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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最后的对白,此后二人并没有再度提起,就好像就成了彼此之间一种无声的默契。
时间过得很快,从刘启口中放出的一句之期,眨眼间就到了尾声。皇帝的车驾如约而至,而带头迎驾的重任自然落在丞相和太子的身上。
而刘启也是直到此时才突然想起一件此前被他忽略过去的大事。
“廷尉胆子太大了。”
听到刘启这话的时候,王?原本正在情绪稳定地吃饭。
自从刘启回来之后,她的孕期反应确实小了不少,虽然还会有犯恶心的时候,但已经不怎么妨碍用餐。经历过之前难熬的日子,王?才愈发珍惜这样平静的进食体验。
但旁边的太子殿下不知是案几上哪盘菜肴勾起了他的回忆,突然发出了一声感叹。
王?看着桌上的饭菜,无声叹息了一会,然后抬眼看向刘启:“......殿下何出此言呢?”
也许是她这份怨念的情绪实在太过饱满,在言语间无心泄露了一二。刘启迎着她催促的眼神,一时语塞卡壳了半晌,小心翼翼地举起耳杯,说是要为她斟茶。
“妇人有身之时最好不要喝茶。”王?淡淡道:“更不能饮酒。殿下倒清水便是。”
刘启咳嗽了两声,愈发沉默下去,但手上的动作却很利落。
王?接过盛着温水的耳杯,轻轻抿了一口,待润过喉后,才继续发问:“殿下不是有话要说吗?何故不出一言?”
“......还是待夫人先食毕。”
刘启低眉顺眼:他只是方才刚好想起来了,并没有急着打扰王?的意思。
不过,他觉得王?确实应该会对这件事感兴趣。
“为获罪的前云中郡守魏尚脱罪?”
王?没想到自己此前估算的历史名场面,就这样猝不及防捅到了她的面前。
可,不对啊?“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这里明明应该是冯唐的剧本啊,关张释之什么事?!
“廷尉是打算只凭一己之力扭转陛下的想法?但他为何要先禀告于殿下!”
王?搞不清张释之这样做的背后逻辑,大为震撼。
“还有现任的中郎署长,冯唐。”
刘启的态度相当消极,并不觉得多出一人能有什么不同。
他不是觉得张释之当日所说的全无道理:魏尚在云中郡坐镇多年,其人治军有法,士卒咸愿为之效死的名声,刘启也颇有耳闻。仅因军报上的杀敌数目比战场上多出了六个,就不顾对方多年战功削职夺爵,把人罚去做劳役,从量刑与尊贤的角
度考虑,刘启也觉得有些重。
他能够理解张释之与冯唐为魏尚不平的道理,但他更清楚一个道理:“这不是我可以置喙的事。”
太子难得有些面色阴沉,不是他时常因为长相锋利而透露出的难以接近,是真心实意为此事找上门来的张释之颇为不满。
但王?明白他的心意,无语长叹息道:“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
“二柄者,刑德也。”
她轻轻道出《韩非子》中的名言:赏罚是君主制服群臣的大权,怎么可以落入他人之手呢?
“廷尉和郎将自可以向陛下进谏。”
因为这是他们身为官员的权力,或者说职责,指出君主的过失之处,为君主弥补思考不同的损失??张释之本来可以将这件事做成像冯唐历史上那样流芳千古的。
“但不应当先禀于殿下。’
整个朝堂在君主赏罚一事上最尴尬也最敏感的人就是太子??中国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难做的太子给这一职业增添上血淋淋的教训了。
刘恒和刘启父子之间的感情确实是好,好到历史上刘启甚至敢不怕忌讳,主动宴请刘恒身边的亲近大臣,最后只有卫委婉拒绝的程度。但感情再好,他们是父子也是君臣,在牵扯到权力问题时,刘启总该自觉避嫌的。
??然后张释之上来就干脆利落打算把他一起拉下水了。
王?:......有癫公啊!
她无语扶额,实在不知道该对张释之的政治智商作何评价:如此看来,历史上刘启登基之后不久,就把人贬去做诸侯相,实在是自有他的道理在。
“冯郎将知道廷尉这么干吗?”王?冷静了一会,最后出言询问。她总觉得历史上这个名场面真正的策划,应该不至于莽到张释之这种地步。
刘启一脸无所谓:“应该不知道吧。”
他记忆力很好,很快就能在脑海中过一遍当初送到太子宫的拜帖名单:“他没有要来拜谒的意思。”
二人沉默以对,在彼此的眼神中读出了对方同样的意思:??有人被张释之带着一起坑了。
刘启一时之间就对冯唐很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可怜。
“事已至此......我看殿下之前的意思,应该是想直接当做没有这件事发生?”
