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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滴血华胥(第1/2页)
宫里上下,接到皇帝陛下的旨意,寻找不知所踪的武姮,殿宇楼阁,亭台水榭还有掖庭八区以及太液池旁那座李治曾在人间赐给她的含凉殿找了个遍,整整三天,却一无所获。
李治纵马,寻遍帝乡异界各大乡镇,亦是没有找到武姮半个人影。他只得懊丧悔恨,疲累交加回到了阔别半个月的大明宫。
只希望,待他进了宫门就能有人说,阿姮找到了!
然,当李治拖着疲累的身躯,费力得在大明宫含元殿广场跃下马背时,飞速扫视了前来迎驾的人群,却没找到他朝思夜想的身影后,只觉一股腥甜从心里涌出。他捂住心口忍不住“哇”地声呕出一口血。
皇甫顺招呼两个身体强壮些的内官,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呕血,身子摇晃的李治,惶急地唤了声:“陛下…”李治蕴足了内功,才算没有即刻昏厥过去。他定了定身子吩咐道:“扶朕去冷香阁!”
“陛下,您…”李治见他疑惑,停当不禁有些着急,蹙眉训斥道:“急火攻心罢了,朕没事。你只管照着朕说的去做就是了!”
“诺!”
这时,御前女官杏儿莲步上前将一卷轴书双手呈上道:“陛下,阿姮没找到,贱妾却在冷香阁无意间发现了这卷哀册文。”
李治闻言,剑眉瞬间皱起,心中陡生疑窦,沉声问道:“哀册文?在冷香阁何处看到的?”杏儿垂首轻声回禀:“回陛下,此物是从陛下棺椁台槽处掉下来,正巧砸在妾脚下的。也是凑巧,那高宗哀册文五个字掉下来朝上被妾瞧见了。这上面的字看上去像是阿姮的笔迹!”
“甚?阿姮?是,是阿姮写的?”
李治难以置信。只因哀册文这类祭祀的悼文,都是朝廷掌管礼仪之人所书,从未有过皇后或者太子亲自眷写。当初,父亲李世民忌日时,主笔哀册文者亦是礼部尚书许敬宗。杏儿居然说,这卷为自己写的哀册文居然封面是武姮的笔迹。
她会怎样写他呢?
李治接过那卷哀册文,触手微凉。他手指颤抖地展开之时,一股墨香扑面而来。待看清其上文字之后似被惊雷击中一般,凤眸圆瞪,心海掀起波涛巨浪。字里行间,皆是武姮对他驾崩后的悲恸悼念。
宏道元年,岁次癸未,十二月甲寅朔,四日丁巳,大行天皇崩於洛阳宫之贞观殿,殡於乾元殿之西阶。粤以文明元年五月壬午朔,十五日景申,发自洛,旋於镐京。
以其年八月庚辰朔,十一日庚寅,将迁座於乾陵,礼也。悲千罔极之悲,痛万终天之痛。肠与肝而共断,忧与痛而相寻。俯惟茕恳,荼毒交侵,瞻白云而茹泣,望苍野而摧心。怆游冠之日远,哀坠剑之年深。泪有变於湘竹,恨方缠於谷林。念兹孤幼,哽咽荒襟…
德迈娥台敞,仁高似幄批。五龙开运,六羽升年。淳化有敷,至仁无竞推毂六师,坐知千里。亭毒寰县,莹镜图史。
兴百王之绝典,播十纪之高躅。谋臣如云,猛将如雨。元都迥辟,玉京为不死之乡;紫府旁开,金阙乃长生之地。鱼腹神符,效徵於涓子……鉴符敦敏,量本疏通。宾门表誉,纳麓彰功。
“想轩驾之攀龙,思涂山之恋凤。矧承眷于先房,誓牵毁而哀送。同谓务切至綦,事违深倥。泪有变於湘竹,恨方缠於谷林。仍徇公而抑己,遂夺情以从众。悲千罔极之悲,肠与肝而共断,忧与痛而相寻。痛万终天之痛。抚眇嗣而伤今,想宸颜而恸昔呜呼哀哉!迹图悬圃,神降长流。去重阳之奕奕,袭大夜之悠悠。悲千罔极之悲,痛万终天。”
李治的眸光再度停留在“悲千罔极之悲,痛万终天之痛”“肠与肝而共断,忧与痛而相寻”的字句,让他真切感受到武姮落笔时的撕心裂肺——那是她在他“人间死亡”后,无法言说的哀恸与不舍。
更让他心绪翻涌的是,武姮未曾宣之于口的深情。
