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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四百六十多人排成长蛇阵,沿着湖畔的芦苇荡缓缓移动。
林彦望见远处的炮火将天际映得通红,每一次爆炸都像重锤敲在胸口。
队伍中不时传来牙齿打颤的声响……那些刚从防空洞出来的工人,显然还没适应这枪林弹雨的环境。
林彦回头,望向那些工人,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
“别怕,跟着队伍走。”
他看见戴天序搀扶着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工人,那老人每走一步都要抖三抖,却死死抱着刚分到的步枪不放。
矮小的刘麻子,手里仍旧死死抱着那支毛瑟步枪,但他的表情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狠戾。
那张脸上,此时只剩下胆怯和对未来的茫然。
他蹑手蹑脚的凑到林彦身边。
“长官,咱们……真的能安全回去吗?”
刘麻子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睛却不断往远处,火光升腾的方向瞟。
林彦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望向天空——天空的西南方向,三架邪倭台的战机正掠过城市上空,投下的燃烧弹在城南炸开一片火海。月色下,林彦脸上的肌肉抽动,他满脸细密的伤疤此时如同一条条蠕动的蜈蚣。
“可以的。”
“只要你们愿意相信我!”
队伍在沉默中,穿过润苏湖,在一处废弃的砖窑前,走在最前面的林彦抬手示意队伍停下,整个队伍立刻如冻僵的蛇般凝固在黑暗中。
他转身看着老坛酸菜,两人目光在月光下交汇。
“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们的人太多了,继续往前,肯定会暴露!
林彦蹲下身,从怀里掏出那张金陵地图,重新铺在地上,他用铅笔在地图上划出三条清晰的路径。
“我想了一下,还是得分组通行!”
“分三条路走!”
“第一条路线,沿我们刚刚走过的排水沟走,贴着城墙根!”
“第二条穿过纺织厂废墟……越过废墟,距离军工厂就不远了!”
“第三条通道,还是走大道,鬼子的军装很好用……现在城里到处都在乱战……我们的队伍慌乱一点鬼子也不会察觉什麽异常……”
林彦的笔尖在三道痕迹上各点了一下,溅起地图上,本就沾染的细碎的土粒。
“队伍现在是四百六十人,分十支小队,每队十名士兵带三十名工人。三三制分组——四支走排水沟,三支穿过废墟,三支扮演鬼子。”
“十支小队,每隔三分钟出发一组!”
林彦一边说着,手指在第三条线路上摩挲了几下!
“扮演鬼子的这几支小队,还是得让会说邪倭台语的老兵带队!”
老坛酸菜盯着地上的战术图,钢盔下的眼睛微微眯起!
“可这次队伍里,多了工人!”
“万一被识破……”
林彦幽幽的盯着老坛。
“那就让小队里的士兵负责狙击……”
“让工人继续往金陵军工厂的方向跑,别回头!”
“无论如何!”
“必须让这些工人,回到金陵军工厂。”
“只有让金陵军工厂大规模复工,金陵城才能坚持下去。”
“没有子弹,没有枪炮,我们拿什麽和那群鬼子打巷战?”
老坛低着头沉默不语。
林彦则抬头扫视周围,工人们佝偻的身影在月光下像一片摇曳的芦苇……
“工人必须安全送回军工厂。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林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去安排每一支小队的带队班长,告诉他们,遇到交火就分散突围。一个小队,哪怕只剩一个人,也要把工人带回去。”
“老坛,给你三分钟,选好班长!”
老坛酸菜转过身,钢盔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复杂的眼神。他走向那群沉默的士兵,脚步在砖窑的碎瓦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在月光下,轻声呼唤……
“陈三水。”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落叶飘在结冰的湖面上。
一个颧骨高耸的汉子从队伍里跨出半步,左腿有些跛,那是淞沪会战时留下的伤。
“到。”
老坛接着呼喊……
“许长庚。”
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瘦高个往前挪了挪,镜片上还沾着泥点。
“在。”
老坛吞咽了一口唾沫。他不敢太大声,每呼喊一声,周围的老兵都帮忙把他呼喊的名字,传递到後面的人群!
“周阿毛。”
这次应声的是个娃娃脸,下巴上却留着道狰狞的刀疤,一直延伸到衣领里。
老坛继续念着!
“郑大年。吴秋生。孙石头。林满仓。王二喜。朱阿四。钱来福。黄泥鳅……”
十个老兵依次出列,在月光下站成一排。
他们有的缺了手指,有的走路一瘸一拐,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沉着同样的东西——像埋在灰烬里的炭火,看着冷,碰着烫。
老坛冲着他们招了招手,十个老兵,都凑到他们的面前。
老坛的身体往前倾,声音压得极低!
