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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大约十来分钟,却见远处孤零零的一座五凤围屋采购处理矗立在小山坡下,甚是突兀。陈林黄道:“这就是东庄了。”
“好气派的房子。”张来才有些惊讶,这座房屋一看就是“老屋”。张来才说得是福建话,却是是土生土长的临高本地人,知道过去能盖这样屋子的人家都不简单。
“方老爹原本就是田主大户,这屋子是他的祖产,前两年因为女儿招赘,又翻修过。”
屋子前有水池,还有一个很大的坪场。都是旧物。光看这两样,就知道方家祖先也是有钱人。
张有才伸着脖子东张西望,看着坪上的石磨,栓牛的架子,还有一堆堆的席箔。啧啧称赞。
元老院来了之后发家的,在临高不稀罕,可以说是满坑满谷;大明治下还能积攒起这样一份家业的,就颇为少见了。
又是一套相同的说辞,例行公事。谭双喜想着。
“给她有什么用?”胡帷德岳父冷哼了一声,“她又不能穿,看着掉眼泪而已。福佬没有一个好东西,当初就不该把女儿嫁给他。”
方老头撕开信封,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桌子上。他先拿起一张盖着公章的纸,问道:“这是什么?”
“寄来你们几个分了就是。”
“胡帷德同志牺牲之后就地火化了。现在骨灰被埋葬在潮州的军人公墓里。具体的地址在阵亡通知书上。”
“他现在埋在哪里?”方姑娘没有再理睬她爹,问道。
陈林黄有些惶恐,看了下方姑娘,低声道:“老爹,这个不合适吧。阿帷的遗念还是交给姑娘。”
胡帷德妻子边听边点头,头越来越低最后用手捂住了面孔,身体一阵一阵的抽搐着。
“才八十元?”老头不满的说道,“从前不是死一个兵给六百元吗?!”
谭双喜刚才义正词严,此刻在女人哀怨的目光里却卡壳了。张来才只好替他开口,说辞是他们两个在路上已经商量好的:“他中了瘴气。两广的林子里瘴气很毒,发高烧,烧了好几天……我们轮流照他,连队卫生员把几种药都试过了。但这瘴气太凶猛了,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他死前有一会儿清醒过来,说自己不觉得难受了,还说,他最惦记的人是你。”
张有才敬了个礼:“方……姑娘,我们是奉命来送志愿兵胡帷德的阵亡通知书和他的遗物的。请您节哀。”说罢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口袋。
“这个……你就是……”谭双喜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爹,”他女儿终于爆发了,哭着向老头喊了起来,“求你别说了!”
五凤屋的大门敞开着,门口坐着个中年妇人正在做针线,张有才招呼:
“就这些?”方老头说,“我听说去打仗的人军饷给得很多。他去了一年多月,就这几个钱?”
女人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谭双喜太熟悉这样的情景了,家里被打怕了的女人和孩子就是这副神情。心中暗暗慨叹。还没等他开口,方姑娘低声道:“两位总爷过来办差,家里总要有人出面……”说着已经起身要退出去。
方姑娘像触了电一样,赶紧走过去把还没来得及拆开的信封递到他手上。
“军饷和补贴标准是元老院钦定的。遗物包裹里有他的军人手册和工资表,你可以逐项核对。要是有疑问请向本县民政局的军人事务科查询。”说到这里,谭双喜再也忍不住了,质问道:“你们……你……胡帷德是你女儿的丈夫,也算你半个儿子,你一点也不关心他是怎么死的么?”
陈林黄凑过去看了看,说:“这是阿帷的阵亡通知书,我来念一下……”
方老头却没理会,随手丢下,又拿起一张纸片,瞅了瞅--显然他认得这是支票,也看得懂上面的数字:
“清和嫂!你去把小姐叫出来,队伍上来人了。”
“这位就是家主。”陈林黄低声说了一句,又朝着来人的方向说道:“老爹!这两位是伏波军的同志……”
“那是币制改革前。五百三十元是粮食流通券,现在是银币兑换券。过去一元能买多少粮食,现在能买多少?说起来其实大幅度上涨了呢。”谭双喜耐心的解释道。
“胡帷德是我们的战友,我们当然要来。”谭双喜简直要气炸了,这老东西什么态度?!
