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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京回到上海后,李谕又收到了盛宣怀的邀请。
这位老哥现在已经到了马上油尽灯枯的时候,叫来李谕,是想问一个很关心的问题:“李大学士,都说你是全天下,咳咳,全天下最有学问的人,尤其通晓洋人的科学之道。我想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灵魂,有没有天堂与地狱,人死之后,会是怎么个样子?”
他的问题还真不好回答,毕竟是一个将死之人。
盛宣怀看出李谕的犹豫,于是又说:“李大学士,你直接说吧,如果没有好结果,而说了谎话,我依旧是含恨而终。”
“含恨而终不至于,毕竟您留下了这么大的产业,”李谕顿了顿,尽可能用对方可以听懂的方式说,“盛公,那我就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人死之后,确实什么意识也没有了,因为人类的思考源于大脑的活动,人死之后,心脏停止跳动,无法为全身供血,大脑自然也会死亡。至于天堂与地狱,只存在于活人的心中。”
“你说的是,我也没算白活,”盛宣怀有些感伤,振作了一下后说,“让你来,还有一件事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可能汉冶萍煤铁公司就要被抵押给日本人。”
盛宣怀是汉冶萍公司的总经理,汉冶萍和轮船招商局为盛家最大的两个产业,而且属于最优质的可持续创造现金流的产业。
李谕则单纯就是不想让日本人得到好处,于是坦白道:“盛公,我单纯看不惯日本人乘人之危而已,总不能让日本人把好东西都巧取豪夺去。”
“李大学士果然是国士,”盛宣怀赞道,然后把自己的大儿子盛恩颐叫过来,“恩颐,以后你要担起大任,汉冶萍总经理一职必然由你接任。将来遇到什么重大事情,做不了主,就找李大学士请教。他不仅是科学巨子,还精通商道,甚至能在美国人的地盘上办起那么大的产业。”
盛恩颐老实巴交地说:“我记下了。”
可惜盛恩颐实际上是个花花公子,超级败家子。
走出盛恩颐的卧房后,盛恩颐立刻原形毕露,找到李谕问道:“院士先生,通过什么渠道可以买一辆包含您所有专利的高档汽车?”
李谕说:“每个月上海码头都会来一艘专门运送汽车的轮船,你去买便是。”
盛恩颐又问:“我要是想给汽车全部镀上一层金,有什么难度?”
李谕纳闷道:“镀金?汽车?我觉得最难的恐怕是如何防偷吧。”
盛恩颐大大咧咧说:“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就算被偷,也没人敢开。因为我会让全上海滩都知道,镀金汽车是我盛老四的。”
李谕实在无话可说。
盛恩颐绝对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不仅老爹厉害,他的老岳则是外交总长孙宝琦。
盛宣怀死后,留给他那么大家产,24岁就当上汉冶萍公司的总经理,后来宋子文从美国回来,还给他当过英文秘书。
不过盛恩颐太作,这么大的产业竟让他败光。
其实盛宣怀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德行,所以他立的遗嘱里,专门把一半资产作为慈善基金,每年只提取利息。
相比此前的李鸿章等人,盛宣怀的资产比较透明,共计1295万两白银,这是不得了的一笔财富,相当于后世几十亿,产生的利息自然也极大。
盛家还有不少房地产,包括盛恩颐自己居住的苏州留园。
李谕没时间和盛恩颐这种二代闲扯,但将来要是日本人再觊觎汉冶萍公司,自己怎么还是得插一手。
——
回到豫园,李谕坐下没一会儿,头山满突然登门造访。
“李君,不久前我刚去京城想找你,没想到你就来了上海。”头山满说。
李谕问:“头山先生找我做什么?”
头山满笑道:“聊聊天,喝喝茶。”
“如果只是这样,我这里确实有好茶。”李谕说。
头山满在客厅坐下,吕碧城端上明前龙井,头山满说:“可惜中国还是放弃了宋代抹茶,可惜啊。”
李谕说:“我觉得盖碗茶也挺好。”
头山满说:“从种种迹象看,现在日本才是整个东亚的代表,一些东西保留在日本国也够了。”
“我怎么听着头山先生这句话有点不对味?”李谕说,“您的意思该不会是人强自有三分理?放在二十年前,我认为你不会说出这种话。”
“李君果然还是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头山满再次笑道,然后说,“这两年孙先生在日本,一直住我那儿,他时常提及你。”
李谕问:“孙先生最近状况如何?”
头山满饱含深意地说:“忙得很哦。”
不得不说,头山满的政治投资确实成了。
他是日本政府的民间代理人,以他的身份,很多事情操作起来非常方便。
年初时,袁世凯曾派财政总长周自齐赴日,明面上是为庆贺日本大正天皇加冕,暗地里则有意寻求日本对其称帝的支持。
日本一开始非常欢迎,声明要以国宾之礼对待。但等周自齐到了,日方突然声称皇室不便,请缓行期。
而且日本立刻又发了个声明,警告袁世凯不得忽视南方动乱而实行帝制。并且通过外相告诉驻日公使陆宗舆,如果不听日方劝阻,日本将视云南为交战团体,认定北洋政府妨害东亚和平。
反正就是一副非常讨人厌的“东亚都归我管”的样子。
小日本想学英国。可惜太晚了。
很多人都看得出,日本在对袁世凯进行釜底抽薪,唯恐天下不乱;同时利用时局尽可能扩大在华利益。
至于日本民间帮助反袁活动的组织,日方虽然没有公开奖励,但一直予以默认,给予头山满等人以极大的行动自由。
头山满说:“我在国内时,听说李君帮助大日本帝国获取了许多关键的飞艇资料。”
李谕立马问:“现在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头山满说:“通过三菱的参与,已经造出了不属于德国齐柏林公司的硬式飞艇。三菱公司两个月前进行了一次从横滨到东京的飞行测试,非常顺利。”
他们果然在按着李谕设定的路线走。
李谕假惺惺说:“可喜可贺!”
