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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慧真低头看着杯底的茶叶,那些蜷缩的叶片在热水里慢慢舒展,像在重现当年的情景:“天佑当时说,他爹刚把第二炉文件烧透,外头就传来‘梆——梆——’的梆子声,一共敲了五下。”她顿了顿,指尖在桌面上点出五下轻响,“他爹还跟他妈说‘动作轻些,接应的同志该到了’,话还没说完,院门外就传来‘轰隆’一声,像是有人撞开了木门。”
“那黑狗子撤走之后呢?”田丹追问,钢笔又重新举了起来,“屋里还来过其他人吗?”
“来过好几波。”徐慧真的声音低了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天佑在灶洞里听了两天两夜,头一波是趁火打劫的街坊,翻箱倒柜的声音能把房梁震下来;后来又来了两个穿短打的,像是捡破烂的,把窗棂都卸走了。”她忽然停住,眉头微微蹙起,“但有一个人不一样,没听到他翻东西的动静,只听见脚步声在屋里转了一圈,堂屋到里屋,再到灶房,步子轻得像猫,然后就出去了,连门都没带。”
田丹的铅笔在纸上顿了顿,落下个深深的墨点:“这个人,有没有留下什么声音?比如咳嗽,或者说话?”
“没有。”徐慧真摇了摇头,“天佑说,那人像是个哑巴,从头到尾没出过声。但他记得那人的脚步声,落脚很重,像是穿着厚底的布鞋,在泥地上踩出‘噗嗤’的闷响。”她抬头看向田丹,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田干部,这些细节……很重要吗?”
田丹把笔记本往布包里塞时,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里面的硬壳,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她没有回答,只是往窗外瞥了一眼,四合院的方向被雪雾笼罩着,看不真切。
看着田丹紧蹙的眉头和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徐慧真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杯沿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走:“田干部,我公婆的死……这里面难道有什么疑义?”
田丹合上笔记本,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在权衡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倒也不是,他们为革命牺牲,是当之无愧的烈士,这一点毋庸置疑。”她顿了顿,翻开笔记本,指尖重重地点在一行字上,“只是……具体牺牲原因是哪里出了纰漏,还需要进一步查证。当年负责接应的人里,有个代号叫‘海木匠’,这和易中海早年在工厂的绰号一模一样。”
她抬眼看向徐慧真,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你最近是不是在查他?我劝你最好别打草惊蛇,这案子牵连甚广,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
徐慧真沉默了,指尖在账本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易中海手中那张出自“何大清”之手、还带着街道办公章的介绍信,此刻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那公章盖得端端正正,当时只觉得是易中海弄虚作假,现在想来,背后恐怕另有隐情。何大清父子的事固然重要,可若真牵扯到这样的旧案,确实不能贸然行动。只是这样一来,何家那两个孩子,怕是还要继续受委屈。
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视线穿过迷蒙的雪雾,仿佛看到了雨水冻得通红的鼻尖。那孩子最近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都磨出了棉絮,寒风一吹,就瑟缩着往墙角躲。
“我知道了。”徐慧真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回头我去趟四合院,就说小丫一个人住怕黑,让雨水来酒馆跟她作伴,住段日子。”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让她把书本也带来,正好让账房先生教教她们,一起复习功课。”这样既能让雨水避开院里的闲言碎语,也能让自己就近照看着,免得她再受欺负。
“给你添麻烦了。”田丹合上笔记本,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
“该谢你提醒我才是。”徐慧真往炉里添了块煤,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映得她眼底发亮,“看来易中海这潭水,比我想的要深得多。”她望着柜台后挂着的“童叟无欺”牌匾,那四个烫金大字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突然想起何大清信里的话,“若有万一,请务必护好雨水”,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护住那孩子。
田丹告辞离开后,徐慧真又坐了一会儿,看着炉子里跳动的火苗,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易中海这条线不能断,何大清父子的误会也得解开,只是这一切,都得慢慢来,不能急。
徐慧真看着田丹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棉门帘在身后“啪”地落下,将寒风挡在外面。她转身往柜台走,脚步却顿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账本边缘的木纹。有些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其实李天佑还跟她讲过一段更隐秘的往事,那天在灶洞里,他并非全程都安全无虞。
当时趁机来搜刮的街坊的脚步声在灶房里来来回回,鞋底碾过碎瓷片的声响刺得人耳膜发疼。李天佑缩在灶洞深处,大气都不敢喘,怀里的窝头早就被冷汗浸湿。突然,一块松动的石板被人挪开,漏进一线昏黄的光,紧接着,一只布满老茧的手伸了进来。
那手的指关节并不粗大,虎口处有道深褐色的疤痕,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指尖刚触到李天佑温热的脊背时,李天佑吓得差点叫出声,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可那手却猛地顿住了,像被烫到似的,停在离他后颈寸许的地方。
