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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
庭院中栽种着数株西府海棠。
正时海棠繁盛未雪时节,云霞般灿漫,连着春光都跟着烟艳起来。
但姜沃闭一闭眼,眼前浮现的却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秋日盛景。[1]
《滕王阁序》千古骈文啊。
*
杜易简还在说些什么,姜沃已经走神到滕王阁上去了。
说来,后世是《滕王阁序》带动了滕王阁的名气。
可此时,还是滕王阁,或者说滕王本人名声大。
滕王李元婴,高祖李渊的幼子,年纪小辈分大,是当今的叔王。先帝贞观十年间,封滕王,赴任山东滕县,广起楼阁。
如此说来,滕县才是第一所滕王阁。
只是滕王性劣,在滕县干出‘驱赶百姓为乐’‘专挑农忙时出去践踏农田打猎’‘拿弹弓打伤人’‘把人埋在雪地里’等种种恶行来,就被先帝贬到苏州做刺史去了——
滕王这一世,多有贬迁,就开始了去哪儿把滕王阁建在哪儿的一生。
到了当今登基,滕王依旧不改本色。
皇帝下书把滕王的恶行数了一遍,然后非常痛心疾首道:“朕因与王叔是骨肉至亲,不忍心治罪于国法,王叔好自为之。”
皇帝这封诏书到了吏部,姜沃就知道:啊,陛下这是小黑莲花的性情又犯了。
皇帝边‘伤心’说着‘骨肉至亲,不能致于王法’,边干脆利落把滕王的邑户及亲事帐给削了——
姜沃去岁刚经手了贬滕王至洪州之事。
当时她还在心里算呢,洪州即南昌。
滕王再起楼阁的话,便是后世最出名的一座滕王阁了吧。
果然,滕王也没令姜沃‘失望’。
虽然皇帝又是下圣旨斥责,又是削他的食邑,但滕王不在乎:他可是皇帝亲叔叔,只要不谋反,皇帝也不能打死他不是?
既然皇帝没收他的食邑,滕王就决定‘自力更生’。
于是在当地认真敛财起来,继续建他的滕王阁。
*
杜氏仆从为姜沃递上一卷文章。
她便低头细看王勃六岁时的文章——
文采天赋,实在是锥处囊中,掩都掩不住的才气纵横。
这字想来也是他自己写的,已然初见字体架构,但笔触尚稚。
见此笔墨,姜沃忽又想起一事:她如今已经攒了许多大唐珍贵原版手稿,从帝王将相到神医名士皆有。
她在姜宅中有一间单独的屋子装这些手稿。
用木匣一个个封好。
特意嘱咐过人,永不许带灯烛明火进去。
现在,那屋中的几架条案,都摆的满满当当了。
她还未系统整理过。
姜沃低头看着眼前手稿——是不是已经到时候,该建个有索引有条理的个人收藏博物馆了?
也好留待后来人。
她思绪飞到博物馆的过程中,杜易简正亲引着好友之子,挨个见过宴上的几位随驾朝臣、国子监学子与并州当地的官员与出名些的文人。
两位年过七旬的并州大儒,被宴席主家与在场诸人推坐首席。
其余在场人,论官职算,除并州大都督府的长史是从品外,再次便是姜沃的正四品上吏部侍郎。
于是杜易简很快带着王勃来至姜沃案前。
姜沃目光落在眼前七岁童子面容上。
他正在按长辈指点过的,一丝不苟见礼:“末近后学见过姜侍郎。”
杜伯父已然告诉过他,这位吏部侍郎年纪轻轻就做过考官之一,将来他若是要贡举,少不得要再与她会面的。
此番他能至此,也是杜伯父听闻圣驾欲驾临并州的消息后,特意第一时间派人去齐州送信,父亲又立刻为他打点行装,让兄长紧赶慢赶把他送来的。
