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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刑房，尝闻便对成琅深深施了一礼。
成琅一怔，反应过来立时扶他，“大人何故如此，大人免我刑罚之苦，该我向大人行礼。”她恳切。
尝闻摇头，他面上隐忍的歉意，“这一礼，我代慎行，他本不是这样冲动之人，只牵涉殿下爱物，他莽撞了，还望姑娘莫与他计较。”
“大人言重，”成琅亦摇头，“慎行大人照规矩做事，哪有计较一说，大人快莫要如此。”她说着语意微转，将她关于此事的猜测担忧说给了他。
“姑娘担心有理，”尝闻听了便道，“合该如此推断。不过……”
他微微停顿。
“不过什么？”
成琅追问。
“不过此般推断，姑娘也说与殿下才好，”尝闻眸子微动，往书房那厢看过一眼，他眉眼温和，已恢复平常模样，对成琅温言细语道，“殿下英明，姑娘不若亲自禀于殿下。”
成琅脚下步子一滞。
尝闻目光温和的看着她，她大抵是夜半脑中不甚清醒了，到此时才猛然心中一跳，浮现尝闻先前说的那句话……
殿下归来，传琅姑娘侍奉……
“殿下，”些些犹豫，她还是小声问，“殿下他……还不知这事么？”
尝闻浅含微笑，“不敢妄自揣测。”
那就是……知道了吧……
也是，那梅瓶就在书房，还是他的爱物……
想到此，她念头纷飞的脑中才算是静谧些许。
尝闻仿佛看不到她的神情，只含笑为她带路，成琅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只得忐忐忑忑的慢慢跟随。
夜半时分，宫中愈是静谧，星星点点的宫灯或浮或隐，将偌大灵霄宫笼得仿佛比白日多了一分柔和，她行在路上，只觉未多久便到了书房。
这般快便到了，可她心绪仍未整理好，一面是定要将此事自陈一番，不论他信与不信，另还有佩娘一事，她听说大约有了结果，只不知现下是如何了……
诸般心念，到底是到了门前。
尝闻立在门边便停了步子，静静示意她可进去了。
成琅看着门上二条游龙，不知是不是深夜的缘故，二龙皆闭着硕大龙目，盘踞门上仿佛睡着，只在她走近时，龙爪些些动了下，她默默清喉，正待出声，门却缓缓开了。
她心头立时缩了下，到喉边的话卡在那处，连带手脚也卡了一卡似的，她走进去，僵手僵脚。
“殿、殿下。”
声音也磕巴了！
心内懊恼，只那手脚却愈发不听使唤，眼睛也不听使唤般，自动自的凝在那人身上。
他坐于案后。
一灯星石于侧，他略略低眸，面前摊开的正是药神呈来的那卷简牍，他目光落在那简牍上显然在看，仿佛并未听到她的动静。
流纹仙袍，束发玉冠，如远山，如画卷，如清泉，她很难克制不去描绘他的模样。
这使她几分难堪，她很快的敛回目光，余光里却不觉看到了立在一旁的梅瓶……
这梅瓶，在她并不长久的做侍书宫娥的日子里，她与它最是熟悉的，她不止一次立在它旁边，借着瘦高的瓶身掩一掩自己，或只是呆立在那做一个与它一般的活摆件，而今熟悉的瓶身上却多一道蜿蜒刺目的伤疤，她不觉神色凝了凝，计算着那人翻阅简牍的时间，想着待他看完便先禀了这事……
——她刻意不去想他会如何看待她，是否与慎行一般直接定下她的罪状，毕竟她在他那里毫无可信，或……
心底有一个更为清晰的念头，她清楚的知道，惩处与否，与她是否真的损坏了梅瓶并无多少相干，她就在这里，在他的一指之下，万事……只需他一个心念，罢了。
宫外流言纷纷，她身份已是暴露，他会如何处置她呢？
将她安放在这书房是为一个幌子，眼下看她这幌子已算物尽其用，那么之后呢？
她立在那处，片刻不得松懈，只觉稍一松懈便会被那不尽的杂念吞没了去。
然他却只看那简牍。
“研墨。”
几分怔，或许慢了几息她才听到这声音。
她有些没反应过，已做好被问罪的准备，却未想他开口却是这样一句。
抬眸，正遇上他抬起的目光，她心中猛然一紧，意识到这并非是她虚空的错觉，忙点头，应一声，速速的朝他案边去。
他目光已是垂下，复又落在那简牍。那淡薄的一眼仿佛再无他意。
她不敢再分神些许，轻步上前，谨慎立在长案一侧，一手扶袖，一手先持无垢净水滴于砚堂，而后执墨锭，着意不去揣测他此般何意，只是一执墨锭才是愣了下，这砚……
她发觉砚是换过了的。
分明记得原先这里乃是一方端山砚，正是慎行多次耳提面命要她千万小心切莫磕碰——那是妱阳上神所送！
如今这方，仍是端山砚，却与妱阳那方不同了，她难免微愣，想起她头一日在此研墨便磕碰坏了一方砚台，现下换走了妱阳的砚，也便……不难想通了。
心中登时几分不畅——他难道认为她会犯下同一遭错误，抑或会因是妱阳之物而需对她再加防备？
于是一凝，墨锭持下，腕中灌力，务必要将这墨研得合意妥当，亦珍惜这砚台不使它半分损毁。
她研得全心贯注，倒暂且忘却了纷繁杂念，书房一时静谧，只一研墨一阅卷，直到他淡而低的声音再次响起。
“梅瓶。”
这声音响起的同时，他执起笔，而她的心中方起出“终于磨好”的心念，那端墨锭方离，他的笔锋便要落，她心中不及再起他念，只听梅瓶二字便立时一跳，这厢心念一转，那厢便庆幸墨锭已离砚，不然这一番劳力险些功亏，她出声，“梅瓶！”
笔蘸墨，他悬腕落笔，喉间浅应一声示意她可继续。
“梅瓶，被损了……”
她开口是几分喘——显然凝力研墨对她亦是不小的体力活，他落笔不停，不徐不疾，她亦暗稳心神，徐徐缓缓的将今夜事由说下，末了，到底是未说自己推断。
“嗯。”
她说完，他收笔。
这人，从前便写得一手好字的，不只形状，最难得气韵，道祖从前道字如其人，她自认写得不差，及至见他，才觉气韵二字亦有高低，想来她最初在意于他，便是从这一分“不服气”开始……而今他的字愈发进益，比起先前气韵，如今已有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之感，只叫她心内叹妙。
心神片刻的散，又极快的收，因她俄顷听他说了一句，而她因太过诧异而竟一时没了反应，直到他放下笔，抬眸复向她看过，他道，“既自陈你之过，便将功赎过。”
“将其修补。”
原……
竟不是她听错，他竟……
她愣在当场，怎样都未想到他会是这样一句——无有问罪，无有追究，甚至仿佛无有在意，只这样轻描淡写一句，仿佛他们严阵以待的此般大事，不过……这浅淡淡一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