灶洞外传来“喂,找到啥了,说好了咱一起平分”的吆喝声,那手的主人没应声,只是沉默地将手收了回去。李天佑透过石板的缝隙,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在灶房里转了半圈,然后搬过一张三条腿的破椅子,不偏不倚地挡在了炕洞口,椅面正好遮住那块松动的石板。
脚步声渐渐远去,混杂在杂乱的哄抢声里,再也分辨不清。
“那人手上戴着个金戒指。”后来李天佑躺在徐慧真的炕上,还攥着她的手反复念叨,“是个方的,上面好像有花纹,硌得我脖子疼。”
这细节太过凶险,像根没淬毒的针,贸然说出来,不知会扎伤谁。徐慧真摸了摸袖袋里的玻璃碎片,上面的指纹虽然模糊,却足够让她看清那枚斗形纹的轮廓。有些账,得等时机到了,一笔一笔慢慢算。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四合院的屋顶盖得严严实实,仿佛要将所有的秘密都埋进这片白茫茫里。
傍晚的雪下得绵密,像扯不断的棉絮。雨水抱着个蓝布包站在四季鲜酒馆门口,冻得发紫的手在胸前直搓,指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煤渣。布包的带子勒得她肩膀发红,风一吹,单薄的棉袄就像片枯叶似的贴在身上,露出里面那件灰毛衣,领口磨得发亮,能看见露出的棉线,袖口还打着块歪歪扭扭的补丁。
“吱呀”一声,棉门帘被掀开,带着股浓郁的肉汤香。徐慧真看见她冻得直跺脚,连忙招手:“快进来,炕都烧得烫屁股了。”她伸手接过布包,只觉得轻飘飘的,像空的一样,解开绳结时,布包的边角都硬得发脆。里面只有三件打补丁的衣裳,裤脚还短了半截,最底下压着半块干硬的窝头,冻得像块石头。
“傻站着干啥?”徐慧真把她往炕边推,炕上铺着的棉布褥子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我让后厨给你炖了酸菜排骨汤,先暖暖身子。”转身时,瞥见雨水冻裂的脚后跟,袜子上渗着点血渍,又从柜里翻出双新布鞋,“试试这个,我给小丫备的,你们脚码差不多。”
雨水刚在炕沿坐下,一碗热汤面就放在了她面前。粗瓷碗里飘着葱花,金黄的荷包蛋在奶白的汤里浮着,热气熏得她眼睛发酸。“以后就在这儿住下。”徐慧真往她碗里又加了勺辣椒油,“想吃啥跟我说,酒馆里酱肉、包子、热汤面,啥都有。”
雨水捧着碗,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掉在汤里,溅起小小的涟漪。她想开口说谢谢,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埋头扒面,面条烫得舌头发麻,也舍不得松口。这是她半个月来,第一次吃到热乎的带肉星的饭。
而此刻的四合院里,易中海正坐在炕沿上,手里转着个油光锃亮的核桃,跟一大妈念叨:“雨水这孩子,越来越不懂事。”他往炉边凑了凑,棉鞋底蹭过炕席发出“沙沙”声,“大清寄的钱幸亏没给她,一个姑娘家手里攥着钱,指不定就乱花了。我替她存着,等她嫁人时再给,才是正理。”
一大妈纳鞋底的线“嘣”地断了,她往窗外瞥了眼:“你也别总说孩子,怪可怜的。”
“可怜啥?”易中海把核桃往桌上一磕,发出清脆的响,“有我在,还能让她冻着饿着?”话刚说完,就听见院门口传来贾张氏的大嗓门,赶紧又提高了声音,“再说了,她爹那钱来得不清不楚,我替她把把关,也是为她好!”
没人知道,酒馆后墙根的积雪下,徐慧真正用块青石板压着个油纸包。里面的三张汇款单存根被细心地用布裹着,边角用浆糊粘得整整齐齐。雪还在下,很快就盖住了石板的痕迹,只留下个微微凸起的小丘,像座藏着秘密的小坟。
雨水在酒馆住下的第一晚,徐慧真给她缝补衣裳时,发现她贴身的口袋里藏着半截铅笔头,还有张揉得发皱的算术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密密麻麻。她忽然想起何大清信里的话:“雨水爱读书,像她娘。”心里不由得一酸,往灶里又添了块煤,火光照得墙上“英雄之家”的牌匾,亮得晃眼。
徐慧真锁四季鲜的铜锁时,锁芯“咔哒”一声脆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月亮已爬上青砖灰瓦的屋顶,把雪地照得亮堂堂的,连墙根处的冰棱都闪着碎银似的光。寒风卷着雪沫子往领口里钻,她赶紧把围巾往紧里掖了掖,露出的半张脸冻得发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
刚才和田丹谈话时翻涌的回忆,此刻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空落落的滩涂。那里站着李天佑的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背着沉甸甸的步枪,在火车站台上朝她挥手。军帽的帽檐下,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嘴角咧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大声喊着“等我回来”。那声音穿过呼啸的火车汽笛,至今还在她耳边回响。
推开自家院门,扑面而来的不是往常的冷清,而是窗纸上透出的暖黄灯光,像块融化的金子,还夹杂着孩子们低低的说话声,软软糯糯的,像刚出锅的糖糕。徐慧真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只见大丫正坐在炕沿上,给怀里的承安喂奶。小家伙叼着奶瓶,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嘴角还挂着奶渍,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大丫,小手时不时抓一下她的衣角。
承安扭动着小身子,突然“咿呀”叫了一声,惊得大丫轻拍了两下,哼起不成调的摇篮曲。这熟悉的场景,让徐慧真想起以前李天佑在家时,也是这样哄孩子。那时他总说自己五音不全,可听在孩子耳朵里,那笨拙的哼唱比任何曲子都动听。
大丫哼唱的摇篮曲渐渐弱了下去,承安已经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小嘴微微嘟起,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安静地垂在脸颊上。徐慧真轻轻替大丫拢了拢耳边散落的发丝,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女孩已经有了大姑娘的样子,柔软的目光在暖光里泛着晶莹。
小丫则在一旁,拿着个红绸子缠的拨浪鼓逗着承平,那小家伙咯咯地笑着,笑声像银铃般清脆,小手挥舞着,胖乎乎的胳膊在空中划着圈,想要够到拨浪鼓。徐慧真站在一旁,看着孩子们温馨又忙碌的身影,恍惚间竟觉得这屋子比往日热闹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