“三水带一队,走排水沟。长庚会说邪倭台语,扮鬼子……你的队伍里,有工人,你带着他们走的时候,要更小心一点……阿毛……”
他一边说,一边拍一拍那个老兵的肩膀。
好像每一个老兵,都是和他关系甚好的老友……
他和那十个老兵交代好后。
那十个老兵,很快钻进人群。
没多久……
队伍自动分割开一个接一个小块。
工人们像受惊的羊群被老兵们分入一个个队列。
有些胆小的还想扎堆,被士兵们轻声喝止。
林彦看见刘麻子被分到许长庚那队,正不停摸着怀里的枪管;戴天序跟着陈三水,他已经熟练的检查起弹夹……月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像照着一块风化的石头。
十支小队很快分好。每组四十人,十个士兵,戴三十个工人……
林彦看着那些分好组的小队,深吸一口气。
“路线都记清楚了吗?”
各大小队的带队班长,纷纷抬头回应。
“记清楚了!?”
“放心吧!长官,不会走错的!”
“我记得路!我一定把这些工人带回军工厂……”
林彦望向那些带队的小队长。
“记住,任何一组被发现,都不许救援,继续执行任务。我们的目标是让尽可能多的工人安全返回。”
站在一旁的老坛酸菜的表情僵了一瞬,但他什麽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林彦则最後吐出一口浊气。
“一定保护好这些工人兄弟。他们很重要,没有他们,军工厂的很多材料,就是一堆废铁,有了他们,那些钢铁,才能变成打向鬼子的子弹!”
“接下来,要打的,是持久战!我们在金陵拖延的时间越久,鬼子的本土,就越艰难!日後,我们想争取最终胜利,也就越容易……”
“我们要让那些侵略者付出代价,让他们还我河山。”
那些带队的老兵纷纷向着林彦敬礼。
“长官放心,咱就是死,也把工人师傅们囫囵个送回去。”
“嘿,溃军不如寇,流兵即为贼……溃败了这麽多次,没想到,在金陵还能打一场在硬仗!”
“长官放心,我就算死,也一定完成任务……”
……
说罢,那些小队,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如同细流,悄无声息地渗入夜色中……
半个小时后,林彦站在原地,目送最後一组消失在街角……
这才转头望向身後……
砖窑厂前,夜风卷着硝烟呼啸而过,掀起剩馀的六十馀名老兵褪色的军装下摆。
他们如铁铸般立在废墟间,枪管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蓝光。
他们的军装斑驳杂乱,代表着这些军人,来自这个国家的五湖四海。
有人穿着东北军的黄呢子大衣,袖口磨得发亮,肩章早被扯掉,只剩几道线头;有人套着川军的灰布军装,膝盖处打着补丁,绑腿松散地垂在草鞋边;还有几个兵穿着中央军的土黄色制服,但领口的番号已经被血渍浸得模糊不清。
他们佩戴的钢盔也是五花八门——日耳曼制的M35丶缴获的鬼子钢盔丶甚至还有几顶滇军的宽檐帽。他们沉默地站着,枪管斜指地面,刺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夜风突然卷着燃烧的纸片掠过他们头顶,火光映亮钢盔下那些沟壑纵横的脸……
老坛跟林彦说过,他聚集了来自全国的溃军……
林彦不知道眼前的士兵,来自哪里,打过多少败仗,又怎麽溃散到金陵。但现在,他们站在这里,眼神冷硬如铁。
林彦的头颅微微低垂。
“诸位……知道我为什麽把你们留下来吗?”
一个年轻的,但脸上有一道从眉毛一直贯穿到下巴的,穿着东北军军装的年轻人,率先笑着开口。
“知道!”
随後那六十来个士兵,接连开口。
“知道!”
“打鬼子!”
“攻打鬼子师团的指挥所。”
……
林彦深吸一口气。
“这个任务很危险!”
“鬼子的指挥部前,有警卫连,有大口径榴弹炮,而我们的装备有限,有些人的步枪,还是大清朝的时候,从国外引进的款式。”
“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现在的是夜晚,敌明我暗!我们可以发动突袭!”
“但很多人,还是会死!”
“你们怕不怕?”
还是那个脸上有疤的汉子率先开口。
“不怕!”
其他的老兵也纷纷扬起下巴。
“不怕,长官。我参加过淞沪会战!”
“老子从东北过来的,打过不知道多少场仗了。”
“离开家乡前我们就发过誓,不把小鬼子打回去,我们誓不回川!”
……
不知道为什麽,林彦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发抖,心脏跳得无比的快速。
“为什麽不怕!”
那个脸上有疤的青年,忽然把身体挺得笔直。
“因为我们要保护我们的国家!”
