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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也看向纸上,他从没见过‘棉’字。
《宋书》前,世上都没有‘棉’,只有‘绵’,可见唐时是没有棉花的。
但此时大唐地界没有,不代表西去西域没有。要是姜沃没记错的话,棉花原本就是从印度等地传过来的,俱现代楼兰考古发现棉作物为佐证,或许唐时新疆等地就有了棉花。
只是一直没有传到大唐,直到宋传入内地,于元明后棉花才成为了很重要的农作物——棉籽可以榨油,棉花可以纺织御寒,实在是大大改善民众生活的好作物。
于姜沃本人,也实在是怀念暖和耐用的贴身棉衣穿。
崔朝也不认得这个棉字,问了读音,又细问了些姜沃有没有梦到这花其余的特征,就细心收起了这张纸,郑重保证一路留心。
话已说完,姜沃起身告辞。
三人一并出了亭子。
*
媚娘是第一回来兽苑。
她到的时候,马场上原本挑选猞猁的几个侍卫都已散了,媚娘看到马场旁拴着空闲下来的马,和一只只蹲坐的大猫不免技痒起来。
媚娘走去问能否让她试骑一二。
九成宫兽苑的宫人,认不全皇帝那如云后宫,只认得出媚娘不是宫女而是个后妃打扮。于是见她要骑马,便也乖乖听从,找了个驯兽倌儿教她怎么用手势来指挥猞猁,并格外给她牵出一只未长成的小猞猁。
驯兽倌儿原还想替媚娘牵马执鞭,让她只坐在马上溜达下就算了。待见媚娘上马姿势娴熟,这才撒手,退后几步。
这是媚娘第一回骑专用于围猎的马——马鞍做的与打马球时的马鞍不同,更宽大结实,正好适合一只猞猁蹲在人身后的马背上(当然豹子是蹲不下的,只能下去跑)。
媚娘骑了一圈马,适应了新的马鞍,就试着用驯兽倌儿教的手势,命令地上蹲着的猞猁跳上来。那小猞猁抖了抖耳朵,轻轻盈盈跳到媚娘背后,乖乖蹲坐在鞍上。
媚娘回头,只见这猞猁脖子上带着皮革做的颈带,颈带上还挂着铜牌,上头用朱笔写了它的编号:五十九。
姜沃等人出了亭子后,正看到媚娘在马场纵马,神色飞扬,身后还蹲着一只漂亮的猞猁。只见媚娘烟轻丽服,高髻迎风,身上石榴色间门裙,随着她在马上的奔走,展如春色百绽,嗔眉笑眼,明丽无方。
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充满冲击力的美。
站在最前头的李治,甚至忍不住要眯一眯眼睛。
似乎一时承受不住这样的亮烈光彩。
媚娘数米外看到三人出了亭子,便勒住缰绳跳下马来。
后妃与亲王、臣子当然是要避嫌的,主动会面不可。然一旦偶遇,晋王的亲王身份还摆在这儿,自然也该依着礼数行礼。
媚娘轻盈跳下马来,马背上的猞猁似乎还没骑够马,低头‘嗷呜’一声咬中了媚娘的衣袖一角,媚娘只好回头揉了揉它的尖耳朵,猞猁才松了口。只是依旧蹲坐在马背上,大而黑的眼睛圆睁着,耳朵竖着,上头的尖毛微微抖动,目送媚娘离开马场,来到亭子边。
姜沃离晋王近,也留心了晋王的神色。
果然在晋王的眼睛里,看到难以遮掩的惊艳与怔忪——大概人与人之间门的互相吸引,真的是命。
反正姜沃认识晋王久了,他看自己从来都是温和明煦,非常磊落平静。
来不及细想,媚娘已经到了跟前。先给晋王行过礼,因知是父皇的嫔御,晋王就侧身受礼。
