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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阳光落在帕茨夸罗湖上,映照出旱季浅浅的湖面,还有芦苇在水中的倒影。湖区沿岸,塔拉斯科人的村庄寂寥而荒凉,田野间满是杂草。纵然已是新年伊始,却看不到庆祝的人群,闻不到祈祷的松香。只有早晚时分,淡淡的炊烟升起,伴随着偶尔响起的狗吠,才显露出几许难得的生气。
老民兵奇瓦科呆呆的站在一座泥砖小屋前,身体一动不动,双眼空洞而无光。
自从他受到征召,离开温暖的小家,至今已有半年。这半年里,他参加过火焰燃烧的水战,也经历过箭雨厮杀的攻城。他看到许多的贵族,如玉米杆般轻易折断;也看到数万的武士,像树叶一样踏入泥里;还有无数的平民,不过如烧荒的杂草,一把战火就化为灰烬,漫天散落没了痕迹。
他从战场的死地逃回,见惯人间的血泪,历经生死的艰苦,才终于重归村庄。然而,他未曾想到,也从不愿去想象,在这冰冷的小家中,只有简陋的泥屋依旧。
泥屋是他一捧泥一块砖的搭建而成,积蓄了数年的材料,用了一年的时间,在村庄中也能称得上体面。而这些烧制的泥砖,是农闲时分,他和妻子做完劳役后,再日夜辛劳的结果。这座泥屋中,曾经有妻子的忙碌,有儿子的喧闹,有女儿的欢笑,还有他所珍视的一切。
此时此刻,泥屋前,木质的屋门大开,似乎在欢迎着久别的主人。屋舍外,圈中饲养的火鸡,屋前无毛的家犬,连带屋檐下垂挂的辣椒,全都消失不见。屋舍内,不多的家当散乱一地,似乎在讲述着过去的遭遇。煮饭的陶罐摔碎在地上,盛水的陶缸完全倾倒。辛苦搭建的草床,只剩下一地的茅草,堆着粮食的角落,早已是一片空空。
老民兵的脑海同样一片空白。他浑身颤抖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熟悉的,他期待的,他所爱着的人影,都只留在了回忆之中,如同带走了他的灵魂,只留下一个孤零的躯壳。
在老民兵身后不远处,韦兹提看着空落落的茅屋,满脸的茫然与不知所措。一行人七个民兵,涌入这荒凉破败的村庄,记忆中的家园便猛然破碎。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他们似乎是唯一的生机。
民兵亚尤利瞅了瞅身影颤抖的众人,挠了挠头,便继续低下身子,在土里努力刨着什么。回到村庄后,他只是简单的瞅了一眼空荡荡的茅屋,就毫不在意的忙活起来。
亚尤利在一行人中年纪最小,刚刚成年。虽然平日里他也跟着众人,说着些女人小孩的事,但实际上只是个单身汉。他父母早亡,又没成亲,全家就一个人,同样穷的连把匕首也无。对于死亡与别离,他并没有太多的感触。这次出门从军,好歹还发了把长矛,扒了身衣服,后面又摸了把匕首,浑身囫囵着回来了。
好一会,亚尤利终于从土里抛出一个破麻袋,里面是一堆干透了的老玉米。他咧嘴一笑,随便去其他空无人烟的屋子中拿来一个陶锅,然后从邻近的湖中舀了一缸水。舀水的时候,亚尤利瞅了一眼湖上,远远的似乎有一些小船,上面有铜矛闪烁的光亮。
亚尤利没有理会。他从破败的屋子中弄出一堆茅草,然后在村中心冰冷的火塘处,兴起一堆篝火。随后,他用同伴们的铜矛架起陶锅,煮着老玉米,便继续在其他屋子中搜罗,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
袅袅的炊烟升起,玉米的香气开始在村庄中飘散。亚尤利找到了一袋粗盐,尝了尝,咸中带着些苦,不知道里面夹杂着什么,或许盐本该就是这种味道。接着,他走到锅边,用匕首戳了戳玉米,便满意的点点头。
“老叔,蠢木头,都过来吃玉米了!”
