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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雪后天光发白，风从后山口灌进来像刀子。
院里刚开火，锅灶冒了缕薄烟，炕沿下的灰灰、阿宝抢着叼鞋带。
锦姒趴在炕沿，眼睛水汪汪地盯着陈凡的腰带看，意思很明显：今天还想跟。
“今天不跑山。”陈凡把她拎进怀里揉了一把，抬头对屋里的人道。
“我下山一趟，置办年货。灵萱，你不是说想逛逛，跟上。”
“向阳，办事稳，跟我一块儿走，顺便帮我拿货。”
“成。”陈向阳简单利落系好大衣扣子，背上帆布挎包，检查了两遍票证和小本。
灵萱换了件深色呢子短袄，把围巾打了个结，声音清，没什么花架子：“我跟你去走走吧，但你脚踝今天别逞强，疼了就说。”
“懂。”陈凡把脚踝勒带又紧了紧，拿起帽子转头告诉姜秀。
“娘，我去半天，不耽误中午。雪刚化路滑，您别出来站风口儿。”
“就你能说会道。”姜秀把装着干馍片的小布袋塞给他。
“路上嘴馋就嚼一口，别空肚子逛黑市。”
“灵萱，照看着他点儿，省的他像个陀螺，停不住。”
“嗯。”灵萱答应得痛快。
三人出门，沿着石阶下坡，雪在鞋底“咯吱咯吱”。
刚走到半山腰，迎面一个人顶着风跳着脚上来，油布披风半敞，帽檐压得低，左脚略拖着步子。
陈向阳挑眉：“其年？”
“陈哥。”陈其年一见陈凡，先把笑堆出来，眼里却有点心虚的潮。
“昨儿个我上来晚了，后厨都给塔莉亚她们包圆儿了，刚想补救，结果你们收工又快，今儿我提前上山，想着给炖锅添点料。”
“我问的不是这个。”陈凡把步子停住，也不绕弯，“前两天没见你。怎么回事？”
“奶、奶有点犯病了。”陈其年搓着手，视线躲了一下，才硬着头皮接上。
“一到雪天就喘，肚子还不收拾，我不放心，守着就没上来。”
陈凡盯他眼睛，不多话：“钱够么？”
“够。”陈其年嘴上利索，眼神却飞了，飞得连他自己都知道没底气。
“别装。”陈凡伸手掏兜，掏出两打票证，又摸出五十块叠得齐整的票子塞进他棉袄里兜。
“这五十，当我给你过年红包。”
“下去先把人带卫生室挂号，查明白，能输盐水就输，不能输就按医生开药方。吃的先不紧，命要紧。”
“陈哥，我、这不合适……”陈其年吓了一跳，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喉咙发紧。
“我不想总占你的便宜，你已经给我饭碗了，我……”
“少磨叽。”陈凡把他肩头按了一下，声音不重，力道不轻。
“你喊我陈哥，那我跟你就不是外人。你手里没票，过年还得熬。”
“回头院里分年货有你的，你该拿就拿。今天别跟我们绕，先去卫生室，立刻。”
“……行吧。”陈其年捏紧了棉袄口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陈哥，我……”
“行了。”陈凡把话收住，朝下坡一抬下巴，“去吧。”
陈其年没再矫情，说了声“我先去了”就一瘸一拐下山，风打在他脸上，他也不眨，手死死攥着兜里的钱，像攥着一根命绳。
陈向阳侧头道。
“陈哥，五十对他来说已经是天了。”
“知道。”陈凡把帽檐按下。
“他嘴倔，但心不坏，给条线，他能往上爬。我们做自己的事。”
说着，三人拔脚下山。
黑市在磨盘营镇子西口外的小树林里，平常看着冷清，到了赶年集日子就跟凭空冒出个城，摊子排成两条龙，布匹、煤块、菜籽油、老烟丝、糖块儿、年画、鞭炮纸糊的、青盐，什么都有。
是真正有东西的地方，不靠票，不问名分，只认手里的现钱、硬货和交情。
一转弯进了一个稍隐蔽的小巷，陈凡抬手把帽子掀了半寸，对门口的伙计点一下头，伙计抬手掀半块门帘，露出里面那家铺子。
门脸不大，里头看着深，墙上既挂着旧军毯，也挂着几只外贸收来的搪瓷缸，角落里压着两口铁箱，看上去不起眼，懂行的才知道那是“值钱角”。
“老爷子。”陈凡刚进门，就听里屋咳了一声，黄老撑着拐杖出来，须发花白，背挺得直，一双老眼亮得能把人看透。
“你小子总算有空露面了。”
“我听说姜家沟那边闹传染病，你还敢往里钻，回来不找我报平安，翅膀硬了？”
“您又取笑我。”陈凡笑着往前一步，扶住老人的手肘，声音收着。
“我没那么伟大，亲人都在那儿，不过去不行。能做多少做多少。”
黄老“哼”了一声，拿眼睛把他从头看到脚，又看看他身后的灵萱和陈向阳。
“带了两个可靠的，行。”
“年轻人有胆子有分寸，难得。”
“来，坐下先喝口热茶。黄磊——”
“来啦！”帘子后头探出来一个小伙子，二十出头，精神头十足。
是黄磊。
他一看见陈凡，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话风跟陈向阳有点像，直。
“陈哥！您可算来一趟，我爷一嘴一句念叨你，念得我都快背下来啦。”
“会说话就多说两句。”黄老把拐杖往地上一顿，“去，把茶拿上来。”
热茶一端，陈凡点头谢了，把手烤热，杯盖轻轻拨了一下，茶香往上冒。
黄老却没跟他绕，伸手把柜台下的一只牛皮纸信封拿出来，往他面前一推。
“这东西一直给你留着。地契、房契都在里头，早就办妥了，康家县城老三街，左数第三个院，前后两进，西厢带独门灶屋。”
“地址在封皮上，拿稳了。”
陈凡原本稳着的心，忽然一震。
那是他心里放了很久的一件事：不让妹妹和家人在村里被命运绑死。
他没立刻拆，先压住激动，认真道：“老爷子，我……”
“别急。”黄老又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半旧的介绍信，盖了红章，签了大名。
“这也拿着，过年后你带你妹妹去阳光小学，找教导处裴老师，人厚道，懂事理。”
“你妹妹脑子灵、根基也不算差，能跟上。”
“你要是放心不下，头两天就在校门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