而媚娘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晋王身上,只在崔朝面容上。
方才远远一见崔朝,媚娘已然赞叹,此时近处一观,倒叫媚娘想起幼年随父亲在川蜀之地见过的剑阁星桥,寒山雪岭之景——美人与美景一般,都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令人惊叹。
近距离观赏过刘司正等人念叨了三年的‘崔郎’,媚娘心满意足,从容告退,姜沃趁势就跟她一起走了。
走在无人的宫道上,媚娘才忍不住笑起来,与姜沃道:“果然好人物!从此后刘司正于典正她们再说起‘崔郎’,我也不算没经过见过的了!便为了这个,此次九成宫就没白来!”若不在九成宫,还在长安皇城内,媚娘出掖庭门都不方便,何况跑到兽苑去了。
姜沃见媚娘难得达成一心事,面露欢喜,也就高兴了,看着两人的影子往前走去。
*
兽苑中,晋王和崔朝还未离开,而是也挑起了猞猁,顺便多说说话——如今崔朝不再是他的东阁祭酒兼伴读,见面时间门少了许多。
这次李治叫他进九成宫,除了请姜太史丞起卦,也算是给崔朝送行了。
两人在一间门间门兽笼前走过,步履散漫,心中各有一段事。
崔朝仍想着方才姜太史丞为他起卦的种种,不由感慨一声:“真是神仙人物。”晋王闻言却道:“这话可不能在外头说,不合礼数的。”
崔朝一怔:“虽说姜太史丞是女子,但已拜入两位仙师门下,且由圣人钦赐官职入朝为官,素日赞她的人应当不少吧。”且就一句神仙人物,应当也不冒犯。
谁料晋王却是轻轻‘啊’了一声,轻而又轻的嘟囔道:“哦,原来你赞的是姜太史丞。”
崔朝纳闷:“不然还能是谁。”虽说媚娘是奔着看他来的,但崔朝远远看见来人是后妃打扮时,早就保持低头垂目的姿势,连媚娘的脸都没看清。
晋王自知失言,连忙掩过:“唉,你不知,姜太史丞虽是袁仙师亲挑的徒弟,本身又是女官出身,但到底占了个女子的缘故,许多朝臣都是有非议的。”
“至今姜太史丞都只呆在太史局做事,从来没有上过朝。”
朝廷上有常朝也有大朝会,常朝是每日参朝,是要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上朝议事,荣获每天面圣的资格,这一条姜沃自然达不到。但大朝则是九品以上官员,都要去朝上列会。
姜沃却也没能去过。
在男人们看来,女人有玄学天赋可以,圣人下旨给一个官职也勉强可以,但要一起站在朝上议事,就大可不必!
要知道如今朝上的大臣,大部分还是出自世家,跟勋贵寒门士人同列都鼻子眼睛向天看,何况是姑娘家。要不是太史局这个职位当真特殊,又有两位师父作保,只怕姜沃这官位都拿不到。
“如此吗?那当真是不公平。”崔朝在惋惜中想着,或许姜太史丞在朝中,就像曾经自己呆在崔家一般。
总是格格不入,被人‘另眼相看’。
政治是区分男女的,哪怕很多年后也是这样。姜沃深知自己现在的实力,是绝不可能跑去抗争,要什么‘都是官员,我也要上朝跟你们同列议事’的权利,哪怕这本就是她这个官位应得的权利。
可世道并不是这么讲道理——不是应该得的,就一定会得到。
因为她的性别,她要小心的保全自己小心的争取。
她的官位,就像是外头人家里绝了户,不得不立女户的无奈一样——袁李两人总要后继有人才行。要不是玄学上的天赋,其余人替代不了,这样的太史局六品官位,怎么会让给一个女人!