亚尤利对着其他的民兵们喜悦的大喊,却没有人理会他。他再次挠了挠头,便自己捧了根玉米,不顾烫嘴,费力的啃咬起来。老玉米确实难嚼的紧。不时的,他会舔一下倒在手掌中的盐粒,这是最节省的吃法。出征半年来,他看到武士老爷们能吃到松软的玉米饼,熏干的肉脯,贵族老爷们还有纯黄的蜂蜜,深色的可可。他心中着实羡慕的紧,却是想象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滋味。
食物的香气远远的传开,村庄中忽然有了些动静。一个老头从破败的屋子中探出头来,小心的打量了下架着陶锅的铜矛,又打量了下吃玉米的人,忽然松了口气。老头晃悠悠的悄悄走出来,左右看了看发呆的其他人,就不顾陶罐里的热水,猛地往罐子里的玉米抓去。
听到响动,吃玉米的亚尤利猛地停下。他扭过头,看到偷拿玉米的老头,辨认了片刻,怒气勃发。
“老伊通,你竟然敢偷我的玉米!”
说罢,亚尤利就伸出手,要去夺老头手中的食物。
老伊通一边弓着身躲闪,一边忙乱的把玉米往口中塞,支支吾吾的嚷道。
“小亚尤利,你偷我家的玉米还少吗?且还我一根来,我都许久没吃过东西了!...对了,仗打完了吗?就你们几个回来了?我家的小伊通呢?”
听到这里,亚尤利手中猛然停下。他挠了挠头,叹了口气,就后退两步,蹲在陶锅前,不知说些什么。
看到这一幕,老伊通吃玉米的动作也停下来。他看了看亚尤利,有些颤抖的问道。
“我的小伊通?...他...”
亚尤利闷不做声,半晌才点了点头。
老伊通不敢置信的后退了两步。这一瞬间,他似乎被抽取了所有的力气。下一刻,他又猛地看向呆滞的老民兵奇瓦科,踉跄着向对方跑去。他的手中还紧紧抓着啃了一半的玉米,如同抓着最后的希望。
“奇瓦科,我家的小伊通呢?你们都回来了,他人呢?!”
听到高声的质问,老民兵缓缓转过身来,如同从沉睡中被唤醒。他睁着眼睛,看向奔来的老头,神情渐渐扭曲,突然爆发出声。
“老伊通,为什么你这个老不死的还在!我婆娘去哪里了?我儿子呢?我女儿呢?!他们人呢!”
老伊通置若罔闻。他靠近老民兵,只是大声的追问。
“我儿子去哪里了?!”
“你儿子早就死了!他被人一箭射死,掉到湖里,什么都没留下,连尸体都喂了鳄鱼!”
老伊通如遭雷击。他呆滞的站在原地,口中喃喃自语。
“鳄鱼...鳄鱼...”
奇瓦科冲上前来,眼中带着奇异的光芒。他一把揪住老伊通的衣襟,使劲摇晃对方枯瘦的身躯,狰狞的喝问道。
“老头,我家里人呢?我儿子在哪?我女儿在哪?我婆娘在哪?!”
老伊通被剧烈的摇晃唤醒。他面色灰败地看了一眼奇瓦科,神情惨淡的说到。
“奇瓦科,你家里人都没了!你儿子被第二批征兵的老爷带走了!你女儿被村长献给了武士老爷!你婆娘想不开,两月前就投水死了。尸体都没找到,不知烂在哪里,也没人去找。”
听到这里,奇瓦科瞪大了眼睛,身体瞬间凝固,两行浊泪就从眼角无声流下。接着,他剧烈的喘息,剧烈的颤抖,然后剧烈的怒吼。
“我婆娘没了,她没了,没了...该死!我儿子才十五岁,我女儿才十三岁!我要杀了他们!”
接着,老民兵的眼中泛起凶狠的杀意,他狠狠掐住老伊通的脖子,厉声问道。
“老不死的,村长在哪里?...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老伊通恐惧的看着从未见过的奇瓦科。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见状,奇瓦科稍稍松开手掌,继续凶狠地逼视。
“村长...他被第三批征兵的老爷带走了...谁知道现在在哪里,说不定也死的透了。”
老民兵又一次停滞下来。他的眼中出现了茫然,手中也失去了力气。好一会,他才喃喃自语。
“都死了...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
老伊通努力的扭动脖子,从奇瓦科松开的手掌中挣扎出来。他大口喘息了数下,听到老民兵的问话,以为说的是自己。
“老爷们看不上我这把老骨头,才给我留了条命。再说,被征走又不是一定会死,你儿子女儿,说不定还在都城的某个地方活着。”
“他们什么都不懂,又怎么能在这世道活下来!...不,不,你说的对,他们还没死,我得去找到他们,把他们带回来!”