风停了,六十多支枪管同时抬起,金属碰撞声如同刀剑出鞘。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溃兵此刻全都站立的笔直……他们像一个个铁铸的雕像。
“不怕!因为我们要保护我们的国家!”
“不怕……因为要保护我们的国家……”
“不怕……”
……
林彦身後,老坛的眼眶忽然红了,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这才没有哭出来。
他堪称那些铁铸的英雄,看着他们褪色军装上不同部队的番号——第八十八师丶第三十六师丶东北军第一百一十二师……
他仰起头,看着被炮火和硝烟分割的支离破碎的金陵的天空,觉得那些军装的像一块块补丁似的缝在金陵的夜幕上。
而林彦,深吸一口气,对着眼前的军人们,抱拳一拜。
“既然如此!”
“那我也没什麽好说的了!”
“诸位……出发!!!”
……
夜风骤起,卷着焦土气息掠过雨花台。六十馀名老兵如鬼魅般潜行在废墟间,褪色的军装融入夜色。他们贴着断墙残垣折返,布鞋踩过弹坑时溅起的泥浆还未落下,人影已闪到三步开外。
……
他们现在算是轻装上阵,行军速度,快得惊人。
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
林彦就重新蹲在了,他之前观测到的,第十师团,指挥所的,山坳处!
林彦此时把头探过山坳边缘的乱石……他看见……第十师团指挥部的灯火在八十米外明灭不定……
而直到此时,林彦才仔细观察起鬼子临时搭建的第十师团指挥部……那座指挥部,驻扎在一处半塌的欧式别墅废墟中,月光透过破碎的彩绘玻璃窗,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血影。
三座帆布帐篷呈“品”字形拱卫着主建筑,中央那座最大的帐篷,应该就是指挥所!
指挥所的门前停着辆边三轮摩托——车身上“第10D”的白漆编号在月光下格外刺眼,正是林彦先前见过的。
指挥所两侧堆着印有菊花纹的特供木箱,清酒瓶和罐头盒散落一地。六门九二式步兵炮蒙着伪装网,炮口齐刷刷指向金陵城墙方向,炮位上用白灰画着射击诸元。天线杆从帐篷顶端斜刺向夜空,垂落的电线像蛛网般缠绕在断壁残垣上。
不过最引人注目,还的是那座被改造成临时通讯室的别墅门廊——四台九四式电台排列在铺着将校呢的条案上,门框上还残留着鎏金匾额的残片,能辨认出“厚德载物”四个楷体字。
林彦的呼吸有些急促。
他知道,部队越靠近指挥所,他们俘虏第十师团师长,柳川平助的可能性就越大。
但前方……三个固定岗哨如同毒蛛般盘踞在要害位置!
东北角沙袋垒起的机枪巢里,歪把子机枪的散热片在月光下泛蓝,两名哨兵正传递烟卷!
正西方枯树杈上蹲着个狙击手,枪管缠着伪装布,钢盔的护颈布随风轻摆!
南侧战壕拐角处,三个鬼子围着炭火盆取暖,掷弹筒斜靠在壕沟壁上;
更致命的是指挥所两侧游动的巡逻队——四人一组,刺刀在月光下划出惨白弧线。
他知道,不能再往前了。
再往前半步,一旦没有了山坳的遮掩,他们六十来个散兵,随时都有暴露的风险。
林彦低下头,拇指摩挲着怀表玻璃盖,表针指向十一点五十七分。
马上就要十二点了……
而就在这时,突然,一声邪倭台语的呼喊,从不远处传来,惊得林彦全身的血液几乎冰冷!
“あそこはまだチェックしていない!(那里还没搜查过!)“
皮鞋碾碎瓦砾的声响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柱已扫到山坳边缘。
林彦看见四个鬼子呈散兵线逼近,领头的军曹正用刺刀拨开灌木。
来不及多想……
“打!”
一声暴喝撕碎夜色。
六十支枪管同时喷出火舌,最前排的鬼子军曹胸口炸开血花。一个穿着东北军军装的老兵甩出手榴弹,爆炸气浪将两个鬼子掀进战壕。
扛着马克沁机枪的机枪手,攀爬到了他能找到的唯一制高点,一块接近两米高的山岩上——马克沁的冷却水套筒在月光下蒸腾白雾,弹链扫过之处,帐篷布瞬间千疮百孔。
战斗,在一瞬间,爆发!!!
林彦提着枪跃出山坳。
老坛紧随其後。
他其实还是不想死……
按照他的计划,他还可以在这个世界,苟活两天……
可他的身体,此时似乎有些不受他的控制。
他的脑子里,一直回响着那些溃兵的嘶喊。
“不怕!因为我们要保护我们的国家……保护我们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