姜沃没有做以卵击石的挣扎,她只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先把‘户’牢牢立住。
她看着地上与媚娘并肩而行的影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
这原是姜沃难得的休沐日,却贡献了半个晌午给晋王。
姜沃和媚娘回到宫正司的时候,就见今日负责誊写文书的刘司正和于典正在并头奋笔疾书,案上的籍册堆得满满的,有些还堆成了‘危楼’,看起来摇摇欲坠。
听见她们进门,刘司正焦头烂额中匆匆抬头打了招呼,之后忽然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你们去兽苑了?好浓的香气。”
兽苑内打扫的再干净,也会有些动物的气味,因此兽苑的几间门亭子里都焚着重香。
于宁闻言抬头笑道:“也就你们喜欢这些畜类,我便不敢靠近,狸猫我都怕的很,何况那些豹子猞猁,坐下跟座小山似的,爪子又那样尖利。”
“对了,你们去便去,可要小心别被抓了才好,之前就有宫女去逗弄猞猁,被一爪子挠伤了胳膊,哭着去尚药局要药膏子呢。”
说完后又低头抄册文。
桌上已经被堆得满满当当,两人大概怕水壶倒了弄湿册文,于是早把水壶挪到一旁去了。
此时她们眼前杯子里都是空的,媚娘见她们无暇自顾,便拎过陶壶给她们倒了水。
“先喝口水吧。”瞧着刘司正唇上都干的起皮了。
两人忙道谢:“偏劳武才人了。”
媚娘嫣然一笑:“你们先忙着,晚上我再与你们说——素日刘司正常常提起的崔郎,今日我总算见到真人了!”
话音刚落,就见刘司正立刻抬头:“啊?哈?崔使节入宫了?”
媚娘点头:“适才我与小沃在兽苑看猞猁,偶遇了晋王和崔郎君去挑猞猁呢。”
刘司正立刻搁下了手里的笔,将因写字而挽起两层的袖口平平放下,然后起身出门,口中道:“夜里多熬一会儿誊文书也无妨的,倒是崔郎君,再不看可看不到了。”
说完就不见了。
于宁执着笔目瞪口呆。
姜沃坐到刘司正的位置上去:“我帮着抄一会儿。”她如今的工作重心已经完全转移到太史局去了,宫正司这边给她保留的是典正虚职,乃圣人金口玉言‘长孙皇后之恩典不可改’。如今已另外提了一个素日勤谨踏实的宫女做实缺。
而于宁目瞪口呆后,便咳嗽了一声,跟着也放下了笔,随手卷了卷案上一本册子道:“我忽然想起,兽苑前两天报上来,宫女络绎不绝去围观兽类,有时耽误了他们上工——这有关圣人围猎的事儿可轻忽不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这就去实地瞧一瞧,也好拟了定规。”
说完也跑路了。
这就是大唐的姑娘们,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去围观俊俏的郎君。
只留下姜沃跟媚娘相视而笑,留下来帮她们誊抄文卷。
刘司正和于宁是一个时辰后回来的,回来便叹道:“崔郎君已然出宫去了——兽苑闻讯而去的人太多,都挤不开了。”
见媚娘和姜沃帮她们抄籍册,两人更是连连道谢。于宁不好意思对姜沃道:“你如今难得休沐的,竟还花时间门抄这个。”刘司正也道:“今晚武才人可别回去住了,留下来,我置一桌小席请你们!”
比起掖庭北漪园,媚娘现在更像是宫正司的一份子。
宫正司人口简单,属于宫里少有的内部极和谐的部门,常有亲厚的三五人于夜间门或是休沐时置酒席小聚,只要不放量饮酒赌钱,陶枳也从不制止。
刘司正、于宁、姜沃与媚娘便是彼此谈的来的,常轮流做小东道,也不要什么硬菜,就是各自选一二想吃的小菜,凑成一桌,便是丰丰富富又破费不多的一场小聚。
现下刘司正眉飞色舞,显然欣赏完美人很高兴,痛快要做东。
媚娘和姜沃都点头,还很不见外地点起了菜,姜沃举手发言:“还想吃上回加了茱萸卤的鹅翅膀!”姜沃颇喜辣,这会子没有辣椒,只有茱萸。
可惜比起现代的辣椒,茱萸会有种特殊的苦味,因此加在炖菜里未必好吃,倒是卤味料重,调的好了,就能盖住茱萸的苦味,只留下爽快刺激的辣味。
刘司正豪气一挥手:“点上!”又问媚娘:“武才人想吃什么?”
媚娘想了想:“这几日不开胃,想吃个酸的,李厨娘的醋芹就腌的好。”
刘司正继续挥手:“也点上!”