头山满说:“估计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像德国一样,不仅有民用的飞艇运输业务,还能够进行远程军事打击。继对伦敦的几次空袭后,德国飞艇再次空袭了巴黎,据说那些每天早起看新闻的法国勋贵们都吓了一跳。我们也大大提升了对飞艇的信心。”
李谕顺着夸大战果:“法国的贵族们在后方喝茶看报,把前线战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几万人的死亡随口就能说出来。但只是看到飞艇的影子,就吓得屁滚尿流,要是投弹再准点,这些人可能也成了第二天的新闻。”
头山满道:“看客成了新闻,想想就有趣。关于投弹的精准度,李君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技术手段?”
李谕耸耸肩:“我对军事不太了解。”
头山满显然知道李谕曾经在北洋的军校教授测绘学和弹道学的事情:“并不求具体的技术方案,只是想知道有没有理论上的可能。”
李谕说:“只是粗略一想,不可控因素都太多,单单风向就是无法控制的一条。”
头山满问:“通过计算也做不到?”
“肯定做不到,”李谕说,“空气动力学非常复杂,里面甚至掺杂了混沌。”
头山满对这个答案比较失望,“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李谕说:“除非炸弹会自己寻找目标。”
头山满一拍手:“好主意啊!”
李谕心中一惊,莫非他能猜出精确制导这种超前思路,没想到头山满说:“要是让士兵抱着必死决心……”
李谕尴尬道:“神风?”
头山满听了这个词更兴奋,“打败蒙古军队的神风!是的,就是神风。”
李谕说:“那可是在天上,人又不会飞……”
头山满说:“我指的并非空战,决定战役胜负的肯定还是陆军,而决定陆军能不能获胜的则是武士道之精神。”
不愧是浪人头子,几句话又绕到武士道上了。
但李谕对武士道更没有任何好感,“记得当初京师大学堂还有从日本国请来的心理学教授,不过我想贵国关于这项研究,已经开始有那么一点歪曲。”
头山满没有听出李谕话里有话,只是说:“有洋人曾经给我推荐过一个叫做弗洛伊德的奥地利人的心理学书籍,我读了读,并不感兴趣。洋人的心理学要是这么发展,是他们走歪了才对。”
“好吧,我同样不懂心理学。”李谕不再多说。
头山满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还有一事,现在阿司匹林这款西药联合北京长春堂的避瘟散,几乎已经将我们日本国的仁丹压垮。李君,我知道你现在是上海拜耳药厂的实际控制人,阿司匹林如此低价,恐怕不合情理吧?”
李谕面不改色:“国人穷困,我想惠及更多普通人,有错吗?”
头山满说:“我有点想不通了,办厂子不就是为了挣钱?你明明能够以更高的价格销售,获得更多利润,为什么仿佛在做慈善?”
李谕笑道:“您说对了,我就是想做做慈善。”
头山满嘴角抽了抽。
日本的仁丹之前在国内销售火爆,后来北京的孙振兰搞起了长春堂,并造出避瘟散对抗日本仁丹。
孙振兰外号孙老道,长春堂这名字听着也有点道家味道。他还挺懂营销学,在广告上用了“太上避瘟散”的名字,仍旧抓着道家思想不放;然后写上“内务部立案”、“农商部注册”字眼,表面自己的这款药有皇家机密,同时有新成立的农商部背书。
广告的中间则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形象。
这可比日本那个留着八字胡的西洋形象更吸引普通老百姓。
避瘟散的销售涨得非常迅速,后来长春堂又来了个更擅长经营的,让这款药每年销售额突破了两百万盒,彻底把日本仁丹压了下去。
但七七事变后,日本人耍起无赖,利用宪兵强行抓了长春堂老板,勒索大量赎金。
头山满或许知道低价竞争这种商业手段,但现在真的更加捉摸不透李谕。
他心想:李谕帮着日本搞到飞艇资料,似乎是站在日本这一边;而他的很多举动又像是在让日本经济不好受。
搞不懂,实在搞不懂。
头山满试探着问道:“将来李君会不会提高药品价格?”
李谕说:“那就要看生产规模,只要有一点利润就够,我遵从的是薄利多销原则。”
头山满摇头:“你的价格已经低于德国国内的售价。”
李谕辩解说:“头山先生,您的消息虽然很准,但没有看透后面的本质。”
头山满问:“什么本质?”
李谕说:“德国如今通货膨胀严重,物价涨了两倍有余,怎么能拿他们的价格对比?”
头山满说:“李君对经济学原来有这样的认知,可以说出通货膨胀一词。”
李谕说:“另外,头山先生,你要知道药厂经营的策略,有些药就得低价,想赚钱需通过其他的药物或者服务。”
头山满眼睛一亮:“比如?”
李谕说:“比如可以让男人重振雄风的药。”
头山满哈哈大笑:“还阳药大都是假的,如果药厂真能搞出来,确实能赚到无以复加的钱。”
李谕笑道:“我只是随口举的例子。”
头山满说:“李君无所不能,未来要是开发出这种东西,我一定替几位老朋友好好感谢你。”
李谕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头山先生,在下不过开个玩笑。”
头山满说:“我知道,但不管什么,我都期待。因为我很想知道,一个药厂除了生产害人的鸦片,到底能造出什么赚大钱的东西。”
李谕心想,原来你们日本人也知道毒品的害处,民国时期,各大租界都禁止鸦片,只有日租界鸦片馆横行,就是为了赚黑心钱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