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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雨先生又进入梦乡了，他一有空档就睡觉。
他的睡脸像小孩，又有点像不悦的猫。如果说阿波先生是狗，那阿雨先生就是猫了。阿雅这么想着，沉重的心情也因为这个可爱的联想而轻松一点。
出租车在阿内老师的公寓大楼前停下，阿雅必须要面对搁置八年的往事。“我们到了。”阿雅稍微用力地摇醒阿雨先生，然后下出租车。她仰头看公寓大楼，虽然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中还是有不少云。她转头询问站在身后的阿雨先生。
“请问出租车费怎么算？”
他打着呵欠回应。
“这样一讲，我刚刚忘记拿收据了。原本还打算把费用推给社长。”
“我来出好了，请问多少钱？”
阿雨先生只是随行，他出出租车费太奇怪了，阿雅想。
阿雨先生摇摇头。“这不适合现在这个场景，你应该还有更需考虑的事情。”
“正因如此，我才希望先处理好以外的事情。”
敲敲额际后，阿雨先生算出出租车费。
幸好数字不高，阿雅暗暗松一口气地从钱包拿出刚好的金额交给他。
“金额刚好，我们出发吧。”
阿雨先生迈开步伐走向公寓大楼，阿雅跟在他身后。两人和昨天一样踏进大厅，按下电梯按键。阿内老师在家吗？今天是星期天，他应该不在学校，但会不会出门了？
阿雅内心某处仍期待着老师不在家。这种心情实在太可耻了。不论年龄，人一定都有不可逃避的事：高中生有，八年前还是小学生的她一定也有。
电梯门开了。阿雨按下三楼，阿雅跟在后面踏进电梯。电梯门稳定缓慢地关上。
“我这八年来都隔着误解。”
“等情绪冷静下来的这段时间是必须的。”
“但八年也太长了。”
“没那回事。”
阿雨耸耸肩，动作和那位侦探先生非常相似。
“感情并非会随着时钟指针变动。就我的角度来看，今天是最适合的日子。”
“为什么？”
“想一想就明白了。”
那就试着想想看，阿雅现在非常坦率地思考着。
电梯到达楼层了，阿雨先生按下“开门”的按键。
阿雅在阿雨前踏出电梯。搭电梯时都是后进电梯的人先出电梯。但这个人一直在负责描写故事场景，因此没有踏出电梯，任凭电梯门缓缓闭上。他大概就送自己到这里为止了。阿雅遵照他的描写，笔直走往走廊。她知道阿内老师住三〇八室，那在走廊的尽头。
阿雅停下脚步。简直像拜访教职员办公室，她轻轻吸一口气敲敲门。门后传来声响，而阿雅笔直看着前方。
门终于打开了。
“我是四年二班的阿雅。”
阿雅报上名字。老师睁大眼睛，然后一脸疲累地笑了。
老师显然不知如何是好，阿雅也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突然来访很不好意思，我应该事先联络老师，但不知道老师的电话……”阿雅彷彿在找借口似地说得很急促。“老师还记得我吗？我八年前受过老师指导。”
“当然记得，我还想见你一面。”他转头看房间，再看向阿雅。“附近有座小公园。”
阿内老师看上去既不像当年温柔的老师，也不像令人生惧的老师。睽违八年不见，他和阿雅一样，只是带着疑虑的普通人。
长椅还是湿的。
阿内老师仰望天空，阿雅情不自禁地看同一个方向。云层太矮，天空好低，两者的相对位置变得十分暧昧，阿雅感到自己被淡淡的晕眩笼罩。小学生阿雅和高中生阿雅并存于此，两人同样抱着恐怖、悲伤以及其他情感。但要比较的话，两边又有些微不同。
云朵流向天空的远处。
“我今天想和老师谈八年前的事情。”阿雅说道。
“哪件事呢？”阿内老师回问。
“我想从暑假的事情讲起。”
“我丢下你的那一天？”
“是我径自对老师耍任性的那段期间。”
老师将视线从天空移到阿雅身上。“我作为一名教师，或是作为一个大人，都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才适当。但我只是想为了八年前的事情向你道歉，真的很对不起你。”
老师深深低下头。阿雅轻闭眼睛，静静吸进一口气。
七月空气十分暖和，她的耳中听不见丝毫杂音。阿雅睁开眼后开口说道。
