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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赴美留学生数量不少,单单清华的庚款留学生就有90多个,另外还有60多人属于自费留学。如果再加上李谕的教育基金会,总数超过了两百人。
临走前,照例要在清华园进行一次集结,李谕再次被请过去做个演讲。
内容嘛,正好聊了聊此前的那篇暗物质文章。
李谕说:“从这种事可以看出来,科学上还有很多未解之谜,值得人们去探索。知道宇宙的运行规律,对人类社会也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继续讲了一些内容后,几个学生开始举手提问。
李谕指着其中一名女生:“女士优先。”
“谢谢院士先生,我叫顾静徽,”女生说,“最近我看到一些小报,都称‘暗物质’一词带有明显的神秘色彩,似乎回归了占星术的时代,还有人拿出五星连珠之类的谬论,应该如何反驳这种论调?”
顾静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物理学女博士。
李谕轻松道:“占星术?五星连珠?这些人肯定不知道,根本不存在五星连珠,因为太阳系的几大行星轨道面全都存在夹角,永远不可能连成一条直线。”
杨武之又举手问道:“黑洞里面到底是什么?”
李谕摊摊手:“还是不知道。”
梁实秋一直听得津津有味,虽然不准备搞科学,但清华的理工类课程太多了,他肯定达到了中学水平,讶道:“怎么也不知道?”
李谕说:“从数学上讲,永远不可能知道黑洞内部是什么样子。最多推测一些性质,比如它巨大的引力会产生无限红移面,强大的引力也将产生非常明显的引力透镜效果,如果能够肉眼看到黑洞的吸积盘,可能会发现它的头顶上也有一圈,因为那是它后面的吸积盘发出的光,被强大的引力扭转到黑洞顶上了。”
李谕随手在黑板上画出了后世非常著名的黑洞图片,应该说渲染图,就是《星际穿越》中卡冈图雅黑洞的样子。
不过毕竟《星际穿越》的科学顾问是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索恩,人家还带着一个团队花两个月专门进行了计算,才给出了电影里的样子。
应该说很有理论依据。
当然了,再之后拍到黑洞图片又是另一码事……
李谕继续说:“理论上讲,黑洞里的时间也将停止,如果你掉进去还能活着,或许对时间能有新的认识。”
杨武之问:“就是您说的时间停止,成为永恒?不就可以看到宇宙毁灭的那一天?”
“那就不知道了,”李谕笑道,“但我想你们别忘记,黑洞是个天体,而且并非一无所有的黑。”
要不是怕走调,李谕真想唱一句“你说的黑是什么黑,我眼前的白不是白。”
李谕的演讲环节在一堆“不知道”中结束,接下来,清华请来了曾经旅欧的学者张君劢讲话。
而他的这番话,将引发那场蔓延学术界的“科玄之争”。
张君劢说:“今天我所要讲的主题是人生观,这是个关乎一生的问题。我正好想说明科学与人生观的五点差异,即科学是客观的而人生观是主观的、科学为推理支配而人生观由直觉主导、科学重分析而人生观重综合、科学服从因果律而人生观遵从自由意志、科学致力于想象的统一性而人生观源于人格之单一性。
“……基于这些不同,可以得出结论,科学无论如何发达,而人生观问题之解决,绝非科学所能为力,唯赖诸人类之自身而已。”
张君劢的这一番话,立刻引起在场的地质学家丁文江的反对,他质问道:“张先生,难道您也信奉‘西方为物质文明,中国为精神文明’这样肤浅的说法?要反科学?”
张君劢连忙说:“我并没有反科学,只是认为人生观并非科学的。”
“不是科学的人生观,还算人生观?”丁文江步步紧逼。
张君劢反问:“人生观如此难以捉摸,怎么能以科学论?”
丁文江说:“诚如先生所言,科学不能支配人生,则科学乃有何用?”
校长曹云祥眼看他们要吵起来,赶紧出来打断:“今天是送学生的典礼,诸位如果有学术上的争论,大可改天深入探讨。”
曹云祥对清华是个相当有贡献的校长,清华国学院就是他在任时搞起来的。
两人肯定要给曹校长面子,没有继续争论。
不过就在次日,张君劢的“人生观”演讲稿就被发在了《清华周刊》上。
丁文江看后,紧接着写了篇文章《玄学与科学——答张君劢》反驳:
“东西洋的文化,绝不是所谓物质文明、精神文明,这样笼统的名词所能概括的。主观的、直觉的、综合的、自由意志的、单一性的人生观是建筑在很松散的泥沙之上,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我们不要上他的当!”
