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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风冷，龙钰和梅清照在华灯月色之下，踏着残梅小路离开梅园。
一年未见的两人，一路上却是相顾无言，仿佛心中，都有了各自的隔阂。
走出梅园的圆门口，梅清照停步抬头望着天空，龙钰也随她抬头，只是漫天星辰落在他眼中，只是点点星光点缀着漆黑夜空，并无出奇玄奥之处。
迎面冷风袭来，微有润意。龙钰开口道：“今夜似乎有雨。”
“我知道。”梅清照淡淡回答，心不在焉，对于能够寻龙望气的鸣雌亭侯而言，观天知风雨不过小道。
黑夜里，又是一片难以言喻的诡异沉默。
沉默中，两人都感觉到，对方心事在这黑夜中蔓延着，只是谁也无法捕捉掌控，无论是对方的心事，还是自己。
“你怎么愿意出天章阁，而且还来了南楚。”龙钰问。
“你今年为何不回北渝。”梅清照也问。
“本来年前就准备回北渝，只是后来发生一些事，便没有回去了。”
“是因为她吗？”下意识的，梅清照脱口而出，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说这句话。
只是心中又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自己应该说这句话。
龙钰按着腰间美人剑的剑柄，声音微微有些沧桑苦涩，“也不全是因为她。”
腰间美人剑犹在，可有些人已经永远不在了。
梅清照也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追问，依旧望着天空，夜灯暖光照耀在她脸上，却只是让她更加飘逸出尘。与她的不食烟火相比，公主殿下仿佛终日在人间烟火中打滚。
鸣雌亭侯缓缓开口，声音淡漠，诉说着自己，又仿佛不关乎自己。“天章阁历代继任者在继任司天大祭酒之前，都会被准许外出一次，外出多久，因人而异。可以一日便回，也可以一辈子不回。”
龙钰微微一愣，虽然说心理早有准备，但终到这一日，他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幼年时与他观星的小姑娘，会在人生最美好的岁月里，登上那个高高在上，却只有星辰相伴的位置。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楚国繁华，有许多地方，你可以前去看看，不用刻意留在章华台....”
梅清照自然知晓他不愿意让自己留在章华台的原因，直接问道：“你希望我回去吗。”
龙钰看着她在暖光的下的侧脸，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梅清照语气中似乎很是疲惫，带着浓浓的惆怅，防御埋藏很久的东西，这一刻翻出。“我可以一生不回天章阁，但一旦回去继任司天大祭酒后，便永世不得出天章阁一步。”
虽然生在北渝，但对于北渝，龙钰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包括天章阁这个规矩。
“一定要定下这般极端的规矩吗？”
梅清照轻轻摇头，“既为司天大祭酒，就不该有人间庸扰。如果有凡间的牵挂，就不该回去司天。”
“这便是你来南楚的原因吗。”
梅清照望着皎洁明月出神道：“喘月吴牛知夜至，嘶风胡马识秋来。来南楚的原因有很多，这只是其中之一，你应该知道天章阁为何而存在。”
龙钰也望着那轮明月，道：“因为三百年前那个可笑的批命。”
梅清照正色道：“天章阁为此努力三百年，这个批命并不可笑，终有一天会到来。”
龙钰却不以为然，“血月妖星现，北渝国祚亡。三百年过去，北渝历代帝王不想着如何泽被苍生，治理天下，却守着这个所谓亡国批命。三百年来让天章阁遍寻天下奇人异事，暗中寻找血月妖星命格之人，不知浪费多少国力。”
梅清照道：“天道循环，终始有数。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天地为圆，始即为终，这个批命是北渝开国时所算，并非空穴来风。”
龙钰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微怒道：“所以你刚刚执意为公主殿下测算命理，便是因为此事。”
梅清照也不否认，“她之命格确实诡异非常，但生无命星，应该并非所谓妖星。”
“如果，她是，你又会如何。”
“天章阁知命，但不改命。”鸣雌亭侯淡淡的应了一声，转头看着身后那座笼罩在华灯里的梅园，在那条走来的小路上，灯光触及不到的黑暗处，月光下只见一地残红落梅...
明月清照残梅间，人与落红各相怜。
梅清照突然明白了什么，“凉凰公主之命格世所罕见，注定一生为天意手中的棋子，受命运摆弄。你不要呆在她身边，免得被她命格所累。”
龙钰摇头道：“你应知我，六岁那年后，我早已不信天命。”
鸣雌亭侯苦涩一笑，猛然想起自己师尊曾说过的话。
天道无常，但我们所说的话代表天意时，世人便不会相信我们拥有自己的情感
“当年你信了我一次，为何这次不愿再信我一次。”
龙钰沉默着，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明月依旧，但梅清照却突然闭上了眼睛，不在看它，轻声念道，“月是当年月，人已非当年人。”
“清照...”龙钰轻声呼唤，仿佛希望挽回一些逐渐消失的东西。
梅清照转头看着他，一直注视星辰，窥视天机的双眸里，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悲喜。如清冷月夜下的那一抹舒朗月色，只为一人清照凡间。
她缓缓开口，不由他拒绝，也不在欺骗自己。
“你喜欢她?”