王勃少年早慧,知这是父亲和杜伯父在为他将来铺路,希望他能扬名,将来能够仕途通达。
为自己,更为家族。
身上背负着长辈们绝大的期许,七岁的孩童不免紧张,生怕行差踏错,倒是让长辈们失望。
行礼很规矩到位,却有些板正。
姜沃已然历经世情多年,对眼前孩童的想法,一望即知。
此时,她眼前便不再是将来会做出《滕王阁序》的出众才子,只是个心理压力很大的孩子。
姜沃扶起眼前作揖孩童的胳膊。
又从案上拿起一枚红润可口的杏子递给他。
王勃一怔,连忙伸出双手去接。
杏子落于掌心。
他抬眼,见眼前姜侍郎,神如烟云难以琢磨,对他温声勉励道:“少时聪察岐嶷,更当砥砺心性。”
姜沃此言,全然发乎内心:王勃一世宦途飘零,多半是自身性情的缘故。
有的人,天生会作诗,但不会做官。
这是两种决然不同的天赋。
姜沃出此言,旁边杜易简顿生惊喜。
姜侍郎今日到此,几乎未发一言。
杜易简也能理解——
相人这件事,本就要慎重,一般以‘相人’出名的大儒名士,都是轻易不肯开尊口的。
何况姜侍郎身担‘袁仙师之徒’与‘吏部侍郎’两重身份,自然更慎重以评人。
可她方才,居然明明白白开口夸了聪察岐嶷。
不光杜易简,宴上众人都看了过来。
其中就有一位大儒道:“这位王家子,可是之前杜长史盛赞的‘王家之宝树’?”
此话一出,杜易简略微有点尴尬。
这确实是他之前盛赞好友之子王勃的话。
如今在此宴上被人说出来,似乎……是有些夸的太过了。
所谓‘宝树’的典故,是出自东晋谢家。
谢安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谢玄回答:“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2]
以七岁之子,比东晋谢玄,在许多人看来,自然是大为过誉。
这位并州大儒点出此事,自是觉得杜易简捧人太过分了。
倒是姜沃,听闻‘宝树’二字,心中一动:所以《滕王阁序》里那句‘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莫非缘故在此。
其实,只《滕王阁序》一文传于千古,王勃又何尝不是‘王氏之宝树’。
姜沃如此想,便如此说了:“此子之才,将来亦是留于文史的‘宝树’。”
杜易简方才微微的尴尬,立刻化作了满满的喜悦。
将来!
袁仙师当年就说过,他的姨兄岑文本,将来能拜相,果然应验。
数十年后,他的高足又如此预言好友之子,必是准的!
姜沃言毕,春日宴一刹安静如许。
虽是有人不信(比如方才的大儒),但却没人反驳。
又见这位神如闲云野鹤的姜侍郎举杯道:“在座诸位,将来名垂竹帛,留于文史的又何止一人。”
此话一出,宴席氛围立刻又是一变。
姜沃已然不太在意旁人的看法。
只是自顾自饮了一杯。
其余人见此,甭管心里怎么想,也都赶紧举杯陪饮了一杯。
其中尤以李敬业为甚——
他特别像那种上课时候爱接老师话的男孩子,立刻举杯捧场:“借姜侍郎仙言,只盼来日我等都能名留史书。”
简直是‘活泼开朗大男孩’。
姜沃:……感觉李大将军的基因,在长孙身上变异的好厉害。
她忽略掉李敬业。
搁下酒杯,再次望向眼前因方才之言而拜谢的孩童,观量片刻。
观量的时间略久,以至于杜易简都有点不安。
他刚要发问,就听姜侍郎问道:“杜长史身上有无铜钱?”
