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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鞅将视线从车窗外移回，落在了驾驶位的男子身上。
男子神情专注地望向前方，肩上那个虚无的影子却没有这么专注，一会儿瞧着前方，一会儿抓耳挠腮地望望左右，有时还回过头来冲着后座咧嘴一笑。
费鞅望着那透明的身影，问认真开车的男子：“师傅贵姓，做代驾多长时间了？”
“免贵姓李。我已经做了两年代驾了。”李代驾是个爱说话的，刚刚车内安静，可把他给闷坏了，听出费鞅有攀谈的心思，他的话匣子就立刻打开了，也顺便小小地吹嘘一下自己的技术，“这位先生，您放心，我开车也有十来年了，自己也有车，除了刚开始第一年出过一次小事故，后面我都从没出过事故，连罚单都很少。而且，我这两年代驾时也开过不少好车，先生你这车换我以前确实不习惯，真不敢开。但现在……”
他“嘿嘿”笑了几声，笑声憨厚中又带了些阴鸷：“我不说很熟练，但也是绝对没问题的。您就放一百个心吧，保证平平安安地把您和您的爱车送回家。”
说这话时，那个透明的虚影仿佛也在笑，趴在他肩头一颤一颤的。
虽然代驾看着前方路况看不见后面，但是费鞅还是点点头：“你倒是个仔细人，你是专职做这个的吗？”
“那哪能呢？这不是结婚生了小孩么，家里又没老人帮衬，只能让我老婆辞职在家带孩子，孩子越大这开销就越大，偏偏老婆辞职，进项反而少了，这也不能坐吃山空，就想着出来做个兼职赚点奶粉钱啊。”
“你这样日夜工作很辛苦啊，身体能吃得消吗？”
“吃不消也得吃得消啊。我还好，家里事都扔给我老婆了，我一概不管，就负责工作挣钱了。”代驾有些感叹，“其实想管也管不了啊。这孩子都快认不出我了，早上一大早就走，晚上老晚才回。”
停了片刻，他又以夸张的嫌弃语气道，“现在小孩子真是费钱，我们家这还是个带把儿的，还得给他准备套房，现在房子又贵，现在不苦点以后就要哭啊。”
“还是要注意休息的。”
“我已经注意了。做完你这一单，我就回家休息，第二天七点半起，在家吃早饭，八点出发，九点到公司上班，晚上六点半下班到家吃饭，然后再出来找活。”代驾将自己的行程捋了一遍，还要寻求费鞅的赞同，“你看，我生活的很有规律吧？”
趴在代驾肩上那个虚无的透明身影似乎很赞同他的意见，转过头来对着费鞅一阵龇牙咧嘴的鬼脸。
费鞅在后座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有些狰狞的影子，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虚无的影子见没有吓住费鞅，又做了几个更恶心恐怖的鬼脸，但只见费鞅还是那副表情，只以为他也如凡人一样看不见自己，刚刚那种被他瞧一眼后突然而至的毛骨悚然只是一种错觉。
虚无的影子换了几次鬼脸后，后座的人却无动于衷，没有半分害怕。他顿时觉得很无趣，转回身子，又趴在代驾肩上紧抓着他的脖子东张西望。
代驾没有听出什么不寻常来，自顾自地继续聊天：“其实我能这样规律还得多谢我老婆，没有她在家忙前忙后的，我怎么能这样安心地工作。”
这也是句大实话，费鞅又“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代驾并没有因为费鞅的惜字如金而感到不适，反而似是被他的回应鼓舞了，愈发地有话说了：“我们不是本地人，幸好以前房子买的早，赶上了这趟车，有个小房子住。我们夫妻俩也就想好好干，争取不让我孩子再吃我们这个苦。”
真算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费鞅一向对积极生活的人有好感，顺着他的语气赞同：“你们有心了，有你们这样的父母，你们的孩子一定很幸福。”
“等孩子大一点就好了，等孩子大了，我老婆能出去工作，我们的经济就能缓过气来了。”听见祝福的话，代驾惯常谦虚几句，但还是很快乐地“嘿嘿”笑了几声，笑声过后，话锋一转，带着一点羡艳，“不过先生你和你女朋友应该不会有我们这样的苦恼。”
一个能开百万的车，一个住的是高档小区，他们的起点就是自己的终点。
代驾更羡慕了。
费鞅没料想会听到这么一句，在内心跟着咀嚼了一遍“女朋友”三字，又起了点谈话的心情：“女朋友？”
说这三字时，心中很有些满足感。
“难道不是吗？”
费鞅不置可否：“你怎么觉得她是我……女朋友？”
“你们俩这么郎才女貌的，不做男女朋友多可惜啊。”
代驾的这理由牵强的没边了。费鞅对殷菲郁还是了解一点的，小姑娘单纯的很，根本没起这个心思，真的是把自己当领导和师兄敬着的。
但是还是让费鞅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好听话谁不喜欢听呢？人、妖都不例外。
代驾这两年在外与人打交道的多了，自然是有一份小心机的：“先生，你们俩刚刚在门口道别时相互的眼神，那绝对是只有恋人间才有的。”
