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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之前皇太后诏令嗣主需周全礼节,那这最基本的礼程当然也要遵守。大行殡于太极西阁,停柩此中,嗣主并诸内侍宫奴昼夜居丧于此,外朝群臣则朝夕于殿外集结哭奠。
这样的安排需要一直持续整整七个月,以表达嗣主与群臣对大行先主哀思之情。但哀思与否暂且不论,一系列的礼节那是非常折磨人的。
众大臣们一开始都还能保持朝夕都不缺席,可是渐渐的便不再像开始时那样严谨,寻找各种理由缺席,甚至就连之前上书号召嗣主应当尽礼守孝的臣员都已经坚持不住。尤其是随着外间各种变故使得情势变化越发的严峻,缺席的大臣便越来越多。
这些臣子们仅仅只是早晚哭拜便都有些受不了,而作为朝夕都需身处殿堂中哀哭不止的嗣主陈昌,那就更是如同身遭酷刑一般。
经过一段时间的居丧之后,陈昌已经是形容枯槁、神情麻木,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到了极点,就连嗓音都干涩沙哑的几乎发不出什么清晰的声音,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暮气沉沉、全无生气的模样。
居礼治丧本身对于体力和精神就有着极大的消耗,而且饮食起居全都简略到了极点,完全就难以获得有效的休养与补充,因此不乏有恪礼居丧以致自身劳损至死的情况发生。
陈昌所面对的情况则要更加的恶劣,他除了要为父治丧之外,还面临着被母亲犯浑背刺、堂兄夺权软禁、心腹尽遭隔离的恶劣局面,心理上要承受的压力更大。
清晨时分,他神情木然的被宦者自侧殿庑舍中引入殿中,神情麻木的望着装殓父亲尸体的那巨大棺椁,充血的两眼眼神全无波澜,只在眼角还偶有粘浊的液体渗出。
事到如今,他满心都只是万念俱灰,也谈不上有什么悲伤或愤怒的情绪,倒不是已经任命看开了,只是懒得再为身外事情再作悲喜,反正注定他已经难以再改变任何的事情。
殿外侧后方响起了喧闹声,声音时断时续,持续了不断的时间,陈昌眉头微微一皱,看了一眼殿侧侍者,侍者匆匆向后行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缓步行回,来到陈昌的身边,俯身细言几句,待到退下的时候,陈昌手心里已经多了一物。
清晨时,群臣又入此哭奠,所谓的群臣不过只有稀稀拉拉十数人而已,而且大多来去匆匆、走个过场,由于这些人都被禁军隔绝在太极西阁之外,陈昌也不知还有谁在坚持,只头脑昏昏沉沉的听着侍员在外唱礼。
趁着殿中耳目渐少,陈昌这才恢复了几分活力,张开攥起的手掌,露出掌心里卷成一团的素帕,素帕展开,里面并不是什么绝密东西,只是两枚蜜浸的梅子。
陈昌迅速将这两枚梅子抛入口中、压在舌下,仔细品味着舌津中那丝丝甘甜,眼角泪水流淌。梅子是太子妃特意让人准备,每天清晨在内殿喧闹一番,给侍者制造出入内外的机会,借此传递进来。
治丧期间,他夫妻俩也要分开别居,难能见面,区区两枚梅子并不足以补偿陈昌体力上的消耗,但却能带给他珍贵的慰藉,让他感觉自己仍未被人间彻底抛弃。
今天的气氛又有些不同,原本应该很快结束的哭奠仍在持续进行,而且除了唱礼声之外,殿外的哭拜声也渐渐大了起来。陈昌跪在殿中,并不能直接看到殿外的情形,只是心中渐渐泛起了疑窦。
此时的太极西阁外,除了各种杂乱的哭奠声外,那画面才是真正令人心惊的。开阔的广场上,有一名披发服丧之人哭声最是悲切,几度哭绝于地,须得侍卫入前搀扶,其人才能勉强维持着跪拜之姿。任谁看到如此悲切哀悼的一幕,怕是都忍不住要感怀落泪,可是若知其人其事,那所能感受到的便只有震惊!
此人正是临川王陈,其人前来哭拜大行,本来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之事,毕竟在朝为君臣、在家为叔侄。可问题是,之前临川王接受皇太后诏令迁任扬州刺史,从而执掌军国大权,因国事为重,便一直没有再现身哭奠,如今多日之后,却又再次出现于此,哪怕对时局变化再怎么迟钝之人,看到这一幕后怕是也得猜到估计国中局势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变化。
殿堂中,那蜜饯梅子已经被咂摸得完全没了滋味,陈昌才有些意犹未尽的吞咽下去,刚刚被这一丝甜蜜提振起来的精神又变得萎靡起来,低下头变得昏昏欲睡。
在这半昏半醒之间,他依稀听到殿中似乎传来些许杂乱声,视线微微一侧便见他堂兄陈正披发向他走来。他的心情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起伏,只道自己是在做梦一般,因为心内认定陈兄弟俩自知理亏,是不敢到殿中来见自己的。
“陛下竟然如此憔悴!虽居礼中,但也要为士民万众保重体居啊!”