这两篇文章,彻底揭开了“科玄之战”的大幕。
没多久,陆续参加进来的知名学者就达到三十多人。
双方阵容都不差,科学阵营里除了丁文江,还有胡适、任鸿隽、孙伏园、吴稚晖等等。
其实任鸿隽多少算是比较理性的,他很早就说:“张君是不曾学过科学的人,不明白科学的性质,倒也罢了;丁君乃研究地质的科学家,偏要拿科学来和张君的人生观捣乱,真是‘牛头不对马嘴’了。科学有他的界限,凡笼统混沌的思想,或未经分析的事实,都非科学所能支配。人生观若就是一个笼统的观念,自然不在科学范围以内。”
不过被大势裹挟,他肯定要站在科学这一派。
玄学那边后来则是以梁启超为首,还有张君劢、张东荪等。
纵观整个论战,大部分人其实并非专门研究科学的,主要是文科人士。
另外,“科学”一词没什么争议,“玄学”就是丁文江起的了。
他说:“玄学真是个无赖鬼——在欧洲鬼混了二千多年,到近来渐渐没有地方混饭吃,忽然装起假幌子,挂起新招牌,大摇大摆地跑到中国来招摇撞骗。”
玄学本来是魏晋时期的一种哲学思潮,源自《老子》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但魏晋的清谈风气太负面,所以后来“玄学”一词常常带有强烈的贬义。
有人建议把“玄学”一词改成“哲学”,即“科哲之争”,不过当时国人对“哲学”这个外来词了解太少,还是用了“科玄之争”。
胡适首先下场,发文道:“近代以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对它表示轻蔑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科学与逻辑均是如来佛,而‘玄学’再翻多少跟头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丁文江随即声援,直接提到“科学的万能”。
吴稚晖的文章长一点,但最后的结论是“宇宙一切,皆可以科学解说”。
本来张君劢的处境有点孤立,梁启超随即出面,先发了一篇不咸不淡的文章,只是指出了这场论战的可贵:“这个问题是宇宙间最大的问题,这种论战是我国未曾有过的论战。学术界中忽生此壮阔波澜,是极觉莫大光荣。”
但科学派有几个人显然杀红了眼,不支持科学就不行,何况还是你梁启超这种学术大咖。
胡适一点不让,写文道:“孔墨先后并起,梁先生您说说,如果您认为孔子代表中国,难道墨子是个西洋人?”
胡适他们这么激动,其实很好理解,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场论战关乎国本。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科学”与“民主”两个大旗一个都不能少,于是胡适又说:“科学在中国还没有显现好处,就遭到了攻击。‘玄学鬼’不打不行了,有识之士必须出来‘替科学辩护’。”
玄学派的林宰平(此君后来入了清华研究院)迅速针锋相对地说:“十年前‘科学万能论’没有必要反驳,宁可讲得过火些也无妨,因为不如此则不能引起多人的注意。但现在正因为大家都知道科学重要,就需要彻底反思其发挥作用的领域和真正价值所在了。”
实际上仔细想想,玄学派的这些观点都是站在哲学角度上,没有错误。
不过林宰平的身份确实不如梁启超,胡适等着任公回话呢。
胡适发文的十天后,梁启超才进行回复:“过往我也有胡适之先生同样的想法,但欧战之后,我曾亲自前去考察,结果并不如我所想。
“当时欧洲那些讴歌科学万能的人,满望着科学成功,黄金世界便指日出现。如今功总算成了,一百年物质的进步,比从前三千年所得还加几倍。我们人类不惟没有得着幸福,反倒带来许多灾难。……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这便是最近思潮变迁的一个大关键。
“至于诸君所探讨之人生问题,我认为有大部分是可以——而且必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的。却有一小部分——或者还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学的。
“无论科学发展到何种地步,‘爱’与‘美’始终超脱于科学之外。科学帝国的版图和威权无论扩大到什么程度,这位‘爱先生’和那位‘美先生’依然永远保持他们那种‘上不臣天子,下不友诸侯’的身份。”
梁启超有几十年的丰富辩论经验,当年可以一人独挡章太炎、孙先生、胡汉民、汪兆铭一群大佬的围攻,一出手就很难攻破。
不过胡适等人还是进行了反对:“神州沉沦,除了企盼科学与民主还能企盼什么?先生把战争对欧洲文明的重挫归咎于科学与物质文明,不是李代桃僵,又是什么?”
这个论点同样非常犀利,并没有攻击梁启超的结论,而是直指梁启超的论据。
张君劢不甘示弱,继续说:“你们认为科学万能,难道没看过刚刚访华过的罗素先生那篇《伊卡洛斯,或科学的未来》吗?”
