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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庆五年,六月。
夏日酷暑。
哪怕从吏部侍郎院至尚书院,只走了短短一段路,姜沃都觉得热气蒸人。
直到踏进王神玉的院中时,方觉一片清凉。
王神玉见她又拎了大大一箱公文过来,不由头疼问道:“小裴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百济国既灭,十数万大军即将班师。
用户部辛尚书的话说,十来万军伍在外征战,每一天都是实实在在的烧钱啊。
故而百济只留下苏定方大将军和万余精兵,继续完成划定新羁縻州区域、重新安置百济百姓等收尾工作。
水路的战船,则是留了三百艘给新任的熊津都督刘仁轨,其余亦悉数班师回到登州港口。
听王神玉问起裴行俭,姜沃就笑眯眯道:“守约如今还随苏大将军继续厘清百济各城户籍与当地官吏。估计得年底才能回来吧。”
王神玉郁闷。
随着百济的捷报传回长安的,还有裴行俭的信。
正所谓能者多劳,作为吏部侍郎,这一回随征百济,裴行俭不但干了武将的活,还依旧兼着干文臣的活。
除了跟着推城池战线,还因专业对口,管着重整百济国官吏名录事。
苏定方大将军用自家徒弟,自然更觉得顺手,特意写了奏疏回来,请圣意,不令裴行俭随大军班师。
*
姜沃把一大摞新的‘授勋文书’拿出来,请王尚书押字。
王神玉揉了揉手腕:要命了。
自捷报传回京城,吏部就进入了忙碌期——大战过后,必有授勋。
偏生裴行俭这个‘司勋属’的侍郎不在,公务不免分摊到王神玉和姜沃身上。
虽说勋爵常放在一起说,但‘勋’‘爵’其实是两回事。
‘爵’得是大功者所得,得爵的同时,还能得到国家分给的食邑,且爵位可传承于子孙。
‘勋’则是一种官位,也是绝大部分将士奋勇杀敌,所追求的目标——有军功之人合授勋官。
大唐的勋官跟朝堂上的官职一样,也有等级之分,共有十二转,从最高级的十二转‘上柱国’(比正二品)到一转武骑尉,比从七品。
各级别勋官皆有俸禄和赏赐。
如《木兰辞》里所记,‘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
正因勋级多且待遇优厚,军士们才会奋勇杀敌。
对面站着的是敌人吗?不,是明晃晃的军功和赏赐啊!
而且此时大唐的军功制,还十分讲究公正,为防止冒功与上峰将领随意增减麾下士兵功劳的情形发生,军中有制:每战胜后,大军未散之时,就即刻召集参与战斗的全军上下‘会众而书劳’——
即每次胜仗后,当场统计此次作战的伤亡数、兵器折损数目;以及每位士兵抓到的俘虏数目,砍掉的人头数。
这些数字都要在战场上就统计完毕,公布出来。
无异议后,再由军中文书当场形成记录,以备将来制作勋功簿。
这种立功后立竿见影的被记录下来,以及分明的军功赏罚制度,便是初唐时战力强悍,武德充沛的一大缘故。
将士们作战可太有激情了。
*
此时百济一战的军中勋功簿送了来。
兵部和吏部就都忙了起来——兵部复核军功记录,吏部负责根据规定来授官。
王神玉作为吏部尚书,要签署许多份最后的授勋文书。
尤其是一转、二转的授勋,数量很多,此时王神玉签了片刻,都觉得快不认识‘骑尉’两个字了。
他停下笔,准备换换脑子。
“有无什么除‘授勋书’之外的公文?”
姜沃闻言,心情愉悦道:“有,李义府的流放公文下来了。”
王神玉颔首:“好,先来复审这个吧!”
*
说起李义府流放事,时间要倒拨回去一月。
从三月起,每回大朝都在为《姓氏录》和‘禁婚令’庭辩。
世家拿出了很早就会用的一招:不能解决一件事,那就解决掉提出这件事的人!
许敬宗为人谨慎,虽善承上意,但本人没有什么明显的为官把柄落在人手里。
世家就决定先干掉李义府。
而且,李义府本人的毛病也实在太多了。不单是世家针对他,寒门清流官员也反感他——本来朝廷裁入流官后,各个署衙的人手补充少了,相对而言公务就多了。
结果李义府还屡屡卖官,往官员们手下塞一些不中用的胥吏,不但无助于公务,有时候还会闹出岔子。
着实给不少朝臣烦的要命。
此时见世家搜罗了李义府的罪证弹劾他,许多原本独自一人不敢得罪李义府的朝臣,也都趁机纷纷上书。
面对朝上无数弹劾,姜沃都感慨:能混的所有人都不喜欢,也是一种本事啊。
李义府起先是不怕的——
今岁圣人圣躬一直不安。四月京城初夏后,更觉精神不济,基本除了大朝会和军国大事外,其余诸事皆委皇后。
更有旨,示朝廷诸臣:“朕苦风眩头重,目难视物,百司奏事,使皇后决之。”[1]
故而李义府不怕:他提出‘禁婚令’折世家名望事,可是皇后暗示的。
那朝臣弹劾他怕什么?