陈见到陈昌如此萎靡憔悴的样子,心内也是一酸,忙不迭入前俯身小声说道。
一直等到陈将要触及自己衣带,陈昌才总算意识到这并不是梦中看到的画面,而是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他顿时瞪大双眼,怒不可遏的站起身来,指着陈怒声喝骂道:“狗贼、狗贼,你还有脸面登殿来见我父子?若非我父包庇提携,你兄弟又是何猪狗物料!今我父尸骨方寒,欺诈我母,夺我权位……”
陈听到陈昌这一番喝骂,便也无作狡辩,只是长拜于地,一言不发。
陈昌心中对陈自然是怀有着无穷的忿恨,但是连日居丧已经让他身体虚弱得很,就连声息都有气无力,一番激怒咒骂之后更是手足冰凉发软,须得侍者入前搀扶才能立稳,但他仍怒视着陈咬牙切齿道:“狗贼今来何事?若欲害我,需投暗室,否则天下人尽唾你,此祸必有报应……”
“臣、臣有罪……今日登殿,特于大行灵前向陛下请罪,任由陛下惩罚,臣绝无怨言!唯臣一身罪责事小,社稷安危存亡事大,今情势危急,请陛下速速执掌大局,谋定大计!”
陈向着陈昌连连作拜,才又开口涩声说道。
“外间、外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昌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一愣,旋即便又盯着陈疾声说道。
“今社稷事重,请陛下勿复拘礼,速速移驾东阁,容臣细作禀奏。今家国社稷皆大行所造,为救家国,纵然陛下稍有违礼,大行想必也不会介怀!”
说到这里,陈又向着陈霸先的灵柩连连叩拜,眉目之间神情复杂至极。
陈昌也早已经受够了居丧中的压抑折磨,尽管不知外间发生何事,但见陈居然来到他面前叩拜请罪,也猜到应该是对他极大的利好,于是便又板起脸来说道:“速着我属臣殷舍人等入见,否则我哪都不去!”
陈此番行为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所作出的决定,他自知如果不趁着自己眼下还拥有一定的主动权而做出让步,等到内外一起发力、所有压力全都逼向他时,局面只怕会更加的万劫不复。
随着殷不害等人再次入宫见到嗣主陈昌,君臣彼此都暗生恍如隔世之感,待听到殷不害等人的讲述,陈昌才知道过去这段时间里外间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唐王当真仁义,不弃我这粗心大义之人,诸多手段施加营救。”
陈昌先是稍作感慨,旋即便又怒声道:“临川王当真无能,之前急于揽权,还道有何安邦定国的良计,结果这么短时间内便让局面围困若斯,当真该杀!”
虽然从他自己内心而言,是非常想要除掉陈兄弟俩,可是眼下都畿仍然在其掌控之内,想要完全解决掉陈的势力,必须就得邀请魏军大举过江,但如此一来,彼此真就不死不休了,被逼走投无路之下,陈怕是也不肯轻易放弃自己一家人。
所以眼下最现实的解决方法,还是趁着外部震慑有效、陈已经被迫低头的情况下,双方达成一个让步与妥协的方案。
接下来,双方便开始进行磋商谈判,首先都畿大权肯定是要交还给陈昌这个新君,如果这一点做不到,别说陈昌不答应,西魏也不会善罢甘休。
至于陈,直接当做谋逆反贼处理的话根本就不现实,其人眼下实力尚存,而且拥有相当一批拥趸。尤其陈的一众支持者与诸开国元勋都多有重叠,想要连根拔除,不啻于剖心刮骨的自我疗伤,病还没治好,南陈这个政权说不定就先搞崩了。
经过此事后,陈昌也意识到自己对南陈的人事控制之薄弱,除非放弃所有的自主权而完全接受西魏的扶植,否则最好还是不要与陈并其背后的势力撤离撕破脸。
于是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陈主动请辞扬州刺史等前职,以震州刺史出镇吴兴,陈顼则仅保留侍中之职,作为人质留于建康。
当然这只是他们内部达成的一个妥协方案,实际如何解决还要看西魏是何意见。随着这一意向达成,消息便也很快送往关中。
李泰对此倒也没有什么不满,经过这件事后他也觉得陈昌的确是有点虎父犬子的意味,无论智谋还是手段都较其父相差太大,指望他便稳定住江东局面还是有点勉强。至于陈退缩到吴兴,隐患无疑变得更小,真要将之彻底逼反,魏军也还没有做好全面介入江东局面的准备。
在南陈内部自己达成的协议基础上,他又提出了两点,那就是以吴明彻镇守广陵,同时陈昙朗也留在江北,至于西魏之前配合王琳所占领的江州区域,则由李真暂领江州刺史,待到南陈内部局势稳定、时机合适的时候再作归还。
眼下李泰的主要意图,还是不希望南陈的人事变故影响到北方博弈的局势,至于说切香肠一般的将南陈给逐步占有,还真不是他的本意,但既然已经拿到了手里,也就无谓再作来回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