这又是个玄学派非常有力的论据。
不到一个月前,罗素在英国与遗传学家霍尔丹刚好也进行了一场论战。
霍尔丹先发了一篇文章,以希腊神话中的巧匠代达罗斯为隐喻,宣称科学将向传统道德提出挑战,在科学探索的路上无须任何顾忌。
主要就是“无需任何顾忌”这一点,霍尔丹举了很多看起来非常惊世骇俗的观点,比如迷幻药物的临床应用通过药物增强人的胆量或耐力(以培养勇敢的士兵和不知疲倦的工人),通过化学方法延长妇女的青春,借助生理学而不是监狱来处理邪恶本能,还有无性生殖、试管婴儿、优生控制,甚至暗示了人兽杂交和安乐死。
(不得不说,很多东西后来还真实现了……)
罗素反对他的观点,写了《伊卡洛斯,或科学的未来》来回应。
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是伊卡洛斯的父亲。
代达罗斯在雅典犯下杀人罪后逃到克里特岛避难,为当地统治者米诺斯王修造囚禁牛头怪的迷宫,又用鸟羽和蜂蜡为自己和儿子伊卡洛斯制作了飞天的翅膀。飞行途中伊卡洛斯罔顾父亲的嘱托,飞得太高而被太阳熔化了翅膀,最终坠海身亡。
罗素借此说:
“伊卡洛斯在父亲代达罗斯指导下学会了飞行,由于鲁莽而遭到毁灭。我担心人类在现代科学人的教育下学会了飞行之后,亦会遭遇相同的命运。
“科学并没有给人类带来更多的自我控制,更多的爱心,或在决定行动之前克制自己激情的更大力量。它使社会获得了更大的力量,去放纵自己的集体激情……
“因此,现在所有使人得到放纵激情之力量的东西都是邪恶的。这就是科学可能导致我们文明毁灭的原因。”
不过罗素这篇文章主要讨论的是警告人类对科学的滥用将导致毁灭性灾难,虽然论据和论点也很站得住脚,但和现在科玄之争的人生观问题有点不相干。
而且其实国内的科学派反对起来很容易:“宁可如你们所说,被科学所毁;也不能裹足不前,因科学落后而被列强所毁!至少科学强,可与列强并驾齐驱。”
两边激战正酣之时,半路又杀出来另一派,以一枝独秀陈仲甫为代表的唯物史观派。但从他们的主要观点看,大体可以认为站在科学一派。
但仲甫先生看得较为透彻:玄学一派虽然结论不差,但确实不应该把一战归咎于科学,因为欧洲的文艺复兴,本来就是缘于黑死病席卷欧洲后对人的重视,科学的发展最初也是想通过机械解脱人力,因为欧洲人死得太多了。
而胡适等人又过分看重“科学万能”这个底牌,在思想深度上并没有本质的超越。
所以仲甫先生感叹了一句:“只可惜一般攻击张君劢、梁启超的人们,表面上好像是得了胜利,其实并未攻破敌人的大本营,不过打散了几个支队,有的还是表面上在那里开战,暗中却已经投降了”。
——是一个讽刺味十足的判断。
说到底,大家都认为站在科学顶流的是李谕,想问问他的观点。
李谕这段时间静观其变,已经积压了很多编辑部的求稿。
是时候做个小小的总结了。
如果从结果看,这场论战显然是科学派赢了。
主要是玄学派生不逢时,谈心论性与中国的严酷现实存在太大反差,质疑科学的适用尺度不啻于反对科学,所以才会激起科学派的强烈驳斥。
但要是单独拎出玄学派的问题,即科学能解决人生观吗?“科学”派没有胜算,也没有一位学者给出全面和令人信服的肯定答案。
李谕慎重思考后,提笔写道:
“过往上千年,不管科学还是人文社会,都与确定性离不开关系。万事万物似乎必有法则。
“但这些年科学的进展很清晰地显现出不确定性的,无论解释自然规律的物理学还是严谨的数学。这种不确定性很快蔓延到了文化、艺术等领域。
“很多问题似乎也没有确定性的答案。这个世界好像就是这样无法预测,充满混沌。
“而要是站在一个更高的纬度,其实科学与人文本来就不是相分隔的。
“所以我认为,玄学,或者说哲学,与科学的合作,无论为知识或为人生,都不可或缺。强行让二者分离,只能让二者同受灾害。从人类知识发展的历史方面看去,科学促成玄学,玄学帮助科学,是显著的事实,也是知识界最得意的一件事。
“就如同我说过多次的那句话,
“没有科学的人文,是滥情的;
“没有人文的科学,是傲慢的。
“只有相辅,才能相成,不是吗?!”
这篇有点“和稀泥”的文章最后,李谕还俏皮地加了一句:“只讨论人生观是不是也不够,还有世界观与价值观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