他双手颤抖地轻抚哀册文上早已干涸的字迹,似能触到她下笔时的颤抖与悲戚,终于深刻意识到:纵历经人间生死、异界相隔,他与武姮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越凡俗,纵生死亦难断,那份深埋的牵挂与悲恸,从未因“死亡”或“异界”而消散。
二十年了,他在异界等了她二十年。他体会到何为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相思之苦。没想到,曾留在人间的她也是如此。
不管怎样,他都必须找到他的姮儿,他的曦月,亲口向她道歉。
“跟朕去冷香阁看看,是否还能找到阿姮留下的东西。”
阿姮留下的物事,他记得的还有一方绣着双飞大雁的帕子。至今他还记得,那天清晨,武姮温柔地用它为他拭去汗水,絮叨着怕他伤风受寒。而他呢?他居然推开了她,用刻薄让人寒心之语刺痛她…
李治合上双眸,腔子里的心好似被鞭子抽般生疼生疼的。
就在君臣正欲往冷香阁去时,接驾的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名宦官,不疾不徐地唤了声:“陛下且慢!”李治蹙眉问道:“你欲作甚?”
那名突如其来,穿着绫罗锦袍,头戴乌纱桶帽的宦官从广袖内拿出一只墨色印着褐色竹叶的信桶,双手恭敬地呈上道:“陛下,这是远在雄主镇的武皇帝亲笔给您写的一封信,让臣务必交付陛下。”
李治拿过那竹筒,拧开盖子将一卷绢帛取出。慢慢展开,却只有一行字“须得滴血华胥,可挽回佳人!”待他抬头询问,何为滴血华胥时,却见那名宦官身边竟多出了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儿总有七八岁的样子,头梳双环丫髻,一袭月白色广袖的曲裾。衣带飞舞,仙袂飘然。她相貌灵秀,骨骼不凡。一看便知不是寻常女童。小小的人儿,不足六尺却怀抱一把重量级的凤尾琴。
女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古琴很重,很长。
然,她却抱得轻松自如,好似怀里不是古琴而是一只幼猫般。那宦官道:“陛下,此女前世乃战国末期,生于云梦泽的楚国宗室女,叫做芈叶蓁。楚国被王翦攻破时,她坠楼殉国,死时才八岁。玉帝念其小小年纪竟性子刚烈,宁可殉国亦不苟且乞降,赞叹忠烈,故而将其收到天上做了仙子。她善于古琴演奏,尤其是黄帝所做的华胥引!”
芈叶蓁抱着琴,向李治行了个墩身礼道:“小女芈叶蓁参见陛下。”
李治颔首道:“仙子起身吧!”
芈叶蓁道了谢,直起身道:“陛下,想必,武皇帝亲笔的书信您已看过了吧!”见李治点头,芈叶蓁又道:“玉帝还说,若想以华胥引寻回昭妍小娘子,必要陛下暂时舍弃三滴血和一缕魂!”
李治不解地问道:“为何听一曲华胥,就要三滴血和一缕魂?”
芈叶蓁掩口轻笑,话,却说得郑重道:“陛下博览群书,难道不知何为华胥引?《列子》中记载,先祖黄帝在苦思治国良策时,做了一场理想国的梦境后所谱写的曲子。是以,若得华胥一梦,让妾用古琴为陛下编织想要的梦境,代价就是要人的三滴血和一缕魂啊!”
末了,她收敛了笑意,歪着脑袋问李治:“陛下可愿?”
李治果断颔首道:“只要能够寻回姮儿,要朕舍弃甚都是值得的!朕,想听她解释,为何非要称帝!到底是像史册中记载的那般,还是不得已而为之!”言毕,他拔出腰间佩剑,登时剑锋出鞘寒光四射惊得周围一众婢女,内臣面如土色。皇甫顺更是快要哭了出来。
他哽咽地喊了声:“陛下,千万不要啊”倒是将李治逗得笑了起来。就在他伸出另一只手,准备用剑割破手指时,芈叶蓁却拦住了他。
“仙子不是说,听华胥一曲,得华胥梦境须得三滴血一缕魂吗?”
