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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送葬昭陵,虞祭后方返。
至此,先帝丧仪止。
待再回到皇城之时,各署衙朝臣皆是人倦力乏。
然而却没有人敢抱怨辛苦,反而皆是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继续各守其职,力求奋进:接下来便是新帝之朝了。
先帝丧仪期间,各有司还在按照先一朝的惯性做事,但均知:接下来几年,一切都会不同。
一朝天子一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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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前朝臣子的更迭还有一段过渡期,那么后宫,才是立竿见影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先帝丧仪期间,所有嫔妃都随着韦贵妃齐聚哭丧,众人都去了钗环妆饰,穿着一样的丧服,一眼看过去仿佛都是一样的人。
然而丧仪一结束,立刻就不同了:有子女的嫔妃,可照旧例出宫由子女奉养(若是子女夭折嫔妃,也可留于宫中奉养),但无所生养的低位嫔妃就得立刻出宫往感业寺去。
此时后宫中一片凄风苦雨,哭声倒是不大了——在先帝丧仪期间的数月内,眼泪也差不多流干净,也都认命了。
媚娘与掖庭里其余几位才人,各自收拾了东西。
先帝嫔妃们此番出宫是再不能回来的,殿中省给她们每人配了一辆车,许她们装满一车的箱笼——也算是厚道了。
粗苯箱笼会有小宦官会帮她们抬到各自的车上,她们则随身背着自己的细软。
往北漪园外走去时,媚娘转头最后看了一眼院落。
宫城西面角门处早已排了长长的骡车队(里头还混着数头驴),与媚娘上京那年见到高祖嫔妃被运往感业寺的驴车队相仿——也是,被送去出家当尼姑的嫔妃,宫里也不会安排高头大马来拉车。
骡车一个个行过角门,车檐上挂着名姓牌。
每过一辆车,就有一个被殿中省宦官点到名字的嫔妃,哭哭啼啼被‘护送’上马车。有的还拉着相熟的来送行的宫人哭泣不止,难免进度缓慢。
很快点到了媚娘的名字。
媚娘没有拖延,只是转身与来送她的陶宫正和刘司正最后道了一声别,然后就直接踩着车凳上了马车。
殿中省宦官满意点点头——不错,若是武才人跟宫正司的女官哭诉道别起来不愿走,他还真不好催促,武才人肯自己干脆利落地上车最好。
媚娘踩上骡车的一瞬间,心里各色滋味也转过一遍。
当年她入宫时,最怕的似乎就是这一幕。
但现在,她并不怕了。
因她会回来,更因——
媚娘看着马车里,坐在她箱笼上的笑眯眯的人,有些惊喜有些无奈道:“你怎么有空送我出宫?”
惊喜过后想起一事,又不由蹙眉催促道:“不要闹,快下去。你不是说,今日有与礼部、太常寺要议的事儿吗?这样的大事怎么能抛下不管?”
姜沃倾身上前伸出手,扶住因骡车开始走动而略有些站不稳的媚娘:“今日要议的事押后了。我从礼部出来后就回太史局给自己排了休沐。”
“又寻了殿中省的人,找到姐姐的车直接上来了。姐姐放心——我已经问过,马车今日就回宫,我再跟车回来。”
媚娘这才坐在她旁边。
因车中箱笼太多,两个人就坐的很挤,让媚娘恍然想起有一夜,两人坐在熏笼上,也是这样紧紧依偎在一起,像是两只躲冬的松鼠。
媚娘又确认道:“真押后了?”
姜沃点头:“真的,姐姐,我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吗?”若是朝中真有事,她当然不会误差,一来耽误公务,二来,若是有人到处寻她,万一牵连到媚娘怎么办。
媚娘这才放心,又见姜沃这几个月因劳碌瘦了些,不免伸手去捧了捧她的腮,果然觉比去岁虚无了些,就道:“便是礼部事押后了,你也不必跟着出来折腾这一日。趁今日好生歇歇岂不好?”