姜沃笑着捧场:“东家大气。”
到了九成宫,地盘金贵,各处的公厨面积都缩了水,宫正司也不例外,只有李厨娘自个儿跟了来。于是她们也就多要些冷盘卤味,没要什么费时的菜,免得耽搁了李厨娘的正经炊饭。
刘司正亲去找李厨娘安排了晚上小宴的菜肴,现结了铜钱,又回来四人一起抄籍册,并没有耽误晚饭。
直至暮鼓声响起,各处宫门次第关闭。
她们便也将门户关了,回来摆炕桌。
北地一向用火炕,九成宫地势高,冬日冷更是离不得火炕。宫正司的炭火足,刘司正令人把火炕烧热,四人团团围坐在炕桌边,暖和的外头皮裘都可脱了,只穿着家常衣裳。
刘司正开了箱子取酒。
这会子茶还未达到国民饮品的地位,但酒却达到了。
此时绝大多数是浊酒,度数很低,酒量大的确实可以‘斗酒’饮下去面不改色。
今日刘司正显然是兴致好,甚至拿出了自己珍藏的酒。
“这是剑南烧春,蜀地名酒。武才人说幼年到过蜀地,不知是否尝过此酒。”
媚娘笑点头:“家父当年藏有许多剑南烧春。”
这会子烧酒很流行。所谓烧酒,便是须得放个小火炉慢慢热酒,保持在一个既不沸腾,又烧的热了的温度才正好喝。剑南烧春就是烧酒里的翘楚。
听着这个名,姜沃不禁想起前世名酒剑南春来,她倒是尝过一点那个。
不知这烧酒又如何。
剑南烧春不愧是名酒。
这样春寒料峭的夜里喝了,只觉得一股柔和的热力像一根线一样穿下去,却又在不久后反到头上来,人人脸上都蒸腾出一片红晕。
不过她们几人都不嗜酒,在宫里也很注意不要多饮,于是只烧了最小的一壶,一人一小杯后就收过了,换成几乎没有度数的果子酒来喝。
姜沃就道:“这回喝了刘司正的好酒,等我下回休沐,就做新得了方子的扶芳饮还席。”
刘司正给她们斟满果子酒:“扶芳饮没什么喝头……”
姜沃笑眯眯:“崔使节府上的方子。”
刘司正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哦!那必是不一样的!可得好好尝尝,提前一日我就不吃饭了!”
几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人喝了点酒难免话多些,刘司正就止不住说起来:“崔郎君这人,是大好人啊。”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
媚娘不免奇道:“刘司正与崔郎熟识?”
刘司正摇头:“除了偶然见面彼此见礼,别的再没说过一句话。”
媚娘越发奇道:“那刘司正如何知道崔郎是大好人?”
刘司正理直气壮:“长着那样一张脸,当然是大好人!”
姜沃和媚娘双双笑倒在炕上:刘司正你也太看颜下菜碟了。
然而喝过酒的刘司正非常正经,把两人拖起来坐好,认真发表自己的观点:“人长得好生的美,就跟人有钱、有权、有田地一样,是人家的长处。可那有银子的人,银子也不分给咱们,就像那有地有房的,也不叫咱们去住,都是人家私有之物,我们只好羡慕。”
“唯有这美人,人那脸儿就直接给咱们看,看了咱们心里就高兴,就是受了人家的好处!这样的无私,岂不是大大的好人?”
媚娘和姜沃想了想,一起举杯:没错哎,被刘司正的逻辑说服了。
于宁也跟着举杯,一齐道:“感谢崔郎君生的好。”令她们见者忘忧,见一回美人儿可以高兴一天。
刘司正喝了这杯,又伤感起来:“可惜这样的人物,要出使番邦去了。”
唐人都是骄傲的,他们的皇帝可是天可汗,四夷敬重!
这不,刚过去的贞观十四年,二凤皇帝又发兵数十万,把不太服管教的高昌国打趴下,直接将高昌收归大唐国有,越发扬威西域。
因而崔朝哪怕是升了职,做了鸿胪寺的使节,要带领近百人的使团(绝大部分是做保护工作的兵士)去往阿赛班国,在刘司正看来还是不如留在晋王府做清贵的东阁祭酒,是倒霉催的被台风尾扫中下放吃苦去了。
不过刘司正也很有责任感,很快叹道:“就得这样的人出去才显出咱们上国的人杰地灵呢!”