芈叶蓁的一句“我的意思是,陛下须得在冷香阁完成此梦!”听得李治蹙起了剑眉,疑惑道:“仙子不知灰蛮已在那下了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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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才能在编织梦境时,顺带着让我的狸猫仙尊降住那妖孽!”芈叶蓁说着,一手摊开做了个请的姿势道:“还请陛下移步。”
李治疑惑道:“狸猫仙尊?在何处,朕如何没有看到它呢?”
芈叶蓁指了下自己的广袖,笑得天真无邪道:“它此时正在隐身之中。灰蛮闻到了猫的味道,自是不敢前来捣乱!”
李治亦笑了。随即他收起剑锋,挥了下袖子就要带上随行的婢女,内臣,一起跟着芈叶蓁前往冷香阁,却被芈叶蓁摆手阻拦了。
她说:“此梦,闲杂人在场反而不好了!”
李治也只得一人,与芈叶蓁来到许久未曾踏入的冷香阁中。
因有隐身的狸猫仙尊,是以,冷香阁并未因有人前来而阴风大作,天昏地暗,更没有诡异的妖术幻象。芈叶蓁点好了熏香摆上了古琴,对李治道:“可以了陛下。您只需割破中指,在琴弦上滴三滴血即可。”
李治毫不犹豫得拔出佩剑,将中指割破。
红色的血流了下来,在琴弦上滴了三滴。瞬时,芈叶蓁的一阵袖风袭来,阁楼上面的天子棺椁撑着云彩,飘到了李治面前。
李治自是明白她的意思,抬起没有割破的手,移开了棺椁层层盖子。而后,提起裳裾跨了进去。就像前世驾崩时那般,躺在了棺椁中。
起初,听着熟悉的乐章,李治还有些微弱的意识。被割破的左手中指,也只是微微有些疼痛。然,慢慢地,随着芈叶蓁演奏,曲调的高亢,李治才觉得中指疼得就愈发厉害起来,疼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渐渐的,渐渐的,一缕魂魄便离开了他的身躯…
李治悠悠荡荡,不知在黑暗混沌中历经了几个环节,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映入凤眸的便是一座灯光幽暗,四壁镀金的殿宇。他直起身子打量身下的这张龙床,与他在长安大明宫长秋殿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就连床前的鹅黄色,绣着螽斯,蝙蝠的床帐帷幔都那么的眼熟。
这是哪里?是大明宫吗?哪里的大明宫?帝乡,还是…
正蹙眉寻思间,耳畔忽然迭起一道惊呼声儿“陛下!快,快去通告皇后殿下,就说陛下醒过来了,快去啊!”继而是嘈杂的脚步。
其他的。他倒是没多去想,只是将思绪锁定在了“皇后殿下”四个字上。皇后殿下?朕的皇后吗?那,不就应该是曦月吗?
难道,姮儿在这里?哦,对了,芈叶蓁不是说了吗?朕可以通过华胥梦找到姮儿。嗯,看来朕是在魂游华胥了。
李治这么想着。适才激动地跑出去的婢女颤抖的声音,在外殿再度迭起:“殿下,陛下他真的醒过来了!”
曦月,姮儿?皇后殿下?是她吗?
思想间“皇后殿下”已拖着华丽的裙子,步履蹒跚地映入他眼帘时,李治整个人都怔住了。他仔细打量着面前头戴凤钗,身着翠绿色绣着缠枝牡丹毛领子夹袄的妇人,微微蹙起了眉头好似看陌生人似得打量着她。曦月,倒是真的是曦月,可是她怎么看上去,倒像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妪呢?不止是老,而且还瘦弱不堪的,倒像是二十多年前的曦月,那时自己还坐在皇帝的宝座上,还没有驾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三滴血,一缕魂…
竟真的让朕回来了?
还未等李治启口询问这是何处,在哪一年时,那酷似年老时曦月模样的女人便念起了佛:“皇天菩萨保佑,佛祖仁慈,陛下你终于醒了!妾…”话说到此处,似是想到了甚竟哽咽抽泣了起来。
她一面抽噎,一面道:“你不知,那天看你从马背上摔下来,妾吓得魂都快要飞了,就怕九郎…”言及此处,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话,埂在嗓子里,只剩下伤心后怕的抽噎声。
显然,对于他能苏醒过来,面前这个女人是真心欢喜的。听得出,她的话语中有感激,有庆幸还有些心有余悸。她真的是曦月吗?