姜沃摇头:“不。”
媚娘无奈:“你也知道,感业寺那边都安排过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姜沃继续摇头道:“哪怕放心,也不舍得。”
骡车缓缓——姜沃总觉得她们这辆骡车,好像有点慢,似乎走不动似的。
她寻思:就多一个我,不至于吧。
还是媚娘道:“我带的都是书,大概沉了些。”
又问姜沃:“今日是什么事押后了?”
姜沃原就想告诉媚娘,见她问起,就道:“皇后册封典仪之事。”
*
先帝丧仪毕,先帝嫔妃也俱移宫。
新帝的立后便提上议程了。
皇后的人选倒是没有异议,原太子妃王氏,但这典仪规格上,就出了问题、
礼部尚书许敬宗写了一份奏疏,刚递上去就被皇帝叫过去训斥了。
“今皇后晚辈,何敢典仪逾越文德皇后!”
李治虽没亲眼见过当年母后被封皇后,但礼部凡递礼仪典制来,都会附带上旧例。
这回他一见许敬宗拟订的册封王氏典仪,竟然比当年母后的册封礼要隆重,不由恼了,叫过许敬宗来斥责。
还好许敬宗当年也是东宫属官出身,跟新帝有几分旧香火情,还算是比较敢说话,就连忙回禀道:“陛下,当年文德皇后册封礼,实有殊情。”当年先帝刚登基,东突厥都杀到家门口了,内忧外患颇多,兼之文德皇后本人又一再向先帝请命,轻简封后典仪,这才……
“可如今太平治世,陛下此朝当立下旧例于后世。”
在许敬宗看来,大唐开国到当今圣人,正好是第三代,高祖的皇后是追封的,根本没有立后的典范可遵,先帝的立后又是情形特殊,不够标准。那正该从当今立起规矩来啊!
“不必,一切按母后旧例来。”
许敬宗想要表现下自己在礼部的专业,顺便卖给新后和王家一个好,结果没摸准皇帝的脉,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灰头土脸回去改了,又捧着去给皇帝看。
见皇帝这回首肯了,他就于次日请了太常寺卿与太史令来一并商议典仪细节。
这也是姜沃本来的今日安排。
谁料姜沃刚到礼部大堂,连水也没有喝上一口呢,就见太尉长孙无忌过来,直接质问许敬宗:“之前的立后典仪,为什么改了!”
这不得不说一下长孙无忌如今的职权——中书令,兼知尚书、门下二省事
三省六部,既房玄龄之后,长孙无忌又做到了一人可掌三省事。
只是房相当年是特殊情况,皇帝与太子俱不在京中。
长孙无忌……倒也算是特殊情况的一种,实在是贞观末年,宰辅一个个的病逝,先帝为了保太子能够稳固登基,在生前就给了长孙无忌知三省事的权柄,命其辅政。
如今新帝登基,更不会就削舅舅的官职,反而又加了太尉。
于是许敬宗这封奏疏,在皇帝看过前,长孙无忌其实是看过的。
他倒是认同这回礼部的建言,应当从本朝开始把典仪确立下来,传于后世。
于是听说许敬宗被皇帝训斥两句后,竟然就缩头把典仪规制又都改了,立刻就到礼部兴师问罪来了。
许敬宗张嘴想辩解,才说了一声:“可圣人道……”
就被长孙无忌打断:“不许按此制议吉期!”显然是准备自己去见圣人。
又对许敬宗道:“礼部尚书掌天下礼仪,所定规制衍于后世,岂能曲逢圣心随意更改?再有下回,这礼部尚书你也不必做了。”
然后拂袖而去。
许敬宗憋的老脸通红。
姜沃和太常寺卿被迫围观了一场许敬宗丢脸(实话说是再次丢脸),只好都低头去看眼前的奏疏,装作在认真研究公务——其实也不用研究了,长孙太尉都定了,今日停议。
于是,姜沃喜提一日假期。
*
媚娘听完前因后果,托腮想了一会儿:“此事,陛下和太尉倒是各有缘故。”这回不好论对错,只是都有各自的出发点,不知最后会怎样。
姜沃笑道:“不管最后典仪如何,反正我看许尚书差点‘汪’的一声哭出来。”
媚娘失笑,又道:“怎么?听你这意思,不太喜欢这位许尚书?”