杜易简连忙取出几枚。
其实早些年,姜沃都是随身带着卦盘的,还是入了吏部后,才将卦盘收起轻易不用,平时起卦只用铜钱和骰子。
于现在的她而言,铜钱也够了。
她要卜一卜此世界线王勃的命数。
是否还是二十几岁就落水而亡的命数,又是否是死劫不可更改。
因是‘荐才宴’,案上除了酒馔,皆备有纸笔。
姜沃就推一推面前的纸笔,对王勃颔首道;“将你的生辰八字写下来。”
孩童一怔,忍不住回头去看杜伯父。
杜易简则看眼前姜侍郎。
只见姜侍郎指尖转着一枚铜钱,眼瞳虽清澈如水却又幽深如潭,开口道:“我观此子面相,弱冠后有一命劫。想为之一卜。”
杜易简连番致谢,又连忙命王勃写下自己生辰八字。
姜沃掷出铜钱。
片刻后,观卦象而心略安。
大约是此世许多事已然不同,并非不可破的死劫。
她取过纸张。
王勃则又重新蘸墨,恭敬将笔递上。
姜沃写就一句话,折起,递给王勃,又道:“待你弱冠之年,当往长安。我会再为你卜一卦。”
杜易简带着王勃连番拜谢。
春日宴至此,已然盛景之极。
**
宴席散后,杜易简送诸位朝臣出门。
李敬业和骆宾王都在姜沃身后随行。
骆宾王就听旁边李敬业羡慕小声嘀咕:“今日别的也罢了,姜侍郎居然起卦了。当年祖父也曾寻姜侍郎卜过家族事——据说我们家族也有一劫。”
骆宾王:?
李敬业的小声嘀咕,也没有多小声,姜沃也听到了半句,心道:嗯,劫数开口说话了。
姜沃回首看了两人一眼。
李敬业不说话了。
不知怎的,大概是这位姜侍郎跟祖父熟悉的缘故吧,每回她那双眼睛看向自己,李敬业总有点不安。
倒是骆宾王,上前一步拱手,有些好奇问道,不敢请动起卦,但不知若只观面相,他有没有什么劫数呢。
姜沃指了李敬业,淡然道:“这就是你命中劫数。”
骆宾王与李敬业双双愣住。
但两人同时理解错了姜沃的意思,只以为是今日两人在席上总是唇枪舌剑的互相讥讽,以至于丢了京中国子监的人,让姜侍郎不快。
尤其是骆宾王,被姜侍郎清冷眼神一看,心中忽的生出许多愧疚来:他是经由卢照邻引荐,通过姜侍郎入国子监的。
结果自己总与英国公之孙不对付。
如今想来,也是辜负了姜侍郎之意,甚至会让她在英国公跟前为难。
于是骆宾王致歉,又在心内下定决心,以后在国子监必以学业为重,少行弄性争名斗气之事。
姜沃见骆宾王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
姜沃心内摊手: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
是夜。
灯下。
因换了屋舍,姜沃怕安安认床,就陪着她到睡了,才回到屋中。
就见崔朝正在灯下看今日春日宴的文章。
走过去一瞧,果然是在看王勃的。
崔朝抬头:“你今日为这孩童起卦,可见极爱其才——你极少为人主动起卦的。”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幽微:“若我没记错,上一个你主动起卦的,还是卢升之。”
姜沃就随意坐在交椅的扶手上,颔首道:“才气纵横之人,总令人心软。”
她指着王勃的文章——
才六岁的孩子,观其文字,却觉得像是一砚磨好的宝墨,文采风流之意已毕露。
实难想象,若是未弱冠而折,除却《滕王阁序》,将来又会有多少锦绣文章传世?
姜沃想:自己终究是偏心的。
哪怕不能在朝堂偏心这些文人才子,也会在命途上偏爱他们。
毕竟以她来自的时代,皇权将相已然随风而去不过一梦黄粱,但精绝文章却依旧代代相传。
她相信,先帝期许的‘华夏衣冠永存’亦是此意。
毕竟,比起外在衣冠,这种跨越千万年文字间的共鸣与传承,才是血脉里的‘华夏衣冠’。
若有机缘,她如何能忍住,不为后世珍而重之。
*
崔朝收起今日春日宴上的诗文。
“是,文采天成,乃是天赋。”
姜沃点头:“我便没有这种天赋,每回陛下令朝臣做宫体诗,都愁的我要命。”
崔朝闻言笑道:“你说起此事,我倒想起来了。前几日陛下跟我提过一回——说你在元宵灯会上做的诗,一看就特别敷衍。”
姜沃:……
陛下怎么回事啊,怎么还背后跟人告状呢?