皇后自会保他的!
起初似乎也是这样。
所有弹劾李义府的奏疏,皇后都未理会,只是暂且压下,道命大理寺细查后再论。
至四月里,皇后还令李义府带领礼部郎中孔志约、太子洗马史玄道等人,一起编《姓氏录》。
李义府越发觉得皇后力保他。
于是格外勤快起来,花了一月时间,便修成永徽年间的《姓氏录》——完全按照‘得皇朝五品官者,皆升士流’的标准。
于是,继贞观年后,朝廷再次修成了一版令世家吐血的氏族志。
当然,世家是不肯承认这是一本《氏族志》的,从此后只以‘勋格录’称之。
《姓氏录》修成颁布天下,倒是禁婚令,朝中并未颁布。
世家们刚稍稍松口气。
谁料李义府又再次积极上书:奏请收天下《氏族志》以及民间的世家谱牒本焚之,从此只见朝廷新颁布的《姓氏录》,其余都不作数。[2]
此奏一出,再次捅了世家的肺管子!
合着这朝上就显着你李义府了是吧?!
真当世家都死绝了啊。
此时《姓氏录》等事俱以尘埃落定,朝堂上世家朝臣也不用忙着庭辩了,全部集中火力——
哪怕已经发生的不可挽回,也一定要阻止李义府此番举动。
且一定要此人付出代价!
大理寺卢寺卿也气的要命,不再顾及之前皇后‘保’李义府之意。
也不肯先私下去回禀皇后,而是直接在帝后皆在的一次常朝上,当庭递上李义府的罪名,请帝后按律法处置。
其实在世家族长里,卢寺卿算是比较低调的一类。
比起崔敦礼带领世家朝臣的活跃,卢寺卿作为三司之一的大理寺卿,因掌律法事,是尽量低调公正的。
但这次也实在低调不住了。
李义府也太过分!
而且卢寺卿自问,他当庭呈上的这些罪名里,并未有一条冤枉了李义府,都是实打实的罪证。
常朝上只有五品上官员。
世家朝臣们已然决定:若是这回常朝,皇后依旧坚持要保李义府,皇帝也同意的话,他们就要在大朝会上,当着百官的面,再集体向皇帝请奏,直言‘李义府怙后之势’。
那可就不只针对李义府,而是也要落皇后的面子了。
然而这次,卢寺卿当朝呈上李义府罪名后,皇后也很快给出了反应——
只听皇后先对朝臣道:“李义府收贿鬻官,载亏政道,实玷朝堂衣冠。”
又对皇帝道:“陛下仁厚,从前只当他为官微瑕,又念其乃东宫旧臣,故未加重罚。”
“谁知他私下里竟然还有如此多欺上之罪!既有大理寺实据,还请陛下下旨夺其官,处起罪,以肃朝伦!”
原本以为皇后要保李义府,因而准备力谏的朝臣:???
因皇后不按剧本走,朝臣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皇帝倒是很快开口:“皇后公允明正,赏罚分明,此议甚合朕旨。”
夫妻俩一唱一和,你夸我仁厚,我夸你公正的,速速定下李义府的罪名和处罚——
免李义府中书侍郎官职,流放咸海之地。
其家人涉罪者,同流。
姜沃手持笏板,站在朝上愉悦看帝后打配合。
也毫不意外于李义府的流放地:咸海是苏定方大将军刚开拓的边境。
按照帝后的兴趣,若有朝臣流放,一定是要描边。
这不,李义府就获此殊荣,去为大唐驻守新的边境线了。不,也不能算驻守,他并无官职,只是白衣流放。
*
常朝上做好了充足准备,要劝谏帝后处置李义府的世家朝臣,都有种重拳出击,结果一拳落空,大大被晃了一下子的空虚感。
各自摸一摸袖子中的奏疏,再想一想准备好的满腹‘劝谏皇后’的大道理,心中颇为一言难尽。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话可说。
只好都顺着皇帝道:“皇后处事公允,赏罚分明。”
李义府被宦官和侍卫直接从朝上押走时,整个人都是不可置信的,都到了门口才开始喊冤。
然后迅速被堵嘴,打包拖走,在流放前先行入住刑部。
而皇后在朝上依旧气定神闲,甚至还就咸海此地,与皇帝和诸朝臣论起了史——
汉时咸海畔曾有大宛国,盛产汗血宝马。汉武帝令汉使持千金往大宛国去买宝马。
然而大宛国拒绝了,还道:“汉距我甚远,大军安能至此?”不但不肯卖马,甚至还贪图重金,把汉使给杀了,吞掉了大汉的金银。
汉武帝是什么脾气,知此事当即大怒,令发兵伐国。
大宛国速速被灭。
朝臣便听皇后继续道:“可惜大宛国破后,也再未见汗血宝马。”
皇帝则接口道:“若是李义府能够在咸海畔养出汗血宝马来,倒也可以将功折罪。”
皇后便再次赞叹道:“陛下仁德宽和。李义府之罪,原该遇大赦天下也不能还京的。既然皇帝有此恩典——”
“姜侍郎。”
闻丹陛之上,皇后点名,姜沃出列。
皇后声音温和:“姜侍郎于吏部考功属,那便在李义府的流放令上记一笔,若是他真的养出了汗血宝马,便按陛下恩典,遇赦可还。”
姜沃抬笏板于面前:“臣领旨。”
朝臣们:……
何必绕弯子,帝后您两位直接说,李义府此生流放不还,不就完了?