说到番邦,刘司正忽然又想起近来朝中一件大事。
于是她举杯道:“说起这件事,咱们得先敬贺小沃一杯,之后再罚她自己喝三杯!”
于宁茫然:“啊?”
刘司正对于宁解释道:“圣人册封了文成公主,定下要与吐蕃和亲。这样的大事,将测定公主出嫁吉日的重任交给小沃了。”她语气转为嗔怪:“真是的,这是你头一回不在袁仙师的照看下,独自挑大梁的大事,怎么也不回来与我们说。”
“我居然是从尚衣局知道的——她们近来更是忙的脚打后脑勺,文成公主不日就到九成宫拜见圣驾,她们负责预备公主远嫁吐蕃的大嫁衣、公主服制、四季家常衣裳、各色绣品——故而消息比旁处灵通,还来私下问我,姜太史丞算出来吉期没有。我竟然比她们知道的还晚。”
于宁闻言也嗔着姜沃不说,姜沃端起杯子来:“这原也是太史局的本职,只是师父病倒了,我勉力担着罢了。生怕做不好,哪里敢到处告诉人?”
说完一饮而尽。
刘司正和于宁见她喝了这杯,就笑着过去了。
又让媚娘陪饮:“武才人一定知道了!你们两个是最好的!”媚娘也只笑而不语喝了这杯。又顺带扯开话题,因问道:“听闻文成公主是江夏王的女儿?”
八卦小能手,全知小达人刘司正摇头道:“不是,公主并非江夏王的亲生女儿。”
说着便与她们科普起来:“江夏王是先帝的堂侄,也算亲近的宗室了。”刘司正这便是正话反说了,这先帝的堂侄,放在如今真算不得什么硬牌子宗室——要知道先帝退位后,化悲痛为力量,又给当今添了几十个弟弟妹妹,亲弟妹圣人都未必记得过来,何况是这种隔了房的堂弟。
但江夏王李道宗地位超群,靠的并不只是姓李和宗亲身份,靠的是他本人乃一员虎将,颇有战功,打东突厥吐谷浑都有他一份功劳。
李道宗对吐蕃上下君臣也很熟悉,因此得了这个‘总领和亲’的差事。
“那吐蕃王松赞干布求娶大唐公主好几年了!得从……”刘司正想了想:“从六七年前就开始了,起初圣人是拒绝了,谁料那松赞干布倒是好大的气性,只道咱们大唐既许了公主给吐谷浑,东突厥,为何不许给吐蕃,竟还发兵打了吐谷浑,甚至还打到了咱们的松州!”
大唐之前是许过公主给吐谷浑,但那是战胜国对败国的赐婚,属于赐下弘化公主,吐谷浑得把公主供起来免得得罪大唐。
但吐蕃不一样,吐蕃国力强盛,一直野心勃勃。
吐蕃要求娶大唐公主就是另一重意义了。
松赞干布与其说是要公主,不如说是在以公主为退路试探着进攻大唐:若是吐蕃能胜过大唐军队,那他保管不要什么公主,而是要大唐天下!当然,要是大唐实力雄厚,吐蕃以此为借口出兵,还能及时撤退,顺便留下后路求和:起初吐蕃也只是想要公主,请大唐赐下公主,自然止戈。
大唐的实力注定了是第二种结局。
大唐与吐蕃和亲,对天下对大唐都是好的,只是对文成公主来说,却是一个女子注定远嫁不安稳异族的一世了。
刘司正就有些疑惑,问道:“说来,高昌和吐蕃都是寻衅咱们大唐来着,不知圣人为何这样坚持打高昌,几十万大军走了五个月也要去打高昌。可对吐蕃便只用了五万兵力不说,吐蕃一退,竟也就算了,还许给他们一位公主?”