“我知道老师的太太和孩子那天过世了。”
老师抬起头。
“嗯，我想也是这样。”他吁出一口气。“你现在怎么样？”
“是的，我现在在做警探，偶尔出来放松一下。”
“还算是孩子。”
“一定是的。”
“但与我认识的你相比，更像大人了。”
老师露出伤脑筋的笑容。阿雅用比八年前小的角度仰头看他。
“不论我是大人还是小孩，请老师告诉我那天的经过。”
“告诉你才是正确的吧。”他缓缓道来。“我的妻子原本就体弱多病，那天她从早上就身体不适，我想陪她去医院，但被她说是过度担心。我告诉她采买交给我，要她不要出门，就出门去学校了。”
“因为要教我画图。”
“有点不对。”老师垂下视线。“我很久以前就想当小学老师。我小时候其实不太喜欢学校，但后来我遇到了一位很棒的老师，当时和你一样是四年级。”
云层平稳飘动，阿雅觉得那就是黄昏迫近的速度。
“我认为阿内老师也是很棒的老师。”
“因为我刻意表现成你们眼中的那个样子。”老师笑了。“我拼死伪装，连自己都被骗了。我如果真的是很棒的老师就好了，如果不论何时都能把学生摆在第一位就好了，但都是装出来的。家人过世后，我注意到自己多么虚伪。”
太阳被云层遮住，世界稍微暗下。
“比起你，我更爱妻子和儿子。我牵怒自己的学生，想着没有你就好了。”
阿雅摇摇头。“老师没有错，我完全没考虑到老师的苦衷。”如果没有阿雅——老师说不定就会陪太太去医院，起码师母就不会带着勇次到商店街了。
“但我唯独不该把这件事怪到你身上。”
阿雅注意到老师的声音隐约颤抖。大人也会哭泣，即使他们没有流下眼泪——阿雅如果在八年前知道这个道理就好了。
“我还记得妻子那天早上的话。她说，她喜欢被学生们喜欢的我，我应该贯彻那样的自己。我明知这点，但没办法好好做到。”
阿雅不知道该对老师说什么话。她打从心底希望和老师道歉，八年前那个自私的自己错了，八年前的自己毫不考虑老师的苦衷，一味依赖老师，然后感到害怕。
但这一定不是正确的选项。这时不能道歉，阿雅这么觉得。
虽然不清楚理由，不过老师是大人，我是小孩；老师是教师，我是学生，若向老师道歉，老师会更受伤。阿雅模模糊糊地抱着这样的念头。
云朵再度变幻，世界绽出明亮，阳光聚成一束照在离两人有点距离之处。
“你在今天来真是太好了，我刚好在想你的事情。”
“为什么是今天？”
对阿雅来说，事情都过八年，今天已经太迟。
老师不太好意思地咧嘴笑了。“我昨天和儿子重逢了，虽然这种事不可能发生，但不知为何我对此深信不疑——我昨天和勇次重逢了。”
啊，原来如此，所以才是今天。
勇次昨天回到这栋公寓，所以阿雨先生说今天最合适。想一想就知道了，自己多么迟钝啊，阿雅想，自己一定还有更多更多需要思考的事情。
阿雅摇摇头。
“我认为勇次真的回来了。”
迷路的他终于到家了。阿雅清楚知道这件事。
“我最近见到了幽灵。老师还记得小学时，一直住院的小星同学吗？”
阿雅想和老师谈谈变成幽灵的友人。这样一来，老师说不定就能相信勇次回家了。她认为这比较好，虽然绝对算不上是快乐结局，但总比怀疑昨日的真实性好。
然而老师的表情暗下来。
“嗯，你那时和他感情很好呢。”
他？
“小星是女生啊。”
老师困惑地眨两下眼睛。“是这样吗？我记得是男生才对。”
“是女生没错，我和她国中的时候同班过不少次。”
老师偏偏头。“你到底在说谁的事情？”
谁？这种事情根本不用说。
“就小星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有两个星期天天上图书室。”
就是那个要动手术而立刻搬家的少女。
“我知道的小星同学八年前就过世了，你国中不可能跟他同班。”
阿雅一片混乱，老师到底在说什么？老师到底在说谁的事情？
“不会错的，我也出席了葬礼。因为家人的意思，他们没公开葬礼的消息。不过有些他不太正面的传闻至今还在学校流传。”
“传闻？”
“嗯，关于减号班的幽灵。但没什么，只是常见的故事。”
她八年前就过世了？
“那是不可能的。”
阿雅按着额头紧闭双眼。
“因为我去年出席了小星的葬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