心声虽如此,面上还得附和皇后道:“陛下仁德宽宥之心,古今罕见!”
*
经此一事,敏锐的朝臣便体会到了皇后的政治手腕。
《姓氏录》顺利修成,世家阀阅声望为之一折。
而此番秉公处置李义府,又平了朝堂怨愤。世家朝臣除掉这个‘罪魁祸首’,倒也不好继续闹下去了。
皇后这一番操作,相当于捡了把本就脏污的刀,捅了世家一刀,然后把刀一扔,自己身上都没溅上什么血!
不少臣子不由想起,皇帝当日下旨时还提到过一句‘后性明敏,涉猎文史。’
当时诸般朝臣是没有把这句话往心里去的——这就像各种册封诏书,说的自然是好话。皇帝当然要先夸一夸皇后的水准,才能委任政事。
但朝臣们起初如何肯信?
在他们眼里,皇后是一直深居宫闱之中的女子,所谓明敏,大约也是后宫事上的‘明’罢了。涉猎文史,大概就是指皇后颇喜诗文笔墨。
然而皇后理政数月后,朝臣们不得不承认,皇帝这两句评价,并非虚词。
若说皇后大事上的明断,朝臣们还觉得是皇帝养病之余,将圣意传给皇后,她只是代为执行。
那么许多突发的庶务朝事上,皇后的明敏果决,也让朝臣们渐渐看清了,皇后,确是能代政的。
而在皇后干脆利落处置了一位中书省侍郎后,朝臣们越发意识到,这朝堂上,从此只怕是二圣并立了。
亦有朝臣想起《王莽传》中那句‘显奏免之,权与人主侔矣’——
侔,相等之意。
如此决断三省六部重臣任免事,皇后之权,已经几乎等同于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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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庆五年七月。
新任熊津都督刘仁轨上奏,禀明一事。
百济义慈王一脉子孙,已然尽数点清。只待苏定方大将军还朝时带回京中。
大唐灭国战打多了,都已经有了经验——灭一国后,官员可以依旧用当地人,但根深蒂固的王族最好挪走。
免得等大唐军队一撤,余留的王室血脉,便以血脉重新自立为王,招揽旧臣形成叛军反唐。
过去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教训。
百济又山高皇帝远,只怕更易生叛乱。
因此这回,苏定方是准备把所有百济王族都带回长安,从此吃大唐公粮的。
然而对着名单一点,发现义慈王还有一子,名为扶余丰,幼年就被送到倭国为质子。
苏定方和刘仁轨的看法都是,这个王子一定更得带走!
毕竟倭国之前就跟百济勾连,一起打新罗。
这回因大唐大军压境,速战速决,倭国都没来得及过来帮百济,战斗就结束了。
可若是倭国还留着这个百济王子,说不定就会以此生事。
于是刘仁轨以熊津都督的身份,派出了一队使者前往倭国,要求倭国交出扶余丰。
然而,倭国拒绝了。
不但拒绝交还百济王子,更以怀疑大唐使者旨在刺探军情为由,拒绝了刘仁轨派出的一队使者登岸!
直接把使者船拦在‘对马’港口。
甚至在对马、壹岐等几个港口,开始屯兵。
而刘仁轨一次要人不成,便再也不派人去倭国交涉了——
他的性情就是如此。
你不肯开门交人是吧,好,那我自己过来开门带走人。
故而一封奏疏递于长安。
就倭国力保百济王子,备兵于对马、壹岐等港口,兼之拒大唐使节登岸三事,上奏皇帝,倭国必有助百济复国,不利于我朝之心,应早做防范。
*
姜沃闻此战报,忽然就想起了朝上媚娘讲的大宛国故事。
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汗血宝马’事端啊。
而刘仁轨上书的最后一句,便是请战:“臣欲扫平东夷,颁大唐正朔于海表!”[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