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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争之弊于朝堂诸事上莫不如此。新党如曾布、章?、蔡太师等力主革新,志在拓源,这个理念其实未为不可;而旧党司马光等人则倡导节流,力劝君王勤俭节用,此说崇俭戒奢亦有其理。然而每逢党争,诸事便不论事实真相,是非对错,唯究
立场所属,以致渐失客观公正,日渐趋向极端。”
“于是乎,新党一门心思钻研理财,几近财利之奴;旧党则满口道德文章,俨然卫道者的模样。官家偏听偏信,取向自是昭然若揭。”
有了前面的铺垫,李纲自然而然道:“如此,莫不是承旨的立场,也居于新旧党之间?”
郁竺点了点头:“在我看来开源节流,可以并行。”
刘?虽是武将,但也对于朝堂政事并非全然懵懂,他文才卓异超拔常人,听闻郁竺的话,略一思索,反问道:“节流之举可以理解,往昔无论范文正公还是司马光所倡君当勤俭、剔除三冗等策,归根结底乃是为节流,只不过推行颇为艰难。且开源
果真可行吗?昔日王介甫变法终至败绩,难不成要像蔡太师这般行事?恕?愚钝,还请承旨解惑。”
他如此提问正中下怀,郁竺并未遮掩,直接敞开天窗说亮话:“节流一事,君且观之,历代王朝行至百年以上,宗室繁如蔓草、官员数额日增,此二者群体庞大,皆需耗费大量财帛供养,财政负担遂成沉疴,几无可解,绝非仅君王勤俭或有一能
臣便能成事,更需君王有非凡之勇,敢于革故鼎新,触动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者,非如此,节流定然不会有结果。可惜此等君王不多,所以被沉重的财政负担拖垮王朝根基的才比比皆是呀。”
刘?和李纲自然而然想到当今官家,“勤俭”和“非凡之勇”这个词,似乎与他没什么关系,如此说来真的是无解了吗?
又听郁竺继续道:“开源一事,自然不能如蔡太师所为,他推行的盐法、茶法、币制等变革,虽在短期内看似充盈了国库,实则是与民争利。如盐钞法反复变更,令盐商苦不堪言,百姓亦受高价盐之苦;币制方面,滥发交子等货币,致使物价飞
涨,说白了便是盘剥,是虚假繁荣。信叔方才所言的王安石变法,虽然不乏兴修水利促进农业生产、清丈土地调整税赋等系列举措,但也有一定的局限性。盖因开源一事,说白了是要实现社会总体财富的增加,这个并非调整政策就能轻易实现的。”
“那承旨以为该如何实现?”
“发展生产力!”郁竺知道这个在后世广为流传的词此刻估计会让二人难以理解,又进一步解释道,“譬如当下绫锦院一个织娘每日最多织出丝绸一丈,若是有法子可使一人每日织上四五丈,这便是发展了生产力,丝绸产量自然大增,财富亦随之
积累。”
“承旨所言可是法术?”刘?略带困惑道。
“非也,法术是假的,技术才是真的。如《齐民要术》中记载冶炼金属之法,若依书中所述改进冶炼炉的构造和燃料的使用,能大幅提高铁器的产量与质量。又或如沈括《梦溪笔谈》里提及的活字印刷术,相较于雕版印刷,可灵活组合,大大
提高了书籍印刷的效率,但我去过书坊看过,此术至今尚未广行于世。这些东西若能深研细究、遍施于世,于开源一事大有裨益。”
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王安石变法中各种宏观经济政策之所以失败,纵然有诸多施行之时上下掣肘的因素,但是根本原因还是社会总财富有限,就像一泓浅池,再怎么竭力鼓荡,也难起波澜。
郁竺以一个现代人的眼界来看,就很容易发现症结所在,从而得出“开源”就是解放发展生产力,做大财富的“蛋糕”的结论。
“然而,现如今所谓开源之举不过是镜花水月,徒有其表,节流呢,更是无从谈起,朝廷上下,宗室贵胄奢靡成风,官员贪腐盛行,既得利益者相互勾连,岂会轻易让利于民、削减开支?财政压力日益沉重,可宣德门内珍奇异宝源源不断,大兴
土木花费之巨更是远超想象,唉,可悲可叹......”