王?接受完这个事实之后,也只能无奈地开始为张释之收拾烂摊子。刘启听了她这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夫人有什么想法?“
他有模有样地拂了拂膝前的浮尘,身子往前倾斜,笑意盈盈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王?并不跟他客气,她开启这个话题本来就有和刘启详谈的意思:“殿下这么做没什么问题。”
都说了刘恒和刘启父子关系很好,哪怕就是被刘恒知道了张释之在进谏之前先找了刘启,他肯定也会和二人一样,只对张释之的政治智商产生怀疑,并不会牵连到刘启。正相反,他应该会很欣慰刘启面对这种事情上的冷静与果决。
只是王?觉得刘启还可以再进一步:“但殿下难道真的对廷尉口中的这件事没什么想法吗?”
恐怕不可能吧。刘启在登基元年的时候,就下令要求改革刑罚。他对量刑尺度的思考,显然不当是登基之后才开始的一时兴起。
就算眼下距离他登基尚有差不多十年光景,他不一定已经有所感悟。但王?觉得,一个本来就能关注到这方面问题的人,不会真的对张释之所提到的观点视若罔闻。
刘启嘿然,然后缓缓颔首。
“虚报敌首固然是大罪。”
因为眼下以军功封爵是一条人尽皆知的通途,杀敌的数目成为了与地位相挂钩的指标,当然得严加管控,所以汉朝军法是与秦一脉相承的严苛。
“但魏尚只多出了六个。
这个数字,对比起魏尚本人的爵位来说,实在是太过轻微。与其说是恶意虚报求赏,刘启更相信是统计时出了差错,或者手底下人自作主张偷偷虚报。
虽然有御下不严或者办事不慎的嫌疑,可是比起削职夺爵,罚作劳役的下场来说,魏尚应该会心甘情愿承认自己前者的错误。
“我听闻,圣人制刑罚的目的,理应是引导人向善。”太子说:“所以荀子说‘凡刑人之本,禁暴恶恶,且惩其未也‘;商子说‘禁奸止过,莫若重刑”;韩非子说‘民不以小利加大罪,故奸必止者,重刑的目的是恐吓,是让人畏惧,从而达到阻止人犯错
的地步。
“是故朝廷制重刑,却并不当是......”他斟酌了好一会语句,最后才缓缓道出一个他尽可能柔和化了的词汇:“暴刑。”
“秦失于暴。”这是汉初所有统治者在经验不足前提下,就要处理偌大天下问题时,最容易也最亲切拿来规避的案例,刘启也不能免俗。
““刑称罪则治,不称罪则乱,刑罚世轻世重,在于治乱之不同。荀子认为治世当重刑,乱世反罪轻。而我观秦亡之失,却觉得恰恰好相反
王?徐徐补上他未尽的半句话:
“乱世方用重典。”
用雷霆霹雳镇乱世之局,以春风细雨沐治世黎民,这才是抚民绥世的方法。
“眼下的这种处理方法,恐怕只能让魏尚对陛下心生怨望,虽心有悲戚懊恼,但我私以为他很难反省自己的御下之失。固然会让边郡诸将心生警戒,但或许更损陛下圣德。”
王?平静地看着刘启。
“殿下既然心有所想,为何不去向陛下议论呢?”
刘启无声睁大了眼睛:他们明明刚刚才就人主权柄一事达成了共识,王?怎么突然又让他往这事里掺一脚浑水了?
“不是让殿下与廷尉、郎将一起上书。”王?耐心为他解释:“殿下就像之前想要拜谒相国时那样,私下与陛下沟通便是。殿下甚至大可以将廷尉先一步找过自己的事告诉陛下,并表示自己已经拒绝了廷尉的请求,无意与群臣串联。”
“殿下不是以臣子的身份试图劝谏君上......”她一边叙述,一边慢慢整理着自己脑海的思路:“殿下只是身为人子,想要为人父分忧,更想要理解人父所为的用意而已。”
她看着因为她这句话而陷入沉思的刘启,缓缓道:
“否则。子不知父,父不知子。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吗?”
像后来的刘据,像此前的扶苏。
“殿下不要将议论的重点放在魏尚的身上,魏尚不过是殿下此番思考的引子而已,不是吗?”
王?耐心地给并不擅长这方面的刘启规划话术:“殿下只要像与臣妾议论时那样,将自己对轻刑、重刑的思考向陛下分享??妾闻馆陶长公主说过,殿下本来就有定期向陛下阐述学业的时候,殿下不若就将其视为课业的一部分?”
“况且,如今天下量刑的尺度问题,难道仅限于魏尚这一个例子吗?”
刘启注视着王?的脸庞,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眼下是实打实的虚半席了。
“昔桓公逄仲父,高帝遇留侯,他们心里是我这样的感受吗?”
刘启抬眼问她。
他将王?的手牵到自己的胸膛上。
一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