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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手过招,只看起手式就能大致估摸对方水平。年天喜这会儿就感觉自己估摸到了任逸飞的水平,只怕比他在视频里表现出来的还要高。
在副本里,信息对演绎的影响太大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可不是说笑的。
这会儿有了真正的剧本,才能觉察出任逸飞这个人的恐怖之处。
年天喜知道这世界上有天才。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但是家里长辈却说:
“你技巧已经足够,只差了那一点点的灵性。技巧和灵性,可是缺一不可。然而你和你的师兄弟们,却不是这边差一点,就是那边缺一块。真正的演绎天才,应该是天赋和努力的结合,他们身上自带神奇的魔力,只要出现在屏幕上,你的眼睛就离不开他了。”
年天喜一直很不服气,他拼命学习锻炼自己,就为了成为长辈嘴里百年难一现的‘天才’。
可是长辈们总是笑着摇头:“你真正见到的时候,就明白了。那种人,不接触演戏便罢,一旦接触,任何东西任何事都挡不住他,人们会为他疯狂。”
年天喜有个坏习惯,紧张的时候喜欢咬指甲,这会儿他已经咬上了。
开始前他觉得自己和任逸飞的胜负是五五之数,或许自己还要略高一些。但是这会儿他不这么想了。
他直直看着台上的任逸飞,这会儿对方已经告别第一个人,到了当铺的门口。
角色是来赎回冬衣的。
夏日的时候,吃水买冰都得钱,他手里头的钱不够,就把冬衣当了整几个活钱。这会儿初秋了,他攒了几个钱,准备赎回去。
等到了冬天,买煤买棉的时候,他还得再当一次夏衣。
穷人的日子嘛,就是这么跟着季节转的。
“三爷,稀客哟,您这是拿了什么来当来了?”伙计正拿着鸡毛掸子打扫卫生呢,一看到任逸飞就停下来。
他嘴里说着客气的词,口气却略带嘲讽,眼角眉梢都是看人落魄的幸灾乐祸。
任逸飞更显窘迫,但到底是抬着头进来了,伸手将几个钱拍在台子上,又小心从身上翻出一个半新不旧的荷包,拿出纸契:“喏,钱,把我那冬衣拿来。”
伙计还没说话,那头整理东西的掌柜探出脑袋,笑道:“哟,瞧他,这么狂呐?”
任逸飞涨红了脸,也不吭声。既然已经沦落到冬当夏衣、夏当冬衣的地步,自然也没有那‘狂’的资格。
掌柜的这是笑话他呢。
然而此刻底气不足,他也没什么好争辩的。
掌柜的出来,数了钱,也看了纸契约,让伙计把那棉衣拿来,一边和任逸飞闲扯:“最近哪儿发财去?”
任逸飞一手提着鸟笼子,另一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摆,嘴上勉强扯出一个笑:“赚些力气钱。”
掌柜的就笑了,眯着眼上下打量他:“这要搁二三十年前,你爷还在的时候,那出门都是穿金带银的,哪儿就想到落得如今这境地?”
被提及以往,他更是羞愧难当,见伙计拿了衣服来,他一把抓过夹在胳膊下,侧过脸,双手随意一抱拳,就往回走。
走远了,还能听到身后当铺里的说笑声,说的是他,笑的是他们。
下头的年天喜表情凝重。这一段看起来很日常,似乎没有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炫技式演绎。但是就是日常,才见得真功夫。
都说艺术有三个境界,演戏也是如此。
第一个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大凡刚接触戏剧的,都是从模仿开始自己的演绎生涯,这个模仿不是模仿别人,而是模仿生活中的人,去学习。
第二个境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时候演员已经走过了简单模仿的阶段,他们从生活中提炼元素,融入表演中,可以说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而最后一重,就是这种,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那些演了一辈子戏也学了一辈子戏的老戏骨里就常出现这种演员。你看他的表演都是浑然天成的,没有一点‘演’的痕迹,就觉得,生活中就有这么一个人。
这种演员最典型的特征就是,一个出场,一个表情,就能把观众带进戏里,并且觉得自己身边就有这种类型的人,简直一模一样。
任逸飞这么好看的脸,该是很吸引人的。可是他揣着手一脸窘迫的时候,就看不到他的‘帅气’了,完全被带进去,只看到一个失意的落魄的旧式权贵子弟。
年天喜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样的年纪,是怎么把演技磨练成这样的?这就不是天赋的问题,是经验的问题!
再怎么了不起的天赋,若是没锻炼过,也决计演不出这种中年人的沧桑。
下面一段,就是他从典当行出来,遇上鱼贩子买鱼的剧情,也是年天喜被喊停的一幕。
年天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任逸飞的表演,他想看看他是怎么演绎这一段的,也想知道自己欠缺在哪里。
此刻任逸飞已经遇上向他走来的鱼贩子,挑着木桶,里面是刚钓上来的河鱼。
因为心里藏着事儿没有注意,他们两个不小心就擦碰到了,木桶里的水打湿了任逸飞一点衣角。
“哎哟,你怎么不看路啊?”任逸飞一只手要拿鸟笼,一边夹着冬衣,还得拎起长衫的衣摆抖水珠子。
“对不住对不住。这位爷,您要买鱼吗?刚钓的,那么鲜,那么肥,您带回去熬鱼汤也好,烤鱼也好,保管家里那位太太说不出一个不好。您再买一块嫩豆腐,切开一起炖,那滋味可美着呢,老人小孩吃着都好。”
鱼贩子趁机推销他的鱼,嘴里话术一套一套的,什么豆腐炖鱼,什么灶膛烤鱼,仿佛他的鱼就是人间美味。
任逸飞本不欲理会,听到老人小孩这四个字才停下脚步:“诶,你的鱼怎么卖?”
