宁愿十年如一日在大唐的土路上颠簸吃灰。而是在古代完全没有基础的情况下,要想搞基建,尤其是化工产业相关的基建,实在是太难了。
于是在这个下雨日,望着外头坑坑洼洼无法行人的路。
姜沃就像是一只兢兢业业屯坚果的松鼠一样,再次清点了一下自己的筹子。
还好她如今官职多,月入筹子也多。之前媚娘给她留的女官位,以及佐后行亲蚕礼之事,也给她带来了一笔进项。
她如今已经攒够了筹子,能够先买下两本最基础的指南——《自然界中有用化学物质的辨识和提取》、《有用化学物质的人工合成和危害》。
算一算剩下的筹子,姜沃满怀期待地想:希望能在媚娘生产前,攒够最后一笔筹子,买下那本《神奇的建筑材料——水泥与混凝土》。
以此为礼物,送给两位新的崽崽。
没错,是两位武皇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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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宫。
薛则正陪在皇后身边。因外头下着雨,就只好在屋里慢慢散步。
皇帝进门后,薛则刚要行礼,便被皇帝托住:“遂安夫人不必多礼。”在皇帝看来,这位兄长的乳母,多次入宫陪护皇后生产,实是功臣。
在皇帝细问过媚娘今日情形后,还不免加了一句:“若早知道是两个孩子,朕是说什么也不能由着媚娘你,竟然行足了三日的亲蚕礼!”
跟在皇帝身后进门的尚药局奉御,恨不得把自己变没。
怎么说呢,他们尚药局也有苦衷啊:喜脉这种事,哪怕是孙神医,在月份浅的时候也做不得十成准。比如说断性别,虽说脉经有云‘有孕四月,可按左疾为阳,右疾为女’来诊脉,但实在不能说次次精准,经验再老道的大夫,也不敢把话说死。
因而皇后身孕四五个月时,两位奉御虽然都隐隐把出了双生脉象,但都未敢言明。
若是说早了,到时候皇后只生下一个孩子,皇帝空欢喜一场,他们肯定要吃挂落的。
还是亲蚕礼后(以及皇后处置完家人后),皇后的身孕到了近七月,脉象更明显,十有八九拿的准,他们才敢说出口。
当时皇帝脸色就沉下来了:“亲蚕礼前如何不说!”而且一针见血道:“下回再有这等为保自身官位而缓报实情之事,你们自己掂量着!”
当时就给两位奉御吓得心脏差点停跳。
好在皇后胎像安稳,并无什么不妥,皇帝才只记了一笔,把这件事暂且揭过去。
此时,奉御听皇帝再提此事,不免提心吊胆。
不过今日,皇帝心情甚佳,并没有翻旧账。而是对媚娘笑道:“北境又有捷报传回来了,朕与你细说说。大将军啊真是……”
虽说朝中将军不少,但能让皇帝称一句‘大将军’的,必然只有英国公李勣。
自年初赵国公去世,数月过去,皇帝眉宇间郁色终于差不多消散,但也少见这样显而易见喜悦的样子。
于是媚娘也不由好奇,英国公做了什么?
而听皇帝说完后,媚娘也忍俊不禁。
皇帝心情明朗道:“算来大将军班师之时,差不多便是媚娘你生产之时。”
“果然是双诞之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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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是次日雨停后来到吏部,才见到昨日送入长安的北境捷报。
看过后感叹:英国公,不愧是你!
且说天山之下大唐与铁勒九部一战,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后,铁勒军队溃无斗志,很快败于唐军。
由九部汇聚成的大军,并不是九部的酋长亲领,而是从其中‘仆固’一族里,选了骁勇善战的兄弟三人作为将领带兵。
铁勒大军溃败时,主将伪叶护兄弟三人还想趁乱奔走。然李勣大将军有惨痛的经验教训,盯人盯得很紧,将这三位当场擒获,准备带回长安献俘。
然,这三位俘虏级别不够,不能让李勣满意——
虽说他们是领兵犯边的将领,但也只是受命之人,李勣要抓的,是下令之人。
于是李勣大将军捡起了自己‘安抚大使’的官职,开始带兵深入北境,挨个部落‘安抚’过去:仆固、同罗、思结……铁勒叛唐的九部,一个不落走了一遍。
甚至期间路过没有叛唐的部落,也对其酋长进行了真实亲切地慰问,‘请’他们以后也要做出这种正确的判断。
而对叛乱的九部,李勣大将军则是剿其叛军,然后策反该部其余的势力道:大唐知道错误的决定都是该部酋长做的,你们也只是被迫协从。既如此,交出酋长一系,赦该部无辜百姓之罪。
各部闻此纷纷望风而降,主动绑了酋长来投降的都有好几部。
李勣大将军就这样一路‘安抚’过去——剿灭一批,招抚一批,再震慑一批,将北境铁勒各部盘的明明白白,安安顺顺。
直至终于集齐九个叛唐酋长,李勣大将军才满意上奏,准备班师回朝,向陛下献俘!
薛仁贵一路跟着,看得叹为观止,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要向英国公深学的!比如这种分而化之,就很适合在吐蕃内部用一下嘛!
姜沃看着详细的捷报,忽而没忍住笑了——
话说,在李勣大将军‘亲切走访各部’期间,还出了一点小意外:其中‘拔野古’部的酋长,大概是成了俘虏后生无可恋,突发急病。
而李勣大将军,作为《新修本草》的主编,作为大唐数得着的名医,当场给人救了回来!
可谓是,到长安前,你们一个都不许死。
旁的朝臣看这一条或许没有感觉,但如皇帝、媚娘、姜沃等知道李勣大将军‘遗憾’的人,看了这一条,都不禁笑了。
“姜侍郎。”
姜沃正对着捷报而笑,就见裴行俭站在跟前,面上都是求知之色:“姜侍郎见了这份捷报的神情,简直与我师父一模一样。”都是会心一笑。
裴行俭好想知道:“这捷报上是有什么内情吗?”不就是正常的抓叛军首领吗?顶多是李勣大将军抓的全一点,算上那三个将军,一共抓了十一个回来。
他问师父苏定方大将军,并没有得到答案。
此时再问,却见姜侍郎也只笑而不语。裴行俭简直好奇坏了,深叹自己入朝太晚,不知贞观年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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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既知英国公心结旧事,便令礼部于太庙正设‘献俘’之仪。
六月,英国公班师。
同月,皇城中,皇后诞下一子一女,皇子为长,公主为幼。
百官上贺表。
帝设大酺(宴饮)三日,遍宴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