姜沃想了想,用了四个字:“这位许尚书,位以才升。”
媚娘立刻明白:“有才无德?”
姜沃点头,跟媚娘大体说了两件许敬宗之事——若无意外,此人将来与媚娘也必有往来牵扯。
“当年文德皇后丧仪,百官肃然,许敬宗却因欧阳询貌寝而大笑,被先帝怒斥贬官。”
姜沃靠在媚娘身上继续道:“除以貌笑人不敬同僚外,还有旁的——当年其父为宇文化及所杀,许敬宗为活命,却‘舞蹈以求’杀父仇人。且不只对父不孝,对儿女也不疼爱,只为了银钱就把女儿随意嫁与蛮酋。”[1]
“文采倒真是好的,当年做中书侍郎时,为先帝拟诏,倚马千言诏书立成。”
“为着先帝丧仪事,太史局近来也多与礼部打交道,论起公务文书来,这位许尚书也没得说。”
“但若从我心论,署衙间同僚往来也罢了,但,再不愿与此人有私交的。”
故而——
姜沃又对媚娘道:“故而今日这位许尚书,想托我去向圣人说情,我也没应。”
“托你去?”媚娘先是一怔,随即明悟:“这位许尚书,倒是个善钻营的敏锐人。”
姜沃点头。
近来礼部、太常寺、太史局常一起去向圣人回禀丧仪诸事,对李治来说,比起他成为太子后,才勉强混了个脸熟的许敬宗和太常寺卿,当然是对姜沃更熟悉信赖,言谈间不免露出来几分,更有两回单独留下她说些近况。
这都让许敬宗看在眼里。
许敬宗此人,从他愿意蹦出来替长孙无忌背锅就可知,是个很能抓住机会就上的人(虽说被长孙太尉直接拿锅拍在了脸上)。
他亲眼见过新帝对姜太史令颇为信重,又打听出之前棉花和矿灯,尤其是矿灯,可是解了当时太子殿下的一桩麻烦——背后都有这位太史令的身影。
许敬宗就把姜沃定位到一个新帝早年心腹的位置上,私下也很想结交一下。
而姜沃对许敬宗的定位也很清晰:公事公办,私事免谈。
于是直接告辞。
*
立政殿。
长孙无忌走进来的时候,略有些恍神。
这里他来的太多太熟了,只是之前二十多年,都是来见先帝的。
如今……
他看着一身湖蓝色无纹饰常服的外甥坐在案前龙椅上,心里有些感慨也有些酸楚,轻声道:“陛下。”
李治这一刻跟舅舅是心思相通的。
他坐在这里,方觉得这个位置的冷硬,与肩上要承担的重量。
两人四目相对,有一瞬间,仿佛都回到了翠微宫那个对泣的夜晚。
因此起初的氛围是很温情的。
直到长孙无忌说起立后典仪的事儿。
李治蹙眉道:“许敬宗又拿这件事去烦舅舅了?朕已经定了从母后旧例。”
长孙无忌摇头道:“陛下,礼部的第一封奏疏才是对的——陛下是承平之君,该为后世子孙立范。”
李治蹙眉:“朕以孝道治天下,岂有让自己的皇后逾越母后的道理。”
长孙无忌又是欣慰又是头疼,换了称呼:“稚奴,舅舅知你现在极想念先帝先皇后,不肯稍逾。”他看了一眼立政殿的陈设,除了金玉饰物因守孝全都搬去库房外,其余所有器物,哪怕是漆面已有些微剥落的一方矮凳,都没有换掉。
全部如旧。
长孙无忌叹息道:“文德皇后与我一母同胞,当年何等情形我最清楚。当时的立后典仪是太简薄了。”
“礼仪事是要传于后世的大事,不是那等青雀回不回京的小事。”
“稚奴,听舅舅的,这回不能任性。你若是心里过不去,可于明年改元后,为文德皇后再上尊号。”
李治望了他片刻,终是点头:“如果舅舅坚持,那便这样吧。”
长孙无忌告退。
李治望着空空的立政殿,搁下了手里的笔,不想再去看下一份奏疏了。
他将垂在身侧的荷包绕在指尖。
荷包里有一条长命缕。
今日,是她去感业寺的日子吧。
**
骡车临近感业寺,媚娘就对姜沃道:“一会儿你就留在马车里,不要下去了——被里头的尼姑看到只怕不好。”
姜沃笑眯眯:“姐姐,一会儿就能见到熟人了。”
媚娘:?