李治试探地问道:“你,你是曦月吗?”
武姮一惊,脑子飞快得转了圈儿后,才意识过来皇帝陛下从马上摔下来,头脑有些糊涂了。她使劲点了点头,含泪嗔怪道:“九郎如何连妾都不认得了呢?妾是你的曦月你的姮儿啊。九郎,你…”
果然是武姮了!
这女人…适才哭得这般伤心,笑得这般庆幸,朕到底该相信她的真心吗?李治审视看着面前年华虽逝,却风韵犹存的瘦弱女人。这时,他想起了自己在异界时,就是枉顾了刘彻的那句劝告‘不要被怨恨蒙蔽了心智和你洞察秋毫的双眼!’才导致武姮莫名失踪的。
转瞬间,又想起来之前杏儿呈给他的,武姮亲笔书写的八千字哀册文。真的是一片痴情托杜鹃,字字句句都是泪和心血。
再看眼前的环境,推测自己归来的时间。
须臾,他颔首,是啊,这个时候的曦月,还没有去想篡位谋权。也由此,他明白了,一曲华胥将他待会到了二十多年前。
朕……错怪她了。
这里是洛阳奉天宫的真冠殿!自己前来洛阳,是为了封禅嵩山!对,是来封禅嵩山。可那一世没有能封成,就因气疾驾崩了。想到这里,李治不由得叹息了声。好就好在,能有机会回到这个时间段。
李治试探道:“你说,朕从马上摔下来了?是,因为气疾吗?”
武姮含泪颔首,缓了口气,她将他如何因突发性气疾,浑身乏力无法驾驭坐骑意外坠马的惊险,一五一十赘述给他听。说着,似是又经历了一个月前的惊险般,又忍不住掉下泪,哽咽了起来。
看着面前头梳牡丹抛家髻,穿着自己赏赐的翠绿色蜀锦缎面飞毛冬季夹袄,浅褐色佛生莲冬裙的武姮。尽管她已不再年轻貌美,昔日的活泼灵动也被端庄持重所取代,嫣然是皇孋的气度和仪态。然,就她对他的这份情谊而言,却是四十年如一日的痴情深重。
念及此,李治只觉得,一股暖流涌入心田。果然还是朕的姮儿,朕的曦月。他怜爱地擦拭她腮边的泪痕,轻声笑道:“曦月,你看朕不是好了吗?快别难过了。”武姮微微地点了点头,破涕为笑。
须臾,她似是想到了甚,扬声朝殿外唤道:“傅娘,快去喊医正过来给陛下瞧瞧。”殿外,傅娘答应了声儿诺。
须臾,姜医正为李治把了脉后,惊得睁大了浑浊的老眼,嘴都能塞下一颗鸵鸟蛋了。不可思议得望着面前,与之年岁相仿的天子,好半响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天啊,这,真真是太,太神奇了!”
武姮忍着笑催促道:“你倒是说说,怎么神奇了?”
姜医正惊喜道:“回禀皇后殿下,陛下他,他脉象平稳不说,气疾和头风居然完全好了,就像康健的壮年人一般。这真是太神奇了。臣从医一辈子了,还不曾遇到与陛下同列的呢!”
武姮击掌,欢喜得道了声“妙极!”如此,她的九郎便可如愿以偿地封禅嵩山了!啊不,不只是嵩山,还能封遍五岳实现他的理想。
闻言,李治心下亦是狂喜!只是,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故而没有像武姮这般,将欢喜和激动溢于言表。其实,他亦未曾料到,自己竟能通过华胥引还魂人间。更不曾想到,还魂人间后竟将困扰他多年的疾病祛个彻底!此时的他,身体就如年轻时那般健硕,康佳。
如此,别说完成封遍五岳了,还能继续征服四夷!
思至此,李治扬声,唤来了身边的内臣。吩咐他传旨给礼部,就说皇帝痊愈了,元日封禅泰山照旧举行,让他安排好!见皇帝一觉醒来,安然无恙,似是比昏过去前更显得康健许多的样子,内臣亦欢喜不胜。洋溢着笑容应了声诺,便好似得了重赏般高兴得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