龙钰看着她的双眸许久，此时的他才忽然发现，原来这双一直凝视星空的眼睛里，也有属于她自己的爱很纠结。
他不知道怎么样回答她才好，但他知道自己心里的答案，轻轻点头道：“嗯，我喜欢。”
“你不信天命。”梅清照的笑容惨淡，明月之下，龙钰看到她的双眸里东西越发清晰，那都是自己以前不曾见过的心思，如这月光幽然，黯然神伤。
“那如果是我要你离开她呢。”她低声幽幽道。
夜风吹拂，宛如那年天章阁的月夜，却已非当年月夜。
梅清照迎着冷风，青丝飞扬，飘然如踏月归去的仙子，看着空中那颗在皎月旁的不起眼的小星，往事回首，却依模糊。
园中梅树因风动，园外人心为谁动。
梅园之中，离暖室不远处，有一处水榭亭台，流水平常用来浇灌园中寒梅。亭台可作为观梅赏景，只是冬日风冷，临水更寒，
公主殿下对于南楚的湿冷并不习惯，因此从未来过此处。
其实不止梅园，整座云梦居，公主殿下踏足的地方也屈指可数。
当初在景瑶宫时，楚倾也是如此，对于那座小时候与母妃所在的宫殿，她也并非过多流连。
对于她而言，自己是随风浮萍，这些宫殿不过是暂时栖息的地方。
既然不是家，又何必过多了解。
公主殿下趴在在栏杆之上，一袭华美宫裙，倩影寂寥的望着水中映月。
阴历之气，修罗之相，生无命星，天意弄人....
公主殿下的心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样平静，她自认自己不是好人，但她也不想成为无可救药的坏人。
面对茫然未知的所谓天意，公主殿下在恐惧它，也在害怕自己。
一个将来的自己....
心烦意乱的她讨厌脚下这平静水面映照的弯月，想丢点东西下去打乱它，让这轮月与自己的心一样起伏不安，但随即发现自己手中拿着的只有一块安红豆糕，又讪讪收回。
“公主，你怎么了。”阿瑾拿了一件御寒貂衣披在楚倾身上，轻声问道。
楚倾看着自己手中不舍得丢的最后一块豆糕，趴在栏杆上，无精打采道：“都说大道三千，周而复始。也许人这一生，自以为一直在向前，等到了最后才明白这一生其实都在找回过去的自己。也许我的人生最后也会像这块红豆糕一样，终而复始，只是画出了一个圈罢了。”
阿瑾温柔安慰道：“公主，当年我们在西凉时候，国师也说你天煞孤星，但后来证明，所谓命理之说，皆是人为借天之说罢了。公主不用太过在意，就算人生只是一个圈，公主殿下的圈也是最美丽的那个。”
楚倾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手中豆糕沉思。
阿瑾看着她披肩散落的长发，道：“公主明日还是梳妆打扮一番吧，天天如此，阿瑾的手艺都生疏了。”
楚倾平静道：“我打扮了也比不上她。”
被人看破心事的阿瑾也不意外，“梅姑娘虽美的不似人间，但公主只要肯好好打扮...说来，龙钰公子似乎未曾见过公主盛妆红裙的模样。”
楚倾又道：“她打扮也比上我。何况她不会留在云梦居。”
“为什么，天色都已经这么晚。”阿瑾疑惑不解。
公主殿下自顾自呢喃道：“因为她是她，我是我。”
楚倾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安红豆糕两侧，放在眼前，眯起一只眼睛，透着豆糕看向那轮弯钩皓月。满腹心事地问道：“阿瑾，你说这个像什么。”
阿瑾蹲下身子，也眯起看向楚倾手中的块豆糕，只见红色豆糕将整块明月遮住，唯有边缘处微微散发着皎洁月辉。
“这个好像....”阿瑾迟疑了一会，继续道。
“一轮红色的满月。”
赤月？
公主殿下疑惑着将安红豆糕从眼前移开，重现的月光引入眼帘，令她微微眯起眼睛。
凉月如眉挂柳湾。
今夜的月色，好刺眼....
公主殿下随手将手中豆糕丢入嘴中，静静望着这皎皎空中的孤月。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片婵娟月色虽美，自古谁又能独占。
公主殿下慢慢品尝着口中软绵清香渐渐化开，在舌尖绽放的绝美滋味，心中起伏也随糕点化为静夜如思。
她不在望空中月色，而是低头看着脚下的水中映月，不由笑了起来。无论未来命运如何，哪怕眼前只是镜花水月，至少此时...
她找了属于自己的一池明月。
月光如水，阿瑾含笑问道：“公主，龙钰公子给你买的安红豆糕，味道如何。”
楚倾笑颜嫣然婉约，香舌灵动舔着唇上糕粉，柔声吐出一字。
“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