马车停在感业寺正门口。
每辆马车上负责赶车的宦官都叩了叩车壁,问起需不需要帮着搬运箱笼。当然,是要‘辛苦费’的,这些宦官愿意格外赶车出来一趟,当然也是为了这个出宫嫔妃们,身上多少都有些钱财。
媚娘看着姜沃,正要拒绝,忽然听到熟悉的一把嗓音传过来:“不用你!武才人的箱笼我来搬!”
这声音是……
帘子一动,媚娘就见到一张熟悉的脸钻了进来:“武才人到了?咱家等了好久了!”还不忘跟姜沃笑道:“太史令竟也来了!”
姜沃笑眯眯:“严掖庭丞好,不,现在该唤一声严寺监了。”她还拱了拱手:“恭喜高升。”
严承财笑成了一朵花:“都是托才人的福!”
严承财——贞观十一年,媚娘进宫时被调到北漪园,负责照应一众新入宫才人的八品掖庭丞。
这一处就是十年余。
先帝驾崩后,严承财就消失在掖庭中了,媚娘原以为他是寻门路高升了——反正北漪园也不会再有人了。
没想到是来了这里,还做了感业寺的寺监。
严承财笑眯眯道:“原来这里两个负责管事的老宦官,都犯了事儿了。这不,仰仗太史令在圣人跟前说了句好话,咱家就过来了。”
他就坐在媚娘车外头唠嗑,直到其余妃嫔的箱笼搬完了,严承财才令赶车的宦官,将媚娘的马车赶到东边角门去,拿出钥匙来,另外开了门:“武才人住这处禅院!这扇门是单独打通的,将来太史令想来探望,只管走这边。”
说着把钥匙给了媚娘一份:“这是头一回开,琐才挂在外头,以后才人得把琐拴在里头锁好,别让外人闯进来。”
媚娘走进禅院,看着极为熟悉的陈设,甚至有些恍惚:哎?我不是刚从北漪园走吗?怎么有种又回来了的感觉。
严承财本来想表现一把,自己把媚娘的箱笼搬进来的,结果搬了一下发现沉的要命,立刻放弃,拿了钱出来让赶车宦官搬运。
他自己则又跑进来跟媚娘和姜沃说话。
“武才人只管住着,我早与这寺中尼姑说了,武才人身体不好得静养,可不能跟着她们去做什么早晚课跪经捡佛豆的。另外,这每日饭菜,武才人也不必管,咱家有寺监的份例。”
媚娘转头看着姜沃,心中思绪万千:“其实,那些茹素和早起念佛的苦,我也可以吃,若是在这感业寺太与众不同……”
姜沃摇头:“姐姐,该吃的苦咱们肯定要吃。”从前那些秉烛夜读,那些琢磨朝政,那些一步步往前走的苦累,以及将来想必不会少的风波险荡——该吃的苦,她们会往下咽。
“但跟着这些本心就不诚的姑子们天天跪着念经,或是被她们刁难克扣——这种吃也无益的苦,要是还让姐姐经受,这十来年,我岂不都是白过了。”
姜沃又走到屋子的一角,打开了一个早就为媚娘准备好的箱子。
里面是满满的册子。
媚娘也走过来,拿起一本,随手打开一看:“这是世家的《望族谱》?”
自魏晋来,选官时门第最要紧。
官员选拔不重本事,倒是更重视祖宗渊源。
为防止有人冒充世家,所有家族都很重视谱牒的健全——不单是他们一姓的族谱,还有所有他们认可范围内的世家总谱。
又因这些世家名门不停的联姻,彼此之间关系盘根错节,很是复杂,甚至还诞生过谱牒研究学。
许多人(甚至不是世家的人),都以能盘明白《望族谱》为荣,甚至可以此谋生。
可见是一件很需要花时间和经历去研究的事。
姜沃笑道:“姐姐慢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