“我这有鲫鱼、草鱼、鲤鱼……”小贩看他有意买,立马把扁担上的两个木桶放下来,让任逸飞自己挑。
任逸飞选了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这时候他讨价还价一番,被鱼贩子讽刺‘穷酸’,但还是忍着买了,这段剧情也就结束。
但是这个时候,边上却来了一个人,指着任逸飞手里的鲫鱼道:“这鱼我要了。”
任逸飞脚步一顿,正思索着,那个半道插队的家伙仿佛刚看到他:“哟,这不是三爷吗?您这样的身份,怎么还自己买鱼啊?”
“改戏了?”剧本里可没有这一段。
台下的年天喜隐约明白,这是有别的东西在干涉,但另一边,他也好奇,任逸飞会怎么回应。
看那人手上甩着几个铜钱,身上穿得也好,看着就不差钱,鱼贩子当即转头道:“错了错了,我说的是这一条鲫鱼,您手里这条,得是两个子。”
这就是见钱眼开临时变卦了。
任逸飞涨红脸,据理力争:“可没有这么做生意的,吐出的口水还能咽回去!这鱼苗不是你放的,鱼食不是你喂的,所耗的就是你一点子力气,也配得两个铜子?”
“您甭管是怎么说,要么两个钱您拿走,要么您让给这位爷。”鱼贩子打蛇随棍上,为一个铜钱,职业道德都不要了。
鱼贩这模样,边上那人还一副看戏表情,任逸飞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嗡地冒气。
他一把摸出几个钱作势要砸,然而现实生活的落魄阻止了他。最后他只留下一个,其余的塞回去。
然后任逸飞就将这一枚铜钱狠狠砸进木桶里:“留着吧,爷赏你的棺材钱!”
这一段也就是半分钟,然而表情几次变化,从忍耐、压制,到压制不住爆发,中间其实有一段复杂的心路历程。
虽然这段戏是中间插进去的,但是任逸飞衔接得很好,仿佛剧本上本就是如此。
“我输了。”年天喜心里发苦,如果是他,突然插入这种戏,可能没有任逸飞处理得那么自然。
“努力这么久,做小伏低只为活下去,真是不甘心。”年天喜的眼睛几乎充血。
生死面前,他才知道什么原则什么公正都可以先放一边。他的眼睛转到旁边其他npc的身上:不,或许还有希望,小游戏想要得到这些高手玩家,它是裁判,也是选手……
就像是验证他所想的,任逸飞刚拿了鱼,拎着麻绳准备走,导演突然站起来,大声喊了‘卡’。
这声音是一道不受欢迎的噪音,打断了故事,也破坏了任逸飞营造的气氛。任逸飞的眼睛抬起,几乎隐藏不住自己的锋芒:这个时间点太微妙了。
年天喜也站起来,手里的剧本都要被他的指甲抓烂了。喜悦无法抑制,嘴角也一直控制不住地上勾:不早也不晚,任逸飞的戏就比他的少了那么一秒。
关键性的一秒,决生死的一秒。
“演技再高又怎么样?他一个人,还能和整个环境相抗衡?”年天喜心想着,“娱乐圈从来不少这种事,再有能力,总还是要被有背景无能力的人压制。”
“他早该适应了这种潜规则,水至清则无鱼。”年天喜一遍遍和自己说,那种心虚的感觉也就慢慢散了。
环境如此,他改变不了,也不想改变。
沉默半晌,任逸飞将手里的活鱼丢回木桶里,他伸手将额前的刘海抓到脑后,表情变得平静,眼神也是如此。
他看向一角的年天喜,而年天喜居然躲开了他的视线,不敢直视他。
真正的结果,两人心知肚明,大家不过是在装傻充愣。
“结果已经出来了。”扮演导演的npc走过来,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的虚伪,“玩家刚刚好少了一秒,真遗憾啊,就这么一秒你就输了。
“其实你也很优秀,可惜了,可惜了。”
“认赌服输。”边上的副导演也加了一句。
“对,输了就得认。”
任逸飞看向其他人,尤其是眼神闪躲的年天喜,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如暴风雨前的乌云:“你们也觉得我的戏不好?所以你们认可这个结果?”
“认可认可。”之前操控摄影机的npc嘻嘻笑笑,“我们可都看见了,你这演的和剧本不一样啊,那都不是改词儿,是改剧本。”
“就是,之前那句台词就改得很不好,说什么被乌鸦抛弃,就没听说过有谁能被乌鸦抛弃的。真是狗屁不通。”
一群人嘲笑任逸飞,仿佛之前还看入迷的人不是自己。
年天喜欲言又止,身为演员,他也有自己的骄傲,不会否认自己的失败。
然而,这次情况太特别,失败是会死亡的,彻底死亡。
能苟活着,为什么要死?
如果年天喜是那种为了信念宁死不屈的人,他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成为专门对付荒芜之角的玩家的利器。
演员的骄傲,还是自己的生命,这还需要选吗?
“你输了。”年天喜深吸了一口气,“你的确输了,有目共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