确实,以和亲为结局,似乎总不如摧枯拉朽灭了敌国有威风。
在许多人眼里,由二凤皇帝庇佑的大唐,是可以打败所有来犯之敌,做到‘虽远必诛’的。
姜沃就知道刘司正是喝的有点上头了:平常的刘司正是什么消息都打听,但极少吐口议论贵人们,更何况是圣人。
于宁酒量也平平,这会子被刘司正这个问题绕的头晕,正两眼微微发直,看着酒杯:“是啊,都是这几年的事儿,为什么圣人只打高昌,不打吐蕃呢?还要赔一个公主,真是可怜了好好的公主!”
姜沃跟媚娘对望一眼:行啦,今儿这酒喝到这就够了。
于是她们起身,一个把酒壶收了,一个拿起两根醋芹,给刘司正和于宁各喂了一根。
酸爽的醋芹喂到嘴里,刘司正连连皱眉,不肯往下咽。
姜沃笑道:“这可是好东西,据说房少师最爱的一道肴!”房相房玄龄爱吃醋芹是出了名的。虽说房玄龄身上还有梁国公的爵位,但他在朝上举足轻重,去岁又刚拜了太子少师,外人还是会称呼他的官职而非爵位,固姜沃有此称呼。
将醋芹分而食之,姜沃和媚娘就从刘司正屋里告辞出来。
出门就见满天星斗。
如今姜沃刚开始跟着李淳风学占星,一见不由站住了,凝神看起来。
星辰漫天,皆有轨迹。
还是媚娘拉着她回屋:“才喝了热酒,从热屋里出来,人身这样热让夜里冷风一吹易生病。”
姜沃回头,就见媚娘眼瞳清亮如水,似乎倒映着整个星河。
*
原本在宫里,宫正司的女官都配有刚入宫的两个小宫女,帮着做些端饭烧水等日常活计。但九成宫人少,就都要自己做事。于是姜沃去给炭炉加炭火,烧上热水,媚娘则去把床褥铺开。
“我觉得圣人做的没错。”
姜沃正拿了铁夹拿木炭呢,听身后媚娘这么说,不由回头:“武姐姐说什么?”
媚娘铺过床褥,过来跟她一起夹炭火,火盆中跳动的火苗映在媚娘脸上。
“我说圣人起兵灭高昌,却与吐蕃和亲的圣意没错。”
姜沃好奇道:“姐姐为什么这么觉得?”
对姜沃来说,她是从未来知道二凤皇帝做的没错——或许千载难出的明君就是这样,他的绝大部分决策,哪怕是被人反对的决策,放到历史长河中,由后人来评定,都是高瞻远瞩的。
正如刘司正的疑惑一样,如今朝上不乏有反对之声。
尤其是如今高昌被灭,二凤皇帝坚决要把高昌收为大唐一部分,直接设立安西都护府,朝上反对声浪极大,尤其是魏征,直接上谏道这是个馊主意。他认为,高昌又穷(没什么良田沃土)又是异族,收了很没用,还要拖累大唐的兵力去镇守,不如就扶植一个新王(傀儡),当个属国就是了。
之前东突厥和吐谷浑都是这么处置的。
然而这次二凤皇帝连魏征的话也不听,坚持设了安西都护府,与此相较对寻衅大唐多次的吐蕃却选择了接受和亲。
不少朝臣都是不解的。
放好炭火,盖上熏笼。
媚娘与姜沃走到桌前。
“自上回你提起崔使节要出使阿赛班国,我就找了之前画下来的丝绸之路的路线图。”
媚娘取过纸笔,在纸上简略画了几条线,标注了丝绸之路经过的国度。
舆图属于军事机密,媚娘知道的并不是大唐的丝绸之路的路线图,而是汉代的。
那书也是姜沃从李淳风处拿了借给媚娘的,媚娘记性甚佳,抄过得书虽不至于一直不错过目不忘,但都会记得大体内容。她还给自己抄过的书分了类,想找什么很便捷。
虽说媚娘手里的路线图并不全,但大唐的丝绸之路也是在汉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只是又添了新的支线。但无论怎么添,或是怎么分南路北路,高昌都是绕不开的节点。
高昌是大唐到西域间门的必经之地。
“圣人出兵数十万,远征西域打下高昌,从此丝绸之路定矣。这是造福后世子孙千秋万代的一战。”媚娘将简略图摆在姜沃跟前:“要不定高昌,只怕以后别说商队,使团出使西域都要多带兵马。”