说到这里,老民兵灰暗的眼中再次泛起神采。他看向湖对面的都城,那里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新的目标。接着,他低下头,用袖子把眼角擦干,然后把老伊通丢在一旁,前往民兵们聚集的火塘。他要去和同生共死的伙伴们,一起商量一下。
老伊通孤独的站在角落。他慢慢的啃完玉米,慢慢的蹲在地上,又慢慢的躺在泥地里,像一只离开水中的老黄鱼。接着,他艰难的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泥土中,低声的哭泣起来。
老民兵奇瓦科召集了六名同伴。他目光中带着火焰,高声的说着些什么。接着,韦兹提第一个点头。其他民兵们呆立了片刻,才有的点头同意,有的摇头不愿,大家便陷入争执。小亚尤利无所谓去哪里,他看向不远处的湖面,突然发现了什么。
“看!那里过来了两条船。”
两艘常见的独木舟靠在湖边,舟上竖立着盾牌,显然是一艘战船。战船上跳下十几名塔拉斯科武士,握着闪光的铜矛和坚固的木盾,向着村庄的炊烟,冷漠的大步而来。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民兵!”
为首的武士穿着蜂鸟家纹的服饰。从战场上回来,民兵们已经懂得许多,这显然是大贵族家的武士。
众人一同看向奇瓦科。老民兵低头沉默了下,用手揉了揉脸,才抬起头,脸上堆起笑容。接着,他用北方学到的口音,恭敬的说道。
“老爷,我们是北方锡塔夸罗邦过来的民兵!墨西加人来的太快,北方的老爷们没有来得及抵抗,好多人就四散逃走...我们本来追随着一位火鸡家纹的大老爷,前往都城戍守。但是大老爷走的太快,我们没有追上,就流散到这里,四处寻找他的踪迹...”
蜂鸟武士想了想火鸡的家纹,似乎封地确实在北方一带。他看了看民兵们的铜矛,又看了看这些人的年纪,缓缓的点了点头。
“不要去找你家老爷了!现在,我代表首席大臣宣布,你们已经被钦聪灿城征召,为神圣的三神与至高的王室效力!收拾一下,不要带什么杂物,现在就跟我上路!”
老民兵看了看眼前装备精良的武士们,又看了看其他民兵。这一刻,所有人都顺从的点了点头。众人便拿起长矛,随着武士们登上小舟,然后往湖边的“蜂鸟之地”,都城钦聪灿而去。临走前,亚尤利最后看了眼自己丢下的那袋玉米,又看了看角落里的人影,就再次挠了挠头,跟着大伙离开了。
荒凉的村庄再次安静下来,篝火在明灭的闪烁,只有风中隐约的哭声。好一会,哭声才渐渐停止,无人在意的老伊通从地上爬起。他抹了把脸上的泥土与泪水,才弓着腰,摇晃着去捡剩下的那袋玉米。他紧紧的抓住沉重的玉米袋,然后缓缓的来到篝火前,蹲下腰,拾起民兵们刚刚丢弃的玉米棒。接着,他啃着沾着泥土的玉米残渣,如同啃噬着残存的希望,直到什么也没有剩下。
奇瓦科跟随着蜂鸟的武士,划船行过寂寥的湖面。他望着水中漂过的模糊尸体,却找不到那张陪伴一生的面庞。他看着空无一人的湖中小岛,过往的回忆就涌上心头。在他度过的数十个新年里,湖上都会遍布着小船,乡民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在湖中的小岛上交易土产,载歌载舞。城镇的祭司也会偶尔来此,主持盛大的祈祷仪式,赞颂庇佑塔拉斯科人的三神。
这些辛劳中难得的欢乐,他都曾与家人分享,化为此时的恍惚。依稀的笑声从记忆中传来,飘散在今日的风里,就仿佛他们仍在身旁...
清风吹散了笑声,也带走了人影,只留下风的凄凉。湖上只剩下稀疏的巡逻战船,武士与民兵们握紧武器,紧张的注视着北方。墨西加人的斥候越过华亚莫要塞,出现在湖区的边缘,可怕的军队已然不远。
行船不过半日,众人就来到了湖边。奇瓦科从恍惚中醒来,眼前已是人烟繁盛的王国都城,钦聪灿城。
他看着壮阔的城市,这是神话中世界的中心。他看着高耸的城墙,这是两倍于河口要塞的坚固。他看着神圣的“风之屋”,这是屹立百年的金字塔群,祭司们居住的圣所。最后,他看着庄严的“风之宫”,那是国王的至高宫殿,王国统治的核心。
宏伟的铜都在湖边屹立,数百年从未改变。这是奇瓦科心中,世间最繁华的所在,也是他生命里,最后的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