“来了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要走得……”
方老头不甘寂寞,冷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些漂亮话唬人罢了!”
说着她望向谭双喜,“我男人什么时候死的?他受了什么苦没有?”
他从门口的水瓮里舀了几勺水把脚冲洗了一下,这才走了进来。
女人没有接信封,也没有说话。张有才按照流程的将相关内容讲了一遍:“……如果您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写信或者前往本县民政事务局军人事务科咨询……”
听到“火化”两个字,方姑娘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他们的差事,有什么好心不好心的?”方老头看了看桌子上的物件,看到上面还有一张支票,赶紧又拿了过来,“七十三元三角四分一文。”他喃喃念道,转头问陈林黄,“这是什么钱?”
“方姑娘是胡帷德同志的妻子,这份通知书原本就是要面交到她手里的,没什么不妥的。”谭双喜原本并不想当面怼人,这会也忍不住了。
“知道他怎么死的又怎么样?他能活过来吗?”老头冷笑道,“天气这么热,还麻烦你们跑一趟。真是对不住了。”
谭双喜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和张来才坐得是板凳,已经“低人一等”了,再看胡帷德岳父那跋扈嚣张却没有半点悲伤的眼睛,再看方姑娘满目悲伤却不敢哭的样子,心里顿时窝着一团火。就这还是天地会示范户呢!
方老头没再说话,又拿起另一张单子,塞到陈林黄手里:“你瞅瞅这是什么?”
“是阿帷的遗物清单,”陈林黄说,“厚薄军毯各一条、常服两身、挎包一个……”
“我长着眼睛,瞧得见。”来人冷哼了一声,目光扫到方姑娘的身上,“你怎么出来了?”
“呵呵,摆公家人的派头了。”方老头鄙夷的一笑,拿出一根香烟,身后的帮工赶紧帮他擦上澳火点上。他吸了一口,大摇大摆的走过去,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大剌剌的把手一伸。
“别想糊弄我。”老头说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两个士官,手里捏着支票,“发军饷没有明细?工厂里给钱都有什么……工资单!”
谭双喜赶紧解释道:“是他的积攒下来的军饷。”
陈林黄的声音很低,声音却还是传了大家耳朵里。方姑娘再也忍不住的小声抽泣起来。旁边的长工和妇人都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好了,好了,一堆破烂。”方老头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东西呢?”
话还没说完,外头进来了好几个人,打头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壮年汉子,头发斑白,一张国字脸。他身上穿得是洗得退色的靛蓝色“劳动服”,手上拿着一顶破草帽,裤腿挽起,小腿和脚上权势泥巴。
他久经战火。磨砺出来的一身煞气胆气,此刻爆发出来,原本嚣张的方老头张了张嘴,萎了下去,没敢再说话。
女子默默地点了点头,面色虽然苍白,表情倒还平静。
若论长相,并不出众,只是她的装束还是十几年前大明治下的模样,连发型都没有变化。配上这屋子,令二人一阵恍惚,大有重返大明时光之感。
谭双喜胸中愤懑,但是还得解释:“老爹!胡帷德同志四个多月前就牺牲了。他在海外部署一共三个多月。所以没积攒下几个钱。”
被叫做清和嫂的女人抬头看了一眼,脸色顿时有些慌张,匆匆放下针线往里面去。不多会,从里面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
“爹,”他女儿终于说话,“别讲这些,人家好心来送信……”
老头眼睛瞪了出来,张嘴就要发火。谭双喜再也忍不住了“刷”的一下站了起来,瞪圆了的眼睛怒视着老家伙说:说:“我们是奉元老院之命给胡帷德同志的遗孀送遗物的!无关人员请自重!”
“随后会寄来的”陈林黄说,“上面都写了。”
谭双喜知道大多人是不接受“火化”这个概念的,他赶紧解释道:“他是在靠近福建的地方牺牲的,天气特别热,道路又不好走,只能从权处理了。您如果以后想把他迎回来安葬,也可以提出申请……”
“烧了就烧了吧,省的回来麻烦。”老家伙点着头,语气中充满着阴阳怪气,说到最后似乎笑了一样。
谭双喜恨不得给他一脚,但是看到正在恸哭的方姑娘,心火又灭了:胡帷德已经死了,他老婆还要在这个家生活下去。人家毕竟是父女,他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