费鞅一怔，开始回忆道别的情形，小姑娘的眼神清澈的似一汪清泉，那汪清泉深处到底有没有一丝情愫？
片刻后，他自失一笑，无论有没有都不会是代驾能看见的，当时汽车距离楼道不近，路上灯光昏黄，代驾如何能看得清？不过是他信口而言，自己患得患失而已。
代驾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一段话转了好几个弯：“先生，你对你女朋友真好，这么晚亲自送她回来。你女朋友也很好，真懂事体贴啊，知道你累，这默默的不说话，让你能休息睡觉。我老婆可不会像你女朋友这样体贴，我回去累的不想说话，她可不会管，尽在我耳边唠唠叨叨，不过，她也可怜、辛苦的，一整天都围着孩子、家务，也没个人可以说话，跟我多说几句也是可以理解的。”
费鞅算是明白了，这位代驾是很爱他那位妻子的，变着法子炫耀妻子的各种优点：“伉俪情深，令人羡慕。”
“什么情深情浅的，就这样过着呗。”代驾惯例谦虚一句，又止不住咧嘴地“嘿嘿”笑几声，“我老婆人真不错，特别善解人意。就像昨天，昨天夜里也是九点多我接了个单子，赶到后，我刚坐上车就觉得头晕眼花，开了两百米不到，就实在撑不住了，跟车主说明情况，可车主是个高高在上的老总，对着我破口大骂了十几分钟才放我走。昨天也是和该我倒霉，骑车回家进小区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真是个泼妇，她其实只是被吓了一下，我倒是摔在地上蹭破了点皮，不过是因为我先撞在她后轮上的，我有责任，就在小区门口又被她破口骂了一通。物业偷偷通知我老婆，我老婆来了跟她先对骂了几句压住了那泼妇的气势，然后又赔笑道歉，最后破财消灾才了结这事。回家我心里那个憋屈啊，对我老婆没个好脸色，口气也冲。其实想想我那通火真不该对她发，她却一点不介意，不仅没生气，反而还好言安慰我。”
“你很幸运，娶到了个好女人。”
小花妖的声音如黄鹂般悦耳动听，看上去也很温柔可人，善解人意。对，特别的善解人意，处处为他人考虑。
代驾还在絮絮叨叨家事，费鞅的思绪早就飞的远了。这天上地下独身的神、妖众多，他也曾觉得自己也是可以这般逍遥一世，如今这想法却有些动摇了。
当初倪君明强势地将她招进来真是明智之举。
说到后来，代驾想起了近日的遭遇，有些垂头丧气：“……可能是我没什么用，所以才做什么事都能出差错。”
费鞅调回思绪，随口灌了句鸡汤：“坎坷都是一时的，翻过去就好了。”
“……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工作，给他们母子一个优渥的生活。”代驾振作起来，，做了最后的总结，最起码他今日这趟活是平平安安的，他已经看见南北泊岸的璀璨灯光了，“先生，快到了，你家具体地址在哪？”
“开进停车场就行。”
南北泊岸是历史文化街区，里面大多是店铺、企业、公司之类，有没有住户？好像没有吧？
代驾很吃惊：“先生，你这是还要工作？”
费鞅有些无奈地看看还紧紧趴在代驾肩头的虚影：“还有点事，今天必须做完。”
本来是不打算工作的，奈何这工作非得找上门啊。
代驾由衷敬佩：难怪这么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身价，这么晚了还要如此努力工作。感叹完，他又暗暗鼓励自己：看别人这样有钱还这么努力，自己还有什么资格不努力？
他将折叠电动自行车从后备箱里搬出来，紧紧握住车把手，霎时升起万丈雄心，给自己打了无数遍鸡血。
费鞅接了钥匙，按了锁车按钮，对代驾道了谢。
代驾又忙道：“不客气，先生觉得好的话，麻烦给我个好评。”车灯闪烁一下，刹那间照亮了他的面容，那面容上闪过交织着羡慕、恳求、振作的复杂情绪，以及明显的青灰色。
费鞅的目光掠过代驾肩头，那虚影因为代驾由坐而站也跟着拉长了身影，长长的手臂环过代驾的脖颈，有些发黑的脑袋搭在代驾的肩上，长长的身子像是轻飘飘的带子一样悠悠荡荡地挂在他身上，两条空荡荡的裤管离地寸许，随着代驾的动作一荡一荡的。
他用手机付了钱，随手给了个五星好评。
代驾落在费鞅手机的视线偷偷摸摸地收回，脸上的笑意更是又真心了数分。他拧动把手，车灯微弱的光芒从破碎的灯罩中射出，照亮了车前的路面和车身上数道崭新的刮擦痕迹。电动车发出了低低的鸣声，在这鸣声中他感激地道谢兼道别。
“你努力地生活，生活会给你你想要的。祝你们幸福。”费鞅率先从电动车旁大步走过，往南北泊岸里去了，远远地就见他向还傻愣在当场的代驾一挥手，“回家吧，你这几日霉运会消散的，再见。”
夜风中隐隐约约似乎传来一声凄厉惨呼。
代驾无由来地一个激灵，觉得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猛然从身体里被抽了出去，疲累地有些微塌的肩头也不觉得酸疼而挺直起来，身上似是重新注入了活力。
书上说，常年将压力闷在心里不可取，得宣泄出来。这话说得真不错。代驾张嘴无声地笑着，跟个陌生人倾倒完所有苦水后果然轻松不少，感觉好极了！
他哼着不成调的歌儿，骑着车往家里而去。