且皇帝既然跟崔朝都要念叨一声,想必跟武姐姐也说来着。
姜沃忽然有种久违的,被老师通知家长‘最近学习状态不佳’的感觉。
**
是夜,并州都督府。
并州无行宫,圣驾便暂跸驻在并州都督府。
“陛下是冷了吗?”
媚娘听到皇帝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不由抬头问道。
李治摇了摇头:“没有,忽然就有点痒。大约是春日花粉太多香气太重的缘故。”
媚娘还是将搭在椅背上的披风取过来。
皇帝实不冷,反而接过来给她披上,拉她在身边坐下。
媚娘低头见皇帝案上正在看的奏疏,就问道:“陛下拿定主意,就在洛阳行此‘裁官’事吗?”
李治点头。
他预备在洛阳,第一次给世家好好放一放血。
他案上放着的,正是姜沃提交的奏疏。
说是奏疏也不太准确,这是密奏,姜沃就没有用正式的公文形式,也没有什么赘言。只是把皇帝向她要的讯息,列了清清爽爽的表格。
皇帝亦觉干脆利落一目了然,很是省事。
媚娘低下头,看着这份《官员统计表》。
熟悉的姜沃的字迹,与自己的很像。
开头直接写着:“至显庆二年元日,吏部在册的文武官,共一万千四百六十五员。”[3]
下面还用小一点的字备注了,不包括杂吏,而是入品(包括一品到九品的散官)的官员。
总目列完,下面就是各种表格了——多年前掖庭中,媚娘就见过姜沃用墨线来划横平竖直的格子,用来分门别类计数。
后来她惯后也觉得很好用。
现在又把这个习惯带给了皇帝。
两人一起看着姜沃列的各色表格:京中与天下各州散官与实缺官各有多少;五品以上、五品以下官员各有多少;以贡举入仕的官员、门荫入仕、杂色入流的官员各有多少……
凡此种种细致表格,做了数十个。
表格的题目还都写的很醒目,几个大类别,用了不同的颜色。
皇帝寻任何条件的朝臣计数都很方便省事。
因而,无论第几次看这封密奏,皇帝也不免对媚娘感慨道:“姜卿实是做事的人才。”
媚娘笑道:“是。”
然后又拿过自己方才在看的密奏:“崔司业这回奏国子监生员,用的也是一样的格录。”又指了一处记录‘增长数目’的表格:“如此实是一目了然,自崔郎做司业起,国子监算学、律学等制科的学子大为增加。”
两封密奏放在一起。
皇帝颔首道:“他们夫妻……”
媚娘截断:“还未大婚,连婚书都未有呢。”
皇帝顿了顿,不太情愿似的改口:“安安都叫……好吧,他们两人。”
在皇帝心里,两人最难得是不单能办事,还能格外慎敏悄悄把事儿办了,在外从无提前泄露过皇帝的心意。
皇帝这边磨刀霍霍,要开始头一回放血。自不愿意走漏风声,是准备给世家一个惊喜。
他的手覆在这两封奏疏上:“如今在并州,朕见的都是受赏的欢天喜地笑脸——等朕到了洛阳,可就有人要哭了。”
媚娘轻笑:“他们哭,强如百姓哭。”
皇帝点头:“就是这话了。”
两人又论过些正事后,媚娘就道:“早些安置吧。”
皇帝却摇头:“媚娘,方才既然说起,朕就要再问问你了——他们两人的事儿。”
“之前朕与你一并问过子梧的打算,他只道一切随姜卿心意。”皇帝又补了一句:“朕是看出来了,他是做不来姜卿主的。”
“之后朕亲问过一回,谁料姜卿给朕云山雾罩说了一通机缘。”皇帝当时都被她说的觉得好有道理,事后想想才发现,这没一句准话啊!
“朕又托你去问句实在话——你问到了没有?”
媚娘笑道:“陛下也太心急了。”她指了指案上的折子;“这会子不合宜的——陛下到了洛阳,变要着手裁撤冗官,里头少不了‘尸位素餐只管高卧’的世家子。”
“这会子让她与崔氏子结亲,岂不是生乱?”