一言以蔽之,就是赵信本人的奢侈爱好与当下落后的生产力不平衡不匹配,而要想他在此方面有所收敛简直难如登天。
李纲和刘?两人的心情就像过山车,一边听着郁竺侃侃而谈,对她所描述的变革之策眼前一亮,心中不禁燃起对国家中兴的炽热希望,可过一会儿又被她语调一转拉回现实,想到当下朝廷深陷党争泥潭,官家沉溺于声色犬马,百姓在苛捐杂税
与天灾人祸的双重压迫下苦苦挣扎,良策却难以在这乌烟瘴气的环境中推行实施,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被无情地扑灭,徒留满心无奈。
郁竺静静地看着李纲与刘?二人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却是舒了一口气。
自踏入东京以来,她在所谓的政治漩涡里不断周旋,摸索,渐渐地也咂摸出了几分滋味来。
所谓权谋,谋的就是一个利益交换。若是谁手中把控着丰富的资源,那么毋庸置疑在这朝堂的利益博弈游戏中,自然能够顺遂地换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按照这个标准,当下的她是一个资源匮乏的玩家,什么高官厚禄、封妻荫子一个都许诺不了,但是她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眼界,所以她便要利用这点施展另外一种策略??讲好故事。
这就像后世企业筹备IPO时的那样,首席执行官登台演讲,目的便是要让投资人相信这个企业能在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创造出超他们此刻投资金额的利益。
归根结底,贩卖的就是关于未来的希望。
所以郁竺在来到东京后,面对首位“投资人”童贯,敏锐地捕捉了到他内心深处对于建功立业的那股渴望,进而设法触动童贯对兵力状况的隐忧,使他逐步意识到若“投资”于她,便极有可能化解军队所面临的难题,从而达成他梦寐以求的收复燕云
十六州的宏愿。
至于第二位投资人李师师,郁竺则是讲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故事,告诉李师师若选择“投资”自己,那么在不远的将来便极有可能挣脱赵佶所编织的金丝牢笼,真正地追寻到梦寐以求的自由。
如今,面对第三、第四位投资人,郁竺知道他们都是心怀家国天下、志在安邦定国的人。正因如此,这一次她才费劲口舌编织出一个更为宏大、更为壮阔,足以让他们心驰神往、倾尽心力去追寻的理想国。
这个理想国,有繁荣昌盛的民生百态,有公正严明的政治秩序,有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景象,一切的一切,都闪耀着无尽的魅力。
李纲和刘?缓缓地抬眼,目光投向郁竺,他们觉得此刻的她似乎与世间诸人都不太一样。
她的眉眼间隐隐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这气息里包含着不安分的因子就像要破茧而出的飞蛾。此种特质与他们长久以来秉持的忠君思想背道而驰,因此在无形中产生了一种微妙张力,这种张力,将他们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在一点点瓦解。
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她自始至终未曾吐露任何逾矩之语,仅仅是如寻常官员那般针砭时弊而已。
李纲和刘?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默契地举起酒杯,将辛辣醇厚的酒液随着沉默一同滑下喉咙。
话已说到这般田地,彼此心知肚明,再进一步挑开的话不仅不合时宜,甚至可能招来祸患。
郁竺见此情形,亦没有再出言催促他们发表各自的看法,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这微妙的氛围在屋内弥漫开来。
因方才那番深入交谈而进展缓慢的晚饭,在此刻这无声的氛围下,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内便迅速吃完了。
二人起身告别。月色半遮半掩,石板路在黯淡的夜色里泛着幽冷的光泽,沉默的气氛一直持续到郁竺将二人送至宜秋门内大街外转身回屋的那一刻。
屋内,张芝芝正在收拾桌子,郁竺见状上前帮忙。丰乐楼的外食也是用银器盛装的,按照惯例,只需将这些银制器皿洗净,一个月内归还即可。这般从容不迫,毫无疑虑的安排,似乎是东京这座都城在无声地彰显着自身的阔绰大气,在这繁华
之地,店家全然不担心客人会起贪念,将银器窃走。
郁竺擦拭着银酒器,思绪却飘远了,想起那日在鸳鸯楼上,武松把张都监家的金银酒器踏扁了带出来当作二人的盘缠,如今天各一方,不禁感慨万千,手上的动作也略微迟缓下来。
张芝芝留意到郁竺面色似有些异样,眼珠一转,想着话来逗她,后面的交谈她不便议论,就挑着前面的说:“方才听你们说那高俅,原来这般的坏,怪不得百姓都这般厌恶他。”
“哦?百姓厌恶他什么,罢着东西鸡儿巷子不让人进去么?”郁竺也笑。
“倒不是为了那些卖皮鹌鹑1,却是个为了那个‘小关索‘。”
“小关索?倒是没有听过,只知道病关索。”郁竺摇了摇头,将擦好的银酒器放在一旁。
“大人竟然不知道他?”张芝芝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过转念一想,又道,“也是,大人哪有空去看那些热闹。那小关索叫李宝,老是在醴泉观那儿表演相扑。据说他本也是禁军的人,有一天高俅喝多了要和他比试,却被一跤摔翻了,从此禁军便容
他不得,只好去醴泉观卖艺了。”
“但是他的表演实在好看,可不是那些骗人的勾当,是正儿八经地打得精彩,偏偏高俅还老是派人去醴泉观寻他麻烦,百姓哪里看得下去,都说高俅那厮就是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腌?泼才!自己技不如人被摔翻在地,丢了丑便拿权势压人,
把个好端端的禁军儿郎逼得走投无路,端的比烂了屁股的野狗还遭人嫌......”
张芝芝转述着东京百姓对于高俅的唾骂之词,说得来劲,郁竺静静听着,却忽然心头一亮,原本平静的眼中闪烁起兴奋的光芒:“那李宝近日还在醴泉观吗?”
“在呀?我今儿白天去看的时候还在呢!”
“如此甚好!”郁竺突然笑了起来。
“好什么?”
郁竺脸上笑意更浓,信手将擦拭好的银器堆叠在一起,而后掏出布袋装入其中,这才悠然道:“芝芝,你可是为我想到了个一箭三雕的法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