“且高昌往西就是西突厥,圣人灭高昌也是大大震慑了西突厥,据说咱们天兵到达高昌时,西突厥王果然畏惧了,直接不敢见高昌求援的使臣。”
有此一战也算威陲西域。
媚娘将图倒过来:“但吐蕃又不同了。吐蕃与咱们之间门离得远,且还隔着吐谷浑,那才是打下来也接管不了。何况吐蕃地广,远非高昌小国可比,兵力自然也强壮许多,只怕硬打才是一场艰苦硬仗——既然松赞干布肯以和亲止戈,自然是和亲来的便宜。”
“虽然公主远嫁苦楚,但军士的命也是命,真要与吐蕃打到底,代价实比一个公主大多了。”
媚娘说的句句切中要害,姜沃都有些怔了,不光因为媚娘看得准,更因为她那种极其清明冷静的分析态度。
优秀的政治家不是没有感情,而是在感情深处有一种绝对的冷静。
不会让情绪干扰到决断。
而且要为人心志坚定,不怕背负内疚感:毕竟,许多时候,上位者的决断并不是都在救人利国利民,而是要冷静的葬送一些人一些事来换取更大的利益。
太善良温柔的人,在决断的时候会被自己背负的沉重代价打败,被内疚感折磨。
而媚娘却具有这份冷静。方才酒席上她亦感叹文成公主远嫁的漂泊,这份感叹和同情是真的,但姜沃也能感觉出,若是让媚娘来做这个决定,她也会毫不犹豫送文成公主出去,换大军回来。
“怎么?”媚娘见她看着自己。
姜沃便道:“我觉得武姐姐见事比朝上许多大臣都明白!”
媚娘莞尔:“我不过是每日闲得发慌,瞎琢磨的。要不是跟你聊起来,我也不敢说这些话。”
*
灌好汤婆子后,两人便吹熄了灯烛,到被子里去继续聊天。
又聊了许久,算着时辰再不睡,明儿要起不来床,这才约定了不说话了都睡觉。两个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她们明明见面时候很多,但总有说不完的话。
屋内安静下来后,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姜沃忽然久违的泛起思念。
她想起了自己的亲妹妹。
因她大部分时候在医院,当她状态好些回家的时候,妹妹总喜欢半夜溜到她屋里来睡觉。两个人叽叽咕咕说话,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说些妹妹学校里的朋友、生活、烦恼,这样细致的琐事。
姜沃还记得,有一天晚上,她们一直聊天,被妈妈敲门警告了赶紧睡觉。
妹妹只好不说话了,然后靠近她搂着她的腰小声道:“晚安姐姐。”不等姜沃回答,又笑嘻嘻道:“晚安海绵宝宝。”
那是她们常一起看的动画片。正好那天姜沃又穿了一件黄色的睡衣。
姜沃也回头搂着穿粉睡衣的妹妹,小声道:“晚安,派大星。”
如今想来,那也是她与妹妹最后一次同屋同眠,随着年纪长大,她病的渐重,妹妹学业也渐多,再也没有机会并头夜话。
姜沃一直记得那一晚。
那让她知道,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她与妹妹也会是聊得来的朋友。
人生在世,遇到聊得来且懂对方奇奇怪怪梗的朋友实在难得。
黑暗中,姜沃忽然靠近媚娘,小小声道:“晚安,小猞猁。”眼前浮现出今日媚娘纵马带着猞猁的画面——她就觉得媚娘本人就很像猞猁,明明很漂亮很优雅,却也拥有着充满生命力和野性的美。
媚娘在帐子里睁开眼睛,不禁一笑:这几年姜沃随着两位仙师求学,在外一发的气度渺然如闲云野鹤,只有与亲近人在一起,会见到这样有几分孩子气的言谈举动。于是她略侧身,虚松揽住姜沃的肩背:“晚安,小仙鹤。”
姜沃闭上眼睛祈祷:希望她不在了以后,妹妹也能遇到投契的朋友。
因为,她已经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