“我问过了,她道过两年再说。”
李治听后沉默片刻。
媚娘都以为他接受了这个回答,准备起身收拾案上奏疏时,就听李治又幽幽道道:“媚娘,朕知道你与姜卿是年少情分,甚是笃厚。但凡事还是要讲个道理的。”
媚娘闻言不解转头:“陛下?”
李治语重心长道:“媚娘,你镇日跟朕在一起,也听过见过,朝中有不少勋贵人家都欲以子孙与姜卿联姻。”
“尤其是她入吏部,又做过知贡举后,朝野咸知,她乃朕信重的择官要臣。”
“欲结亲之门户就越发多了。”
“其中不乏年轻俊才,亦有文武兼备者。且也无崔氏这等世家家族桎梏烦难事……”
李治专注望着媚娘:“姜卿不会为此,就辜负子梧吧。”
“媚娘啊,此事上你可不能太偏颇。”
媚娘:……
陛下您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她转头去看窗外,夜色灯笼下,也能见海棠如春睡美人,一树繁花——果然陛下是花粉闻多了吗?
**
并州。
暂挂‘姜宅’官牌的宅院。
“你冷吗?”见姜沃忽然打了个寒颤似的,崔朝就取过外裳来欲给姜沃披上。
姜沃摇头:“也不冷,就是忽的一寒。”
她披着这外裳,忽想起今日见的杜审言来了。
今日见了杜审言,想到他是杜甫的祖父,姜沃下意识的反应就是遗憾,那她是见不到诗圣了。
然,随着酒席气氛渐热烈。
姜沃望着似锦海棠,忽然想到一个,她之前下意识回避的问题——
她前世先天性心脏病,人生短而痛楚。
因而绑定系统时,她祈求的是健康的躯体,是想要能够正常的生活,灿烂的过好一世。
起初倒是没有想过寿命。
毕竟那时在她的世界里,活过二十岁都是一家人要许愿的事情。
可此世,她已过而立之年。
那她今生的寿命会有多长呢?
前世所有亲人送走了年少夭折的她。
可今生,她已经体会到了,送别亲人的心境。
那将来……
她抬眼,正好与崔朝四目相望。
灯烛下,映的两人眼中光芒闪动。
*
姜沃先开口:“你有没有想过,百年之后,你我身后事如何?”
崔朝认真问道:“你是在与我讨论一世之事了吗?”
姜沃点头。
今日见杜审言,见王勃,倏尔感慨:她的人生太充实,过的也很快,如隙中驹,石中火。
她不但有想做,但一己之身做不完的事,还有想亲见风采,但注定毕生见不到的人。
如果她活的够久,或许今生还有机会能够亲眼见李、杜。
但再后的风采绝佳人物,必是无缘得见了。
她已然想好,自己身后事要如何,但今日,她想要问一问,崔朝又是如何想的。
崔朝轻声道:“我其实很害怕。”
崔朝一直是个情绪格外稳定的人,姜沃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眼中,流露出深重的抵触与不安恐惧。
她凝神听着。
崔朝勉强对她笑了笑:“其实两年前,族长与我说过一番话。”
“他道:我尽可以觉得委屈,觉得家族对不住我,并无情无义疏远甚至伤及崔氏。但我不能否认,我此生所成之事,无一脱得了姓氏之荫。”
“毕竟,这世上被长辈磋磨的晚辈多了,为何只有我进京后能引起波澜,甚至连先帝都会插手,将我安排去晋王府做东阁祭酒。”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是崔氏子。”
无论如何,人的出身和姓氏,是无法改变和抹除的。
崔朝对着眼前人,说起深埋心底的恐惧:“生前,我或许能由着自己的心意活一世。”
“我只怕死后,不但要由着人摆弄后事,还要被他们安排上嗣子,继承我留下来的一切。并任意书写我这一世的‘纵性悖逆家族’。”
“我不想如此。”
姜沃伸手覆住他的手:“不会的。”
她起身,取过两份纸笔,一分为二。
递给崔朝一份。
不用多说,崔朝已知其意。
两个人分在两处,在灯下写就自己对身后事的安排。
各自封好,交给对方。
